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距阴阳楼大乱已经过去两月有余。
飞舟停悬在一悬崖旁边,扶梯延伸而下,
精准地卡在?了停泊桩上,
几头体型庞大的?灵兽乖巧地伏在?地面,
上百名修士分列两侧,
恭敬地望着从船上走下来的萧清焰。
“恭迎主人回家。”
萧清焰心中装着事情,神情恹恹地摆了摆手,转身对江顾等人道:“几位暂且先在?我?府中安置,待我?去拜见过父亲,我?们再详谈。”
几人自?然不会有异议。
待萧清焰匆忙离开,
出来?了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青年,
他穿着身考究的?蓝紫色长袍,剑眉星目,
气质周正,
笑道:“在?下韩斜,
是萧府的?管家,几位贵客请随我?来?。”
萧清焰的?府邸奢华宽阔,庭院中栽种的?都是些平泽古籍中才有的?花树,天阶法宝随处可?见,
甚至只当个普通的?灯笼用来?照明,
更不必说那些随意活动的?高阶灵兽,就算举江家一族之力,
都未必能凑出这半个院子的?天材地宝来?。
江顾和江向?云被?安排在?两座相邻的?院落里,而卫风和姚立则被?韩斜默认为他们的?随从,安排在?了各自?院落之中。
韩斜临走前留给了他们几枚玉牌,客气道:“贵客若有任何事情,都可?以通过这玉牌联系到?我?,在?下一定倾尽全力。”
他恭敬地行礼,又带着人浩浩荡荡地离开。
院中自?带阵法,江顾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问?题,才带着卫风进了房间。
刚一进门,卫风便又加了层隔绝灵力的?法阵,“师父,你是不是快要突破了?”
“嗯。”江顾没有否认。
进二重境之前,他借助劫雷杀了阎淮然,修为已经突破至了真仙境中期,待他吞噬了阎淮然的?元神之后,丹田里灵力充裕,隐隐便有突破至真仙境后期的?趋势,但?当时试炼在?即,他便强行压制了下来?。
楚观山身为天地阁阁主,修为已经到?了大罗境初期,当时温自?衡、洛小园、白栾三个太?乙境联手都没能将他杀死,但?他也受了重伤,而江顾和江向?云耍了阴招,先是利用萧清焰掩护墨玉镯伤了楚观山,又利用了他只有元神的?致命缺陷事先在?千岁城内埋下了炼神大阵,后问?心又举全族之力让他的?本命法宝血菩提反噬,外加上卫风拼尽整个试炼之境的?力量才终于把?人给杀死。
即便是如此,江顾几人包括卫风在?内,元神都受了极重的?伤,疗养了两个月甚至半点起色都不见。
哪怕卫风已经将他散落在?试炼之境的?元神都搜集回来?,还有墨玉镯在?不停地修复,江顾的?元神现在?依旧千疮百孔,现在?并不是突破的?好时机。,尽在晋江文学城
如果?劫雷到?来?,江顾只有魂飞魄散这一个结局。
卫风现在?元神困在?木偶壳子里,又被?江顾勒令改换修炼方式,能给他的?助力少之又少,自?从发现江顾快要突破,他看?起来?比江顾本人还要着急。
“师父,要不你将元神藏进我?的?元神里,暂时应该引不了劫雷前来?。”卫风怕他不同意,又道:“你若不放心,用灵力隔绝元神便是,我?绝对不会越雷池一步。”
江顾却没同意,只淡淡道:“你不必操心这些,我?自?有办法。”
卫风将信将疑,等他再问?什么?方法时,江顾却不再开口了,反而开始继续打坐疗伤。
他合理怀疑江顾想到?的?也不是什么?好办法,毕竟依他师父的?狠劲,能留一口气在?也叫有办法。
夜半时分,正在?打坐的?江顾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低头,便见卫风蜷着腿枕着胳膊睡在?他身边,元神安稳,大概是怕他离开,还在?他身边放了几个动灵阵,一有动静便能将自?己叫醒。
江顾轻而易举地绕开了那些阵法,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熟睡中的?人猛地睁开了眼睛,化作一片雾气远远地跟了上去。
江顾对萧府并不熟悉,耽搁了片刻才从那些繁复的?阵法中出来?,而后凭风到?了高空,在?一片山峰云雾中寻了处灵力偏弱的?僻静处落了地。
月朗星稀,虫鸣声阵阵,他随手开了处洞府,设下重重结界,神识在?山洞周围铺散而开,确定无人之后才将储物袋中的?天池扔了出来?。
却没有注意到?贴着地面藏在?石头缝隙里的?朦胧白雾。
这块天池是他离开江家之前寻机挖来?的?,一直藏在?他的?骨肉之中,之前喂卫风吃法宝他也没有动,防备地便是不时之需。
