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电梯前,似乎在等电梯下去了,脚步声停止,只剩她的。
“不对,还剩最后一次机会了。”
他投降:“嗯……猜不到。”
“哼哼。”叮咚,他那边电梯开门了,尤雪珍随之报出答案,“——殡仪馆。”
对面一愣:“殡仪馆?哪个?”
尤雪珍报出名字,那头出现短暂的沉默,他才说:“山上那个永安殡仪馆?”
“这个你倒是猜准了。”
他语带不解:“怎么想到去殡仪馆?”
“因为薪水高啊,诶,现在你那边电梯信号变好了。”
刚说完,就听见他重新响起来的脚步声。
“不对,你没坐电梯下去吗?”
“嗯。”他像是走入了楼道间,说话的声音比刚才空旷,“电梯会断讯号。”
“断讯号就断啊。”
“那你会害怕吧。”他的语气像一片云,飘过来,托住她,“走楼梯你就不用等,我们可以一直说话。”
尤雪珍不知不觉停下脚步,她的鼻子突然好酸,也突然讲不出话。只剩那边他下楼梯的声音很长、很慢地盘旋。
她翕动鼻子,故意夸大嗓门掩盖冲上喉咙的莫名其妙的酸涩。
“我没有怕。”
“好……”他笑,“是我害怕,这个公寓很吓人。”
她轻轻嘘声:“那你胆子好小。”
他嗯声:“所以你要陪我说话。”
“好吧……”她顿了顿,“你这样走下来不累吗……”
“不累,才几层。”
“这样啊。”
过去很久,她已经看见殡仪馆的大门,听筒里,孟仕龙下楼梯的脚步声却还没停。
他将手机夹在耳间,不错过任何一点声音,一边脱下冒汗的外套。
有人走进大楼回家,刚才一直停在孟仕龙按下楼层的电梯终于缓缓从高空下行。
16层、15层……
第38章
在殡仪馆兼职的第一个夜晚,
尤雪珍就遇上明天预定的一出白事。
她和前半夜的人交接工作,被交代后半夜需要布置灵堂,并且要辅助其他仪容师帮忙化妆,主要是递递工具之类的杂事。虽然不需要真的接触到遗体,
但直面是必不可少的。
遗体的家属环绕在堂内守夜,
低低的啜泣声,
安抚的对话声,
从这头到那头的脚步声。
唯独灵堂中央是安静的。
另一个专业的仪容师正在着手替遗体上妆,
尤雪珍呆在一边听候指令,不敢多看遗体一眼——那是一个年迈的老人,穿着一丝不苟的中山装,布鞋,戴帽,像只是睡觉忘记脱去了衣服。
空气里塞满了滂沱的情绪,尤雪珍不断递着化妆品,
经手的感觉仿佛举着千斤的重物,
很吃力。
整个过程下来,
天快亮了。遗体整容完毕,
仪容师嘱咐尤雪珍把东西收拾好。她点点头,逐个把那些用来处理遗体的器具和化妆品都清洁完毕再收纳进箱。
化妆刷、海绵、粉底、腮红、口红、眉笔……这些看上去和平常并无二致的化妆用品,她使用它们的时候,只当作变美的手段,
出去游玩,和朋友聚会,参加一些重要的场合。它代表的是光鲜和亮丽。
但在这个夜晚,
尤雪珍触碰着那些过于鲜艳的色号,心头震动。
它们粉饰在沉睡的皮肤上,
底色是静默的,那些凝视这些化妆品堆积起来的面孔的人,眼里都会蓄满泪水。所有的美与丑都被粉碎,剩下的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的告别。
尤雪珍扣好箱子,又看了一眼已经非常得体的遗体,居然一点都感觉不到恐惧。
她想起了一些别的。
告别爷爷的那一天,他也这么躺在黑色的棺木中央,两边铺满花,爷爷脸部的皮肤竟和花朵别无二致,柔软,惨白,平静。平静到任她怎么声嘶力竭,毛孔都没有颤动半分。她记得自己伸手去捏爷爷的脚,被爸爸打掉手,凶她不要乱动,也不要再哭,爷爷会伤心。她上气不接下气地抽噎着缩回手,心想,爷爷身体那么硬,他怎么还会伤心呢?
