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卫风用那细长的舌头舔了舔唇边的血,咧嘴邀功,“我把他给吃啦!”
“别什么脏东西?都吃。”江顾微微蹙眉。
“哦。”卫风舔了舔嘴唇,变回人形钻进了自己的木偶壳子里,心疼地摸了摸上面的裂纹,又眼巴巴地看向江顾。
“改天?给你?换个新的。”江顾道。
卫风这才放下心来,他红着?眼睛可怜兮兮地放软了声音凑近江顾,“师父,你?不?会真信了那个丑东西?说的鬼话吧?他要是一千年前就认识你?,那我还三千年前就认识你?呢。”
“……”江顾冷淡地看了他一眼。
他这幅模样比那少年残灵看起来还要可怜娇弱,但江顾却觉得顺眼许多,谁知卫风还要不?依不?饶,虚弱地晃了晃身子,江顾下意识地扶住了他的腰。
卫风可怜巴巴道:“师父,你?肯定不?认识他,对吧?”
“不?认识。”江顾垂眸看了眼他腰间的血,“先疗伤。”
卫风笑嘻嘻道:“没事,我好得很。”
他还能再生吞十个这种狗东西?!
旁边的陆离雨一脸肉疼,“祖宗,那可是仙阶残灵,你?这样直接吞了不?怕被反噬吗?还有,仙阶残灵!收服了养起来能抵十件神器!你?就这样把他吞了?”
卫风面色倏然一冷,阴气沉沉地盯着?他,“不?如我现在就吞了你?进去陪他?”
陆离雨被他噎住,转头愤愤地瞪着?江向云。
江向云正?在疗伤,笑眯眯道:“侄儿喜欢吃就好。”
陆离雨朝天?翻了个白眼,自己拖着?残破的身体寻了角落疗伤,却还是忍不?住卜算了一卦。
大凶。
他忍不?住暗骂了一声。
“师父,心脏呢?”卫风迫不?及待地看向江顾。
江顾却没有立刻拿出来,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心中隐隐不?安,虽说他对那少年残灵毫无印象,但不?管是那双和卫风极其相似的眼睛还是那红色的鬼纹,又或者爱哭的秉性和爱装可怜的模样,他恐怕都和卫风脱不?了干系。
卫风或许是这残灵本体的转世,或许是更深的联系,而且无论是浮泉神殿中人为的高?墙还是不?该出现在此的鲛人石像和那个皮球,都疑点重重,他们进来这古神殿极有可能是个被人为设计的局——是让他们来此地的萧清焰,又或者说,是萧清焰背后?的萧澹。
这人到底想?干什么?
江顾握住了墨玉镯,里面心脏的跳动将震颤传到了他的掌心,卫风在旁边不?解地看着?他,虽然急不?可耐,却没有任何抢夺的意思。
不?管萧澹想?干什么,他都不?能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卫风是他的,独一无二,他不?会让卫风变成?任何人。
“心脏先放在我这里。”江顾冷声道:“你?先将那残灵消化完全。”
卫风乖乖地点头,爪子从?墨玉镯上拿了下来,却不?怎么老实地顺便?往他手?上摸了一把,还沾沾自喜地翘了翘嘴角。
“……”江顾垂眸疗伤,只当没看见。
卫风也?挨着?他开?始疗伤,乐滋滋地将元神沉入了识海,却发现里面弥漫起了红色的雾气。
他拧起眉,调动鬼纹试图将这些扰人的红雾清除,岂料那些红雾却陡然一散,将他的元神包裹了进去,甚至没有给他任何反抗的机会。
外?面,正?在打坐的江顾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卫风的元神印记消失,他立刻进入了卫风的识海,却被一团浓郁的红雾遮挡住了视线,那些红雾还试图往他身上缠绕,江顾罕少如此动怒,他甩出赤雪剑,直接召出了大半元神,离火绳出手?往那红雾中飞去,很快绳子的另一端便?接住了卫风颈间的红绳,卫风被勒得咳嗽了一声,猛然惊醒。
下一瞬,江顾那灿金色的元神便?不?由?分说将他整个都包裹了进去,与那红雾分隔得明明白白。
“师父……”翻滚沸腾的红雾中,卫风不?太舒服地扯了扯脖子上的离火绳,纳闷道:“你?什么时候又给我系上了?”
