古人信鬼神。那尸体身着红衣又坠于古井,
死得太凄厉了些,
自然能避则避,找个替罪羊出来平息此事也就罢了,谁曾想半路杀出个公孙琢玉。知府想掐死他的心都有了。
公孙琢玉扔掉花枝,拍了拍手上?的灰道:“回禀司公,
这具尸体盆骨狭小,身高?八尺,显然是一名男子,不可?能是失踪的丫鬟丹秋,倘若不信,唤来仵作一验便知。”
杜陵春闻言目测了一下那尸体的身高?,发现?确如公孙琢玉所言,眉头一皱,听?不出情绪的问道:“苏道甫,你如何解释?”
死的人是谁杜陵春不在乎,怎么死的他也不在乎,但苏道甫一行人试图在他眼皮子底下糊弄过关,摆明将他当做了傻子。
知府头上?冷汗涔涔落下,然而支支吾吾了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下官……下官……”
他眼角余光瞥见公孙琢玉正在一旁看热闹,心中暗恨,咬咬牙,干脆直接跪在了地上?:“司公恕罪,实是下官无能,未能查明真?相,不如将此案交于公孙琢玉审理,他聪慧过人,想来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那句“聪慧过人”夸得不情不愿,堪称咬牙切齿。
杜陵春心想真?是一帮酒囊饭袋,将茶盏放在一旁,用帕子擦拭着手心,垂着眼漫不经心的问道:“既然什么事都要?交予公孙琢玉去查,那要?你这个知府有何用处,嗯?”
知府叩首不起,压根不敢抬头答话。
公孙琢玉无所谓,反正头都冒了,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对杜陵春拱手道:“下官虽无能,却也是一县父母官,不愿见清白之人含冤,愿斗胆一试,请司公准许。”
满座之人,唯他不卑不亢立于堂下,只让人想到“正气凛然”四字。
杜陵春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目光幽深了一瞬。若说公孙琢玉刚正不阿,他却比那些自持清正的文臣懂得变通,若说公孙琢玉阿谀奉承,他却又与周遭贪腐之辈格格不入。
杜陵春认真?问他:“你当真?要?查?”
公孙琢玉俯首:“自然要?查。”
杜陵春心念微动,声音沉沉:“只为了一个奴才?”
公孙琢玉:“奴才也是人命,是我江州子民。”
他这话一出,旁边侍立的仆人皆面有动容。
这是一个命贱如草的朝代,每天都会有无数的人死去。奴才则是最低贱的一种人,他们的身家?性命全部都系在一张卖身契上?,生死皆由主人打杀。
知府为何会推凌霜出来当替罪羊,无非因为她是一个奴婢,一个微不足道,没有丝毫反抗之力的奴婢,一个死了便死了,不会有任何人在意的奴婢。
人生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然一世为奴,死时?却连个清白名声都落不下,未免太过可?悲。
杜陵春深深看了公孙琢玉一眼,半晌后才出声:“既如此,本司公便让你查。”
他从?座位上?起身,衣袖拂过座椅,带起丝绸特有的声响,缓缓走至公孙琢玉面前:“只是本司公剿灭前朝乱党后,不日便要?回京复命,没有太多的时?候给你,三?日之内倘若查不到蛛丝马迹,那名叫凌霜的奴婢便是真?凶。”
杜陵春不会在一件无关紧要?的案子上?浪费时?间,真?凶是谁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个交待。但他忽然很想试试公孙琢玉的深浅,看看他是否能查出真?相。
杜陵春靠近他,压低声音道:“但你若真?能查出真?相,本司公必当奏明圣上?,嘉奖你能力卓绝,入京为官,指日可?待……”
离得近了,公孙琢玉甚至能隐隐嗅到杜陵春身上?名贵的沉水香料味,淡淡的沁人心脾。闻言更是眼睛一亮,打了鸡血也不过如此,京官可?比江州这个小地方强多了!