他已经不会再对任何人心软了,包括她。
或许这是件好事。
第二天爷爷被火化的时候,她不用爸爸呵斥,自觉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也没有再乱动,仅是透过玻璃,注视着爷爷那具已经完全发硬的尸体被慢慢吞没在焚化炉的尽头。
大火足够将任何坚硬的东西烧毁,她的眼泪很安静地滚落下来。
从那之后,她哭泣时的声带也被那把大火烧干净了,绝不会发出声响。因为爸爸说,听到她哭的人会伤心。
可是她心里知道,没有了,没有这样一个人了。
*
尤雪珍拎起化妆的箱子,走到休息室外的台阶边,膝盖痛到发酸。她席地坐下来,揉着腿,把头埋下去,一直到交接换班的人来。
她盯着尤雪珍的眼睛吓一跳,说:“小妹,你不会被吓哭了吧?”
尤雪珍揉揉眼眶,连忙说自己没事,非常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跨出殡仪馆,一边掏出手机准备导航下山,但刚才来山上一边打着手电一边导航,手机掉电很快,用了三年的手机过了一晚已经自动关机,而她忘了带充电宝出门。
冬天的夜晚天亮得很慢,天色循序渐进,很远的地方隐隐露出一片白光,中间地带是晨昏交界的夜色,头顶则依旧漆黑一团。
远方的这一点天光让下山的路看上去没有上山时那么可怕,可也正因为那一点遥远的天光,近在咫尺的路灯知道到了自动熄灯的时间,统统关灭。
尤雪珍吐出口气,振作精神沿着灭灯的山道往下走。
冬日的黎明好寂静啊,连稀疏的虫鸣都听不见。
她哼着细声的歌,一股脑地往下走,不知道是不是幻觉,竟然在转弯的树影里看到一个光点。
直到那个树影越来越亮,越来越清晰,尤雪珍慢下脚步,惊讶地愣在原地,看向光点的光源——那是手机的手电光。
而举着手机的人,正一步步地从下至上,走到她面前。
尤雪珍话都有点说不利索了:“你……你怎么会过来?”
他回答:“看看你快下班了,可天还黑着。”
“……都说了我没有怕。”
他忽然又往前走一步,用一种近乎要亲她的姿势俯下身。
尤雪珍在这一刹那吓得浑身僵硬,身体条件反射地微微后仰,睁圆了眼睛看着他放大的面孔。
他堪堪在距离鼻尖一寸的地方停下。
孟仕龙靠近只是为了看清她的表情,验证那肿起来的眼睛不是他的错觉。
他向后退开,眉头皱起:“你哭过了?”
尤雪珍继续嘴硬:“没有啊?”
“……”他没有被糊弄,追问,“真的吓哭了?”
“……这么看不起我?”
“所以确实是哭了。”
尤雪珍扁扁嘴,甩下他先一步往前走,含糊道:“好像是吧。”
“发生什么了?被欺负了吗?”
“没有……”
看尤雪珍一副的确不想开口的模样,孟仕龙安静下来,默默地跟在她身后走。
山路又寂静下来,走出一小段路,尤雪珍又主动开口:“我问你,你昨晚到底从几楼走下来的?”
“忘了。”
“那你让我看一眼你的送餐地址。”
“……”他投降,“16楼。”
尤雪珍低下头,脚尖踢着山间的小石头,咕噜咕噜地沿着斜坡一路滚下去。
她小声:“那你很晚到家吧,又几点起来的?”
“四点半。”
“……太早了吧。”
“我每天都起很早,要去早市。”
“那今天不用去早市吗?”
“今天提前了一个小时过来,不耽误。”
为了她,提前了一个小时。
“那下次你别来了,还是让自己多睡会儿吧!”
兴许是自己昨晚的那通语音让孟仕龙产生了某种要安抚她恐惧的责任感,所以他会在这个早晨突然出现,对她的恐惧负责到底。这绝对是他能做出来的事,心软到固执。
他却笑:“谁知道你明天还会不会被吓哭?”
“……都说了不是。”
“那是什么?”