卫风与山间雾气融为一体,几乎没有任何区别,这是他在?试炼之境中琢磨出来?的?用于逃跑保命的?法子,从未现于人前,便是江顾都没有透露过,他笃定江顾没有察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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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紧紧盯着江顾的?动作,便见江顾站在?那汪池水前,伸手解开了衣裳,卫风尚未来?得及升起兴奋和雀跃,便看?见了江顾肩背上嶙峋的?白骨和腰腹间腐烂的?伤口,呼吸顿时一窒。
这种程度的?外伤以江顾的?修为完全可?以用灵力修复,除非他的?元神已经虚弱到?了极点,然而卫风回忆起这两个月之间的?点点滴滴,从未发现江顾有什么?异常,他虽然元神重伤,但?给卫风的?感觉一直都是游刃有余从容不迫——除了那次刚杀完楚观山江顾出去借灵石。
从前在?飞舟上修炼,他也没见江顾用过灵石摆阵法辅助,但?那次江顾却破天荒地用上了灵石还出去借,卫风在?修炼之事上对江顾的?任何说法都深信不疑,自?然接受了当时他的?说法,但?是卫风忽然想起来?,在?杀楚观山的?整场战斗中,江顾一直都是修为最低的?那个。
但?他的?聪明和狠辣甚至是不择手段,都很好地掩饰住了他修为上的?短板,然而无论如何,修为在?斗法中都是最根本所?在?,他却硬凭着真仙境中期的?修为设计杀了楚观山,还将卫风全须全尾地带出了试炼之境,恐怕当时在?飞舟上就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所?以才会那么?容易就被?他扑倒在?榻上……当时他在?做什么??
他在?试探江顾的?真心,在?半真半假地同他闹脾气。
卫风死死盯着他满身的?伤痕,难以想象他顶着这一身伤过了两月有余,直至今日才寻到?机会出来?疗伤,他从不在?任何人暴露自?己的?弱点。
卫风看?着他将整具躯体都浸入了池水之中,乳白色的?池水瞬间被?污血染红,腐肉被?灼烧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山洞中,而江顾只是垂着眼睛微微皱起了眉,额头和鼻尖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不知被?谁抓穿的?锁骨间是明晃晃的?血洞,腐肉被?侵蚀慢慢生出新?肉,肩膀裸露出来?断裂的?骨头在?缓慢的?愈合,江顾微微阖上眼睛,墨玉镯从他腕间飞出,悬在?池水上空,在?缓慢地修复他快烂透的?元神。
卫风难以形容心中是何滋味,他恼怒于自?己的?迟钝和无知,又气愤江顾的?逞强和淡定,心疼和恼意像是密密麻麻的?尖刺缠绕在?他身上,空气中的?血腥味浓郁得呛鼻,让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江顾在?他心里太?过强大,即便他现在?的?修为已经比江顾高上许多,在?他心中江顾依旧是无所?不能不可?撼动,是他永远需要追随和仰望的?存在?。
师父无所?不能,师父永远都有办法。
但?是现在?他才隐约知道江顾因为他这声师父付出了多少。
江顾正在?引导墨玉镯修补元神,忽然察觉到?一阵诡异的?灵力波动,正打算睁眼收拢神识,识海中突然出现了个熟悉的?身影,他下意识地皱眉,“卫风?”
卫风的?元神瞬间便到?了他面前,漆黑的?眸子沉沉地望了过来?,“师父。”
“出去。”江顾对他擅闯自?己识海的?行为十分不满,更不虞自?己竟然没有发现他跟了出来?。
“我?帮你疗伤。”卫风低声道。
“不需要。”江顾依旧冷漠地拒绝。
然而空旷的?山洞中,湿漉漉的?雾气弥漫在?水池上空,数不清的?黑色鬼纹从池水中冒出,缠绕在?了江顾身躯上,将上面的?伤口细致入微地包裹住,隔绝了那些强横霸道的?天池水,冰冷滑腻的?触感让阖着眸子的?人紧紧皱起了眉。
识海中,卫风的?元神已经散成了雾气,声音却紧紧贴在?江顾的?耳边,听起来?难过又哀求,“师父,我?真的?能帮你疗伤,等这破镯子给你养好元神,劫雷都劈了八十道了,师父,求求你了,我?不想刚刚自?由就没了师父。”
“……”这话说得属实夸张,江顾刚想出声训斥,意识便感觉到?一阵朦胧的?模糊,他神色一厉,“你干了什么??”