公孙琢玉心里美滋滋,面上?却还是要?谦虚谦虚:“下官只愿查出真?相,还死者清白。”
杜陵春复又看向苏道甫等人:“那这件案子便交由公孙琢玉去查,尔等听?其?调配,不得有误。”
竟是给了他最大的方便。
知府愁眉苦脸,心想这叫个什么事儿啊。他堂堂知府竟然要?被公孙琢玉一个小知县踩在脚底下,实在憋气,但碍于杜陵春的话,只得苦哈哈应是:“下官遵命。”
要?想查出一件案子的真?相,首先?必须进行验尸。这具无名尸体明明是男子,死时?却身着女子衣物,而且还是失踪了三?日的丹秋的衣物,其?中必有蹊跷。
是异装癖?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公孙琢玉从?衙门?仵作手里借了一双布手套,仔细将尸体检查了一遍,最后通过长?骨末端的骨骺线位置以及耻骨联合面的整体形态,粗略推算出这具尸体是一名成?年男子,年龄在三?十二岁上?下。
头骨后面有一道轻微裂痕,像是被重物所击,面骨有多道尖锐划痕,颈骨折断,不太能判断死亡原因。
他很可?能是被人砸死后推入井中,也有可?能是掉落井底时?不甚摔断颈骨,磕到后脑致死,再或者简单一点,被井水淹死的。
因为尸体当初打捞上?来时?死状太过恐怖,故而没人敢碰,张吉吉也只是命人将衣物首饰取下,别的依旧维持原状。公孙琢玉看了看尸体的头发,发现?虽然有些凌乱,但不难看出曾被人细心梳好过发髻,而且是女子发髻。
这就奇怪了……
公孙琢玉确实没遇到过这么离奇的案子,只能在心里用排除法?了。
第一,死者大概率不是异装癖,因为丹秋的衣服对他来说实在太过短小。举个例子,这件嫁衣的裙摆只能到他膝盖下面小半截,如果真?的穿上?,根本无法?行走,实在很滑稽。
第二,行凶者故意给死者穿上?丹秋的衣服,是为了什么呢?让别人以为死的人其?实是丹秋?
说来说去,其?实都绕不开?一个人。
公孙琢玉把手套摘掉,净手之后,命人把和丹秋相熟的,同?屋居住的丫鬟全都聚到了一起,挨个问话,试图寻找出蛛丝马迹。
丫鬟A:“丹秋姐姐是家?生子,平日手脚麻利,对我们这些刚入府的丫鬟都很好,平日若犯了错,她也细心教导,从?不乱发脾气。”
丫鬟B:“丹秋姐姐与我同?屋而住,只是与雷副管家?订下婚约之后,就单独住了一间屋子,我有一日清早寻她不见,这才发现?人失踪了。”
公孙琢玉这才发现?还遗漏了一个人:“雷全呢?”
立即有家?丁答道:“雷副管家?回家?探亲去了。”
公孙琢玉眼皮子一跳:“什么时?候离开?的,他多少岁?”
家?丁思索一瞬道:“约摸是三?四日前离开?的,雷副管家?与小人同?岁,三?十整的年纪。”
公孙琢玉心想死的人那就不是这个雷副管家?了,按这具尸体的腐败程度来看,起码死了有十五天以上?了:“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家?丁摇头:“不知,只听?说他向管家?告了六七日的假,大概后天便能回来了。”
公孙琢玉道:“等他回来之后,带过来见本官,对了,丹秋的住房在何处,我去看看。”
丹秋既然失踪,总要?先?找到下落才是。
一名粉衣丫鬟闻言出声道:“丹秋姐姐住在南院,大人请随奴婢来。”
她语毕在前方引路,穿过回廊,走至一处僻静的院门?前,轻轻推开?了房门?,一边抬袖挡住迎面而来的灰尘,一面解释道:“丹秋姐姐脾性虽好,却不喜旁人碰她东西,是个有大主意的人,故而她虽失踪,我们也不敢贸然打扫她的屋子。”
公孙琢玉道:“无碍,劳烦姑娘了。”
这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女子闺房,床被整齐,散发着浓烈的熏香气。梳妆柜上?摆着几瓶常用的胭脂水粉,钗环首饰堆放在一个匣子中,一切俱都正常无异样。
公孙琢玉拉开?了抽屉,发现?里面放着几个精致的香囊,另还有一方属于男子的汗巾,细嗅带着淡淡的药香,不由得出声问道:“丹秋身体如何,可?是常年多病?”