又给他绕回来了。
尤雪珍抿住嘴角,山路重归寂静,只剩两个人的脚步声前后重叠,像昨晚的那通语音,他的脚步踩过她的耳朵,长长短短回响。
她听着听着,抿紧的嘴唇渐渐松开,刚才紧闭的话自己打开门,跑了出来。
孟仕龙听到前方传来很小的声音,像被雨打湿毛的小动物在求救一般。
——“我是想到爷爷了。”
下山的道路很长,长到尤雪珍足够把那些憋了很久的思念一点一点倒出来。关于自己不敢再看的《樱桃小丸子》,没能给爷爷吃到的长寿面,再也无法一起听的无线电台……
“我偶尔走在路上的时候,会看看那些小孩子。爷爷已经进入下一世了吧,那就是七岁了。”
孟仕龙轻声问:“你怎么知道他进入下一世了?”
尤雪珍说着说着又揉了一把眼睛:“因为他很久没有来过我梦里了。”
说完这句话,她不得不停下来,刚擦掉的眼泪又掉出来,把视线模糊地一塌糊涂。
有温热的指腹代替她粗暴的手指,慢慢地爬上,从下巴摸到她的眼眶,将已经凝固的泪痕和还滚烫的泪水交叠着拭去。
“我觉得他没有走。爷爷只是知道你胆子小,才不来你梦里。”
他说完,她突然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太卑鄙了。
她陷入了过去,却不应该拉着他也沉进那种回不来的遗憾里,这是卑鄙的行为,尤其是他并不是一个没有伤口的人。
尤雪珍定了定神,转换语气,故作轻松地了结话题:“过分啊,说来说去还是在说我胆子小呗。”
他放柔声音:“好好好,胆子不小。”
她笑:“干嘛……这种哄小孩子的语气。”
“那带你做点大人的事。”
“哈?”
“兜个风再回去?”
“……啊,哦。”
尤雪珍吓一跳,大人的事,原来是这个意思。
孟仕龙的手从她脸庞上滑下,仿佛要退开一步,滑下的指尖拂过她的手腕,却猛得一把攥紧,拉着她往山下跑去。
尤雪珍迷迷糊糊地,哭完之后大脑还晕眩,下意识地跟着前面宽阔的背影跑。
太阳冒出头,金光从遥远的天际线逐渐渲染,快日出了,山林的漆黑尽数褪色,树影遮盖的天空漏下明亮的日光。尤雪珍边跑边仰起头,那一点日光洒在她身上。
孟仕龙不经意回头,乱了步伐。
他看见无数只晶亮的光斑蝴蝶绕满她身,她似乎会跟着一起飞走。
尤雪珍的余光里看见他回头,视线从头顶的天空看向他,他却仓促地又转过头去,同时松开了抓着她的手腕。
“……?”
她心里刚产生一点不明状况的疑惑,他的手又重新抓住了她。
他抓住她的手心。
尤雪珍蜷缩指尖,一种想把手抽出来的动势,又似乎是一种,从最初无意间手背贴着手背,到此刻故意手心贴着手心的无措。
*
两个人气喘吁吁地跑下山,孟仕龙的摩托车就停在山脚,座椅的皮垫迎接着日出的照耀后有些微的温度。
孟仕龙这才松开手,替她扣上头盔。
尤雪珍时隔好久,再一次坐上他的摩托后座兜风,感觉却和上一次大不一样。也许是因为上一次是夜里,这一次是清晨。
清晨的街道给人不一样的体验,马路上车流不多,街头两边都拉着卷帘,少的是人,多的是茂盛的阳光。尤雪珍偶尔被强风灌着贴近他背脊,闻到他脖间风吹过的青草的气味,不知道是他的沐浴露还是自然的风带过来的味道。
尤雪珍模糊地想到……他到现在都还没用我送他的香水。
孟仕龙将她载到学校附近,好多早餐铺已经开门,他停在其中一间,两人饥肠辘辘地钻进店里,各要了一碗馄饨。
尤雪珍想起自己手机没电,向老板借了充电器,插上没两秒,尤雪珍发现手机信息爆炸了。
微信一堆未读,一排未接来电和短信。
「袁婧说你今晚要流落在外面了?要不要来我这」
「在哪里,我去接你」
「人呢???」
「回消息,别怄气了」
「回话,来不来都说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