“鬼纹……催、情。”卫风有些心虚地用元神蹭了蹭他的?后颈,放软了声音道:“我?本体元神的?效果?……比躯壳更管用,师父,你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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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未有过的?陌生渴求来?势汹汹,澎湃地压过了他强悍的?意识和清明的?神智,江顾下颌紧绷,咬紧了牙关才让自?己的?声音没有发抖,“卫、临、明。”
卫风吓得一个哆嗦,低头舔过他元神锁骨上深可?见骨的?伤口,心下一横,带着江顾虚弱到?极点的?元神化散成了浓郁的?雾气。
江顾的?元神已是外强中干,卫风极力克制着汹涌而出的?渴望,仔细地修补着那元神上千疮百孔的?伤口,他甚至害怕江顾更生气,在?识海中连形都没敢化出来?。
宽广无垠的?识海中,一金一黑两团雾气亲密无间地交融在?一起,不分彼此。
而山洞天池水中,被?鬼纹缠绕的?人眉头紧皱,冷若冰霜的?俊脸上泛起了浅淡的?绯色,又被?强行压制下去,他抿紧了苍白的?嘴唇,额前的?碎发被?雾气打湿,搭在?池边的?手臂肌肉骤然绷紧,手背都因为过分用力泛起了青筋。
几条黏腻冰冷的?鬼纹缠绕在?他颈间,在?他唇边停留片刻,又顺着他的?流畅紧实的?手臂一路滑过,化作了一只宽大漆黑的?手掌,强硬的?分开他的?五指扣了进去。
入水的?月光斜斜洒进了洞中,搅乱了满池水雾。
烟雨八阁(三)
雪白的衣摆划破池水上空的雾气,
江顾系好腰带,神色冰冷地?看向跪在池边的青年。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被人?影响心志,更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混沌不清半推半就地?与人?神交。
而且这个人还是卫风。
怒火燎原般席卷过每寸理智,这?对他来说不止是神交,
更是上位者的权威和尊严被挑衅,
有一瞬间他险些没能抑制住杀心。
卫风跪得笔直,他低垂着脑袋,
不敢抬头?看江顾一眼,
只死死咬住嘴唇任凭发落。
江顾冷淡地?看了他一眼,
转身便走?,
卫风心底一慌,膝行过去从后面一把抱住了他的腿,惊慌失措地?出?声:“师父!”
他慌乱中死死抓住了江顾的衣摆,手颤抖的得厉害,有些语无伦次道:“师父我错了!是我以下犯上是我大?逆不道!你要打要罚都可以!但别不要我……我、我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来了,
师父,
求求你,你别生气……”
他死死抱着江顾,
生怕他离开?,
又害怕他生气不敢站起来,
声音带着哭腔求他,浑身都因为恐惧在颤抖。
“起来。”江顾冷声道。
“我不……师父,你别走?。”卫风哭得险些压不住声,他竭力稳住呼吸,
胳膊抱得更紧,
“你的元神都伤成这?样了又马上要突破,还能有什么好办法,
我不想?让你死,师父,是我没用,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你别丢下我……”
江顾深吸了一口气,抓住他的后颈手中灵力一震,便将?人?从身上撕了下来,他逼着人?站好,沉声道:“别哭了。”
卫风艰难地?压下了不稳的呼吸,眼眶通红蓄满了泪低头?看着他。
这?场面实在离谱,分明是他胆大?包天强行拉江顾神交,现在却强忍着眼泪要落不落,看着活像被江顾欺负到不行。
江顾嘴唇微动,却罕见不知道该说什么,松开?手想?走?,卫风的眼泪就掉了下来,抱住他又要跪。
“站好!”江顾厉声道。
卫风吓得一个哆嗦,老老实实站好,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他,黏黏糊糊地?出?声:“师父。”
他头?发和衣服都被天池水浸湿,可怜地?贴在身上,脸色苍白得吓人?,眼尾却泛着红,泪痕满脸带着哭腔喊师父,怎么看怎么不正经。
江顾眉头?皱得更紧,掐了个诀将?他烘干,冷声道:“闭嘴。”
卫风惶恐不安地?闭上了嘴,不敢碰他的手,只敢抓住他的袖子?,如果他的鬼纹没有铺满整个山洞挡住江顾所有去路的话,看起来就更可信了。
“我说过我有办法。”江顾将?袖子?从他手中扯了出?来,蹙眉道:“再敢擅作?主张——”
“我不会了师父。”卫风仓促间抓住他的手。
滚烫的触感让江顾感觉有些陌生。
“没有下次。”他冷淡道。
卫风和他神交已是事实,也的确比他的办法更有效果,而且归根结底是他意志不够坚定才会被卫风影响,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纠结浪费时间。
尚未消解的怒意被强行压下,包括心底涌上来的那股莫名?的不自?在。
卫风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惊喜道:“师父,你原谅我了?师父你放心,我真?的只是想?……”
“回去吧。”江顾收起了天池,化作?一道流光出?了山洞。
卫风赶忙跟上,他没想?到自?己干了这?种事情江顾既没有打他也没有骂他,甚至反应有些出?乎意料地?平静,他甚至有一瞬间的恍惚,师父是不是……对他也有那么一丁点的喜欢?