江顾没有说话,只留给了他一个冷酷的侧脸。
卫风心口疼得厉害,他咬牙道:“师父,你?快出去,这红雾有点邪门,我自己——”
“闭嘴。”江顾紧紧揽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掐诀,红雾之外?便?隐隐有雷声传来。
那红雾见状抖了两下,瞬息之间倏然散尽。
江顾带着?卫风的元神稳稳地落在了地上,却并不?是在卫风的识海中,而是真实的地面。
微风徐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潮湿,喧嚣的人声从?远处隐约传来,落进了师徒二人的耳朵里。
不?远处是座恢弘又熟悉的城门。
卫风抬起头,看清了上面遒劲的三个大字——
蛟龙城。
烟雨八阁(十二)
“师父,
我们……回到平泽了?”卫风在看到蛟龙城三个?大字的时候,心中不可抑制地?涌出了一丝惊喜,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不管从?哪方面来说,
这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是回忆幻境。”江顾看着城墙稍显虚浮的边缘,
“我们被那红雾拖进了他的记忆里。”
卫风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其实隐约能猜到那道残灵和自己的关系,毕竟那鬼纹做不了假,
但他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不管一千年前发生了什么,
那都不是属于他的记忆,
他更无法容忍一抹残灵来分走?师父一丝一毫的注意力。
“师父,
我们离开这里。”他抓住江顾的手,试图强行将人?带离幻境,岂料自己竟用不出丝毫的灵力。
“记忆幻境是以幻境主人?的记忆为?依托,我们并非他记忆中的人?,故而?无法使用灵力。”江顾示意他稍安勿躁,
“记忆总有?尽头,
他耗不了多久。”
卫风眉头拧得死?紧,“可是——”
“前尘往事过眼云烟,
无须放在心上。”江顾神色平静地?望着他。
卫风怔愣良久,
才缓缓点了点头。
话音刚落,
一名少年就背着剑从?他们面前走?过,在城门前停下了脚步。
他马尾高束,鬓边用彩绳编了两条小辫,金色的耳坠在太阳光下熠熠生辉,
一身鲜红华丽的衣裳格外引人?注目,
银蓝色的腰带上坠着各式各样的法宝,背着柄黑色的长剑,
而?剑柄则是块通体?雪白的骨头,他叉腰仰起头,眯起了眼睛笑得漫不经心,“这儿?就是蛟龙城?”
他生得十分俊朗,肤色白皙莹润,脸颊还带着些婴儿?肥,笑起来会露出两颗小虎牙,眉眼间与卫风竟有?八九分相似。
“没错。”回答他的是那柄骨剑,声音清灵透澈,“你要找的那人?到底是谁啊?”
“不知道?。”少年人?笑嘻嘻道?:“他在梦里从?来也?不告诉我名字,只让我喊他师父。”
那柄骨剑沉默了片刻,“你指定?是修炼走?火入魔了。”
“才不是,我这一身本事都是他教的,要不是他,我现在连人?形都化不出来。”少年抬起胳膊,没好气地?拍了那骨剑一把,乐颠颠地?进了城。
“虽然一直看不清师父的样貌,但他总爱穿着身白衣,跟神仙似的。”他扛着剑,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只要我见到他,肯定?一眼就能认出来。”
骨剑呵呵了一声。
少年毫不在意它的嘲讽,絮絮叨叨地?跟它讲自己梦里的师父,但骨剑压根没有?在听,倒更像是他一个?人?在自言自语,街上的行人?都忍不住离这个?神神叨叨的人?远了些。
“你说我生在极南之地?都能被我师父找到,他肯定?一早便等着我降生了。”少年语气笃定?道?:“当年我若不是吞了那么多恶鬼失了神智,早就能在梦里见到他,也?不至于等上好几年,哎,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八岁那年第一次在梦里见我师父?”