粉衣丫鬟道:“丹秋姐姐确实有心痛之症,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大夫说不能根治,只能用药温养着。”
公孙琢玉闻言哦了一声,似乎只是随口一问,没有再提。他将床榻仔仔细细摸了一通,最后在枕头底下找到一方手帕,上?绣鸳鸯双蝶,边角隐隐抽丝,有些发旧,仔细看去,甚至能瞧见几条边缘模糊的泪痕。
鸳鸯蝴蝶俱是成?双成?对,可?见情意绵绵,只是为何泪痕深重,难道为情所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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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2、线索
现在有两个疑团困扰在公孙琢玉心头。
第一,
死去的男尸究竟是谁?
第二,失踪已久的丹秋到底在哪里?
公孙琢玉觉得这?件案子查起来应该挺费劲的,对于他这?种懒蛋无?疑是种折磨,
但一想起杜陵春说查出真相就可以进京当官,又浑身都是干劲。
他把丹秋的房间又仔仔细细搜了一遍,
最后在首饰盒底下?发现了几张药方,发现看不懂,
就叠吧叠吧塞进了袖子里,
准备去镇上的医馆问问。
江州这?个地方说大不大,
说小不小,
倘若出城,必须得要官府出据的路引才行。丹秋才失踪三日,不管是死是活,人定然还在江州城内。而且她患有心痛之症,
必须日日服药,挨个查过去必然会有?线索。
公孙琢玉走出门口时,
不知想起什么,
又折返了回去,把丹秋抽屉里的那块男子汗巾又取了出来。藏青色的底,右下角绣着一个小小的“全”字。
全?雷全的全吗?
公孙琢玉走出大门口,心想三日时间还是有些紧了,见石千秋守在门外,上前道:“大师父,有?件事还需你帮忙跑一趟腿。”
石千秋:“大人只管吩咐。”
公孙琢玉:“据府上家丁所说,这?雷全回靖州探亲,归期不定,我恐他回来的日子太晚,
赶不上我向杜司公交差的时候。”
石千秋思忖一瞬道:“这?也不难,靖州不算远,我和其他几位师父走一趟,去将那雷全带回来给大人审问也就是了。”
他们有轻功在身,脚程自然比普通衙役快些。
公孙琢玉眉开眼笑,乐的直蹦跶:“那就有?劳几位师父。”
江州城内的大医馆共计二十四家,小医馆零零星星加起来也有?十五六家。公孙琢玉找了几个素日与丹秋关系好的丫鬟问话,得知她经常在济民堂里抓药,直接寻了过去。
既是调查,自然不能打草惊蛇。
公孙琢玉只做寻常富贵公子打扮,逗猫走狗的在街上闲逛,最后一路寻到了济民堂门前。他哗的一声打开手中折扇,慢悠悠摇了两下,见里面病人并不算多,直接走了进去。
“大夫在何处?”
坐堂的是一名布衣老头,带着方方正正的四方帽,正在用药杵捣药,见公孙琢玉入内,从里面走了出来:“老朽就是,公子可是来看病的?”
公孙琢玉唔了一声:“我近日心口疼痛。”
老大夫道:“既如此还请公子坐下?,老朽替你把把脉。”
公孙琢玉一边打量着四周环境,一边将怀里的药方拍在桌上,故意道:“不必把脉了,我与家里表妹是一样的病症,她就是在你家吃这?服药吃好的,你原样给我抓便是了。”
老大夫见他说话中气十足,唇色正常,实在不像有心痛之症的模样,又拿起药方端详片刻,摇头晃脑捋着胡须道:“唔……确是我家的药方子,只是公子还是让老朽把把脉的好,就算病症相同,药也不是可以浑吃的。”
公孙琢玉不着痕迹套话:“药方子是先生开的?”