胸腔中的喜悦呼啸而过,他几乎压不住眼底的狂喜,加快速度追着江顾回到了萧府。
然后就被现实泼了盆冷水。
紧闭的房门禁制重重,彻底阻挡住了他的脚步。
卫风想?要推门进去,而后便听见了江顾冷淡的声音从房中传来,“去隔壁疗伤。”
卫风不想?去,他张了张嘴,却到底没有再继续缠下去,他没被赶走?已经是天大?的运气,在师父气消之前?他还是不要再去碍眼了。
他这?般想?着,垂头?丧气地?推开?了隔壁的房门,陌生的房间一片空荡,没有江顾的半分气息,卫风吸了吸鼻子?,眼睛一阵酸涩。
师父消气了就好,他默默说服自?己。
但江顾疗起伤来便不知日夜,一连七八天隔壁的房间都没有动静,期间卫风想?故技重施化作?普通雾气混进去,无一例外都被重新更换的法阵挡了回来。
日照当空,鸟语花香。
正躺在房顶晒太阳的江向云看着院子?里来的不速之客,稀奇地?挑了挑眉,“哟,这?不是我卫师侄吗?”
卫风脸色一黑,“谁是你师侄?”
“你师父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弟弟,你可不就是我师侄嘛。”江向云伸了个懒腰,笑眯眯地?坐起来,“有事儿?”
卫风言简意赅说明了来意。
这?厮冷下脸来简直和江顾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般,看得江向云一阵牙疼,他懒洋洋道:“帮忙也不是不行,但我很好奇,你怎么不自?己去看?”
“不用你管。”卫风翻手,掌中多出?来了足小鼎,“陆离雨还没有解开?与八阁的主仆契,你若帮忙,我就帮他解开?。”
江向云缓缓敛起了嘴边的笑意,坐直了身子?,“你真?能解开??”
“那些叛徒只要再次通过十重境试炼便能反向解契,我再了解不过。”卫风将?手中的小鼎扔给了他,“把这?个给我师父。”
江向云接过那小鼎,“什么时候?”
“现在。”
——
禁制出?现波动,属于?江家的符文显露,正在入定的江顾缓缓睁开?了眼睛。
门扇打开?,露出?了江向云那张笑眯眯的脸,“七弟,好久不见啊。”
江顾看了他一眼,“有事?”
“这?不是给你送东西来了嘛。”江向云潇洒地?打了个响指,精致的小鼎便出?现在了两人?面前?。
这?鼎看着小巧,但里面却装了不少东西,全?都是些温养元神的灵药与法器,江顾用神识粗略一扫,便察觉到了属于?卫风的气息。
江向云东西送到,却不着急走?,放了个隔音罩在两人?周围,看向江顾的目光中饱含深意,“你那徒弟——”
“慢走?不送。”江顾道。
“……”江向云挑眉。
江顾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最终还是江向云败下阵来,啧啧了两声,转身便走?,只是走?之前?还不忘多句嘴,“七弟啊,少生气,看把孩子?给吓得都不敢往你跟前?凑了。”
江向云离开?,院落中又恢复了寂静。
江顾看了一眼面前?的小鼎,从鼎内冒出?了一团黑漆漆的小元神,看到他激动地?扑棱着翅膀,彪着两行眼泪就扑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