骨剑没动静,他也?不以为?意,继续自言自语道?:“你说谁家好师父见徒弟先?揍一顿,那我能忍?我纵横极南之地?八年之久,当即就召出了所有?的鬼纹准备吞了他,结果被他一剑抽得找不着北……哈,我师父肯定?手下留情了我跟你讲,后来他还悄悄摸我头呢,哦,我没头,哈哈哈哈……”
他一个?人?在蛟龙城闲逛了许久,几乎逛遍了城内所有?的大街小巷,都没有?找到他口中所谓的“师父”,天色擦黑,他掏遍了身上的储物袋,终于掏出来了三颗下品灵石,住进了客栈里最便宜的客房。
他脱了衣裳泡进了水里,两条胳膊懒散地?搭在了浴桶边,右小臂上狰狞的疤痕格外引人?注意。
他戳了戳那疤痕,问骨剑:“我师父说这是记忆封印,这里面到底封印着什么?每次我一提他就很生气,我都会多挨两顿抽。”
显然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了无数遍,骨剑嗡嗡了两声,翻了个?身不搭理他。
少年难得忧愁地?叹了口气,目光盯着虚空处幽幽道?:“师父,我好想你啊。”
他目光虚浮,看不到站在他面前的江顾,但旁边的卫风却觉得这一幕刺眼至极,他上前一步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江顾的视线,目光比浴桶中的少年还要幽怨上几分。
江顾眉梢微动。
少年的声音从?卫风背后传来,“师父,我到底是不是你唯一的徒弟?”
卫风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他直勾勾地?盯着江顾,下颌紧绷,江顾沉默了一瞬,抬手捏住了他的后颈将人?拎开。
面前的场景骤然变化,已经又到了白天,阴暗的小巷子里,少年好像正在与人?斗法,他化作?了一团漆黑浓稠的鬼纹,将几个?找茬的人?吞吃了个?干净,而?后化作?了人?形,看向身后瑟瑟发抖的小鲛人?。
“你没事吧?”少年蹲在了他面前,笑着朝对方伸出了一只手,结果那只小鲛人?鱼鳍张开,冲他呲牙示威,一口咬在了他的手掌上。
少年登时痛呼一声,抬手便将那小鲛人?甩了出去,对方黑色的鳞片瞬间溢出了鲜血。
少年愣了愣,拿出背后的骨剑,试探地?戳了戳对方鱼尾巴,“喂,还活着吗?是你先?咬我的啊,我就轻轻一甩。”
那小鲛人?缓缓睁开了眼睛,身体?不自然地?痉挛了一下。
少年叹了口气,揪住那小鲛人?的尾巴将他提了起来,“算了,我正好缺只灵宠,以后你就当我的灵宠吧。”
直到后面过了好几日,少年才发现那小鲛人?被人?割了舌头,戳坏了耳朵,不会说话也?听不见,总是将他的手掌咬得鲜血淋漓。
不过少年却出乎意料地?好脾气,他将那条黑色的小鲛人?养得胖了一圈,还寻了件水系的法器,让它能将鲛尾泡在里面,那法器是个?半人?高的大缸,少年便将骨剑放在胸前,背着那水缸,丝毫不在意别?人?怪异的目光,大摇大摆地?出了蛟龙城。
他给小鲛人?起名叫阿黑,又顺便给骨剑起了个?名字叫阿白,他就这样背着水缸里的阿黑和骨剑又去了平泽大陆上的许多个?城池,却依旧没有?找到他梦中的那个?人?。
“别?找了。”骨剑劝他,“世上根本就没这个?人?。”
“不可能,肯定?有?。”少年坐在岸边的石头上,看阿黑在水里游来游去,阿黑游累了,趴到了岸边,举起带蹼的手,掌心躺着块晶莹剔透银蓝色的石头,递给了他。
少年咧嘴一笑,拿了过来放进了袖子里,“谢啦阿黑。”
他不听骨剑的劝,继续找,碰到过许多想杀人?夺宝的恶人?,也?遇到过许多心地?善良愿意帮助他的好人?,却独独找不见他梦中的那个?人?。
这天下了很大的雪。