老大夫:“非也,老夫专治儿科,倘若治心痛之症,虞大夫乃此中翘楚,这?张药方子就是他研制的。不过他随其余人进购药材去了,并不在堂中,公子可稍等片刻。”
“无?碍,”公孙琢玉状似闲聊般道,“先生可见过我家妹妹,她经常来你家抓药,呐,就是这副方子,一会儿可要给?我算便宜些。”
老大夫捋着胡须,呵呵笑问道:“难道是丹秋姑娘?”
公孙琢玉眼睛一亮:“就是她,怎么老先生也认得?”
老大夫道:“患心痛之症的人可不多,再者她隔三差五就来此处抓药,老夫自然也是认得的,就是没听她说有个哥哥。”
公孙琢玉撒起谎来脸不红气不喘:“远房亲戚,表哥,表哥……对了,丹秋近日可曾来此处抓药?”
老大夫思索片刻道:“说来奇怪,她好像有几日未曾来过了。”
公孙琢玉闻言若有所思,沉默片刻,抬眼却见老大夫正一脸狐疑的盯着自己,低咳一声,欲盖弥彰的道:“她许是有事耽搁了,既然如此,我便替她取几副药回去吧,还请老先生照着这?药方给我抓一些。”
“既如此,老朽先抓三天的量。”
老大夫说完从座椅上起身,照着药方挨个去药柜旁抓药,但谁曾想取到最后一味地姜黄的时候,药匣里的量却只剩了一点渣子,不由得狐疑出声:“咦,怎么会这?样……”
公孙琢玉注意到:“老先生,可是方子有?什么问题?”
老大夫收回手,将药匣关上:“倒是让公子白跑一趟,这?地姜黄不常用,老朽前些日子看的时候明明还有?,可谁曾想今日一看,仅剩一点了,怕是不够。”
公孙琢玉问道:“地姜黄不常用吗?”
老大夫道:“公子有?所不知,地姜黄药性特殊,寻常医者使用需斟酌又斟酌,一年到头也用不了几回,故而进货不多。”
公孙琢玉本来也没打算买药:“无?碍,那我下?次再来。”
他说完转身离开了医馆,迎面刚好遇上一行人搬着药材进去,隐隐约约还能听见老大夫的问话声:“虞大夫,这?地姜黄怎的没了?”
一名年轻男子答道:“哦,我见那药材有?些犯潮,便扔了去。”
老大夫重重叹气:“可惜,可惜!虽犯了潮,药效还是有的,下?次可莫丢了。”
公孙琢玉尚未走远,听得此言,不由得顿住脚步,转身看去,却见一名穿蓝色布衫的男子正在听训,料想便是替丹秋开方子的那位虞大夫了。
唔……
济民堂只是个小医馆,应当还没有阔绰到可以随意扔药材的地步,再者就算是寻常的大医馆,那些受潮的药材也会折价卖,或者拿去喂猪羊,断不会随意丢弃。
公孙琢玉站在门口,用扇子轻轻敲击着掌心,几经思虑,干脆在医馆对面的茶摊寻了个位置坐下?,打算盯着那名虞大夫看看动静。
卖茶的伙计殷勤倒了一碗凉茶:“客官,两文钱一碗。”
公孙琢玉闻言眼皮子一跳,挑眉看向他,一副了不得的模样,手中扇子摇的哗哗响:“你可知本大爷是谁,竟敢找我要钱?!”
堂堂江州知县,说出来吓死你!
卖茶伙计老老实实摇头:“不知,不过客官,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喝茶也得给?钱。”
公孙琢玉不信他的话:“若是你们江州的知府来这里喝茶,你也敢收钱?”
苏道甫在本地大肆敛财,名声显然臭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