阿黑浸在水缸里,抬手去接雪花,骨剑刚杀完人?正在喝血,少年跪在一块大石头前,从?洞里掏出来了一只冻得瑟瑟发抖的灰扑扑的小猫,将它塞进了前襟里用体?温暖着。
“活不了。”骨剑说。
阿白趴在他的肩膀上好奇地?往他怀里看,伸出手指戳了戳那团冰冷的毛茸茸。
“活得了。”少年笃定?道?,他咬破了手指,给那小奶猫喂自己的血,就这样过了好几天,只剩半口气的小奶猫竟真被他救活了。
“你以后就叫阿猫。”少年抓着它的两只前腿,将它举得高高的,在阳光下笑得眼睛都亮晶晶的。
然后阿猫冷酷无情地?给了他一爪子。
少年不怕疼,他笑出声来,将阿猫放到了自己肩膀上,继续赶路。
他找人?奇怪得很,既不问人?,也?不画像,而?是靠闻味道?,刚踏进一座城,他便知道?里面有?没有?自己要找的那个?人?。
“没有?。”
“没有?。”
“……没有?。”
“没有?。”
“没有?……”
数不清多少次扑空,换做其他人?怕早就放弃了,可他依旧不肯停下脚步,信心满满地?笑着继续出发,手中拿着那柄骨剑,肩上站着只灰扑扑的小猫,背后还背着口大水缸,里面养了条又哑又聋的小黑鲛。
“你师父根本就不是这世间的人?。”骨剑说。
“他是。”少年反驳。
“你上次见他是什么时候?”骨剑问。
少年脸上的笑容一滞,过了许久才回答道?:“六年前。”
骨剑也?沉默了下来,“六年前你只有?十岁。”
少年不说话了。
骨剑却不依不饶,“你说你八岁在梦里第一次见到他,十岁之后再也?没有?梦到过他,就算你天天做梦,你们在梦中相识也?不过短短两年。”
“更何?况你是怪物,你真的会睡觉吗?这些年你只是装得像个?人?,学他们每天晚上闭眼睛,你根本就没有?睡过觉,又哪里会做梦。”
少年有?些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不走?了。
阿猫蹲在他肩膀上冲他叫了一声,水缸里的阿黑甩了甩鲛尾,溅湿了他的袖子,他垂在身侧的手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
“根本没有?这个?人?。”骨剑说:“就算真有?如此奇遇,你们的师徒缘分也?就梦中两年,你又何?必执着?”
少年一个?人?在风雪中站了许久,才缓缓地?摇头,“不是的,师父说下次见面,要给我取名字。”
骨剑叹了口气,“你魔障了。”
“我本来就是个?怪物。”少年背后的鬼纹张牙舞爪,小黑鲛和阿猫都见怪不怪,甚至还会主动去勾那些鬼纹玩耍。
骨剑见状,便不再劝他。
手臂上的疤痕只有?轻微的烫意,少年无措地?摩挲了一下手指,笑道?:“我那两年肯定?做过梦,梦里师父教了我许多本领,待我极好,如果他根本不存在——”
少年一袭红衣站在茫茫雪地?里,笑得明亮又灿烂,眼底却满是执拗和笃定?。
“他肯定?在的。”
烟雨八阁(十三)
不知道过了多久,
少年走遍了整个平泽大陆,依旧没有找到他梦中的师父,因缘际会,他登上了去往望月大陆的飞舟。
“师父肯定在望月。”他站在甲板上,
眼睛亮晶晶的期待,
旁边水缸里的小鲛人和栏杆上的小猫在打架。
骨剑早已不再劝他,只嗡嗡了两声,
好像在叹气。
飞舟上的时间枯燥又漫长,
少年认识了一个好朋友,
是个同?他一般大的少年,
少年总喊他阿浊。
阿浊性情甚至比他还要开朗上几分,最爱拽着他满船乱跑,看天上的流云,看地?上的山川湖泊,偶尔两人还会御剑在空中逮会飞的灵兽玩,
只是每次都会被少年笑嘻嘻地?放走,
阿浊又气又无奈,最后?却还是乐此不疲地?陪他玩这?个游戏。
“你心?地?太善良。”阿浊总是批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