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藏起给她盖了一路衣服的事实,波澜不惊地将她温和叫醒:“尤雪珍,到了。”
她假装才睡醒,慢了两拍摘下眼罩。摇晃的车轮逐渐停摆,车窗外虽然看不见大海,但是将车窗挪开一指缝,能闻到冬天凛冽的海风。
她精神一振,不远不近的海风似乎也将脑海里走马灯的画面全部刮跑了,剩下马上要野餐的期待。
他们下了火车就往海边走,路程不长,十来分钟后已经听见涛声,扑着浪花的海岸线逐渐清晰。
这片海不算漂亮,没有澄澈的蓝色,尤其今天阴天,整片海岸线都雾蒙蒙的,有几分萧索。好处就是,没有人和他们抢这片荒芜的海滩,于是他们决定把帐篷驻扎在海滩的正中心。
孟仕龙动作利落地支帐篷,把野餐垫铺在帐篷外,将餐垫固定好。尤雪珍则帮忙把包里的食物取出来,里面装着不同种类的三明治,一种夹了培根鸡蛋西红柿,另一种夹了奶油和,卖相让人看了食指大动。除此之外还装了几个不知道里面是什么馅的饭团,一盒水果沙拉,一包绿豆糕,不是市面上卖的包装,似乎也是他自己蒸的。
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小食和甜点,她肚子开始咕咕叫,再次拜服于孟仕龙的手艺。自然而然的,她想到了叶渐白做的那一桌年夜饭,卖相比不上不说,味道也不好。他做饭的姿势就像打仗,把锅盖当盾牌,铲勺当长矛,回想起来就好笑。
她不知道自己下意识露出某种心不在焉的笑容,孟仕龙将帐篷的最后一个角固定好,转头看见了她的表情。
他蹲下身,在走神的她面前轻打响指:“现在饿吗?”
尤雪珍定了定神:“有一点点。”
“那就拿进去吃吧,外面海风有点大。”
“行!”
尤雪珍像偷家的小松鼠,吭哧吭哧地把孟仕龙从包里拿出来的食物全都美滋滋搬运进帐篷。
帐篷里面被孟仕龙铺了一层软绒的毛毯,如果孟仕龙有养小动物的话,那只小动物应该会过得很舒适,他一看就很会布置窝的样子。她这么想着,半坐在帐篷里,惬意地打了个哈欠。
头发被海风吹得打了几个结,捋发尾的时候,孟仕龙拿着冲好电的取暖器压也钻进了帐篷。
他一进来,反手把帐篷的拉链拉上了。
刚才海风吹动着帐篷而漏进来的日光随之被拉上,收束在外面的世界,而里面的这个世界,光线稀疏,只有帐篷布料包裹着取暖器映出一圈橘色的光晕,两个人的影子打在上面,无比巨大。其中一枚影子靠过来,覆盖住了另一枚影子。
是孟仕龙坐了过来。
他并没有故意坐近,只是帐篷太小了,他们瞬间无比靠近。
尤其是他随手拉上的拉链,让这里仿佛成为了一栋这座海滩上拔地而起的房间,上了锁的那种。
尤雪珍抓发尾的手指一顿,心跳忽然跳得很快,局促道:“怎么突然把拉链拉上了?”
孟仕龙亮出IPAD解释:“外面很冷。”
“哦哦……可是你觉不觉得有点闷?”
“是有一点。”
那我们把拉链拉开?不等她说不出口,孟仕龙已经快一步地脱掉了外套。
尤雪珍这才发现他外套里面居然就只有一件很单薄的短袖。
她惊讶:“你这样不冷吗?”
“还好,刚才活动了一下有点热。等下就穿回去。”
尤雪珍点点头,忽然皱了一下眉。
等等……
那之前在火车上的一个多小时,他把外套披给自己,岂不是一直都只有一件短袖?火车上甚至不如这个帐篷暖和。
孟仕龙侧过头,视线在她怔忪的脸上晃了一圈,肯定道:“你又走神了。”
尤雪珍一惊:“……又?”
“从公寓下来的时候你就是这样的表情,总在想着什么。”
她语塞,惊讶于他的观察力,同时泛起一阵心虚。
“所以我才拉的拉链。”孟仕龙坦白道,“至少约会的这一天,这一刻,这里小到你转眼只能看到我,注意到我。算是我的一点自私吧。”
他学以致用,根据她教的,尝试去做第一个下筷子的人。
“……”尤雪珍无话可说,用手扇了扇脖子,憋半天嘀咕,“……可是真的有点热。”
孟仕龙见状,还是伸手拉开了帐篷拉链。但是,他只拉开最底下的开口,一道仅够让空气进来流通的缝隙。
他仿佛还是当时那个在港岛油麻地的旧公寓,在房间里故意为她留出礼貌缝隙的那个人。
只是他现在给出的缝隙,根本不可能让她离开。
这是一道装装样子的缝隙。
孟仕龙神色自若地去翻IPAD,说:“来看吧。”
第47章
此时此刻,
连城。
叶渐白下了飞机先回家放了趟东西,时值晚饭点,微信震个不停,群里催他赶紧去火锅店。
上午在机场候机时他在高中的哥们群里说了句自己要回来,
他们几个本来晚上就有局,
说那你干脆一块儿来聚聚,
他没有其他事,
百无聊赖地前往赴约。连城的交通远不如西荣堵,
即便是春节返潮,依旧畅通无阻。
他开着爸的车来到预定的火锅店,在路过大堂时忽然被叫住名字。
“叶渐白——?”
他回过头,停了几秒,认出来眼前这个穿着小香风套装的女生——他高三时第一个交往的人,郭茹。
两人分手后就再没有联络过,因此这场偶遇大概是他们隔了四年的再见面。
他略意外地招呼:“巧啊,
在这里见到你。”
她也颇意外:“你不会是来参加老邢的局的吧?”
他点头,
稀奇道:“他们也叫你了?以前不见你来啊。”
“那是因为以前有你。”她直白道,
“这次我以为你不来才来的。”
叶渐白莫名道:“我们分手也挺和平的吧,
怎么搞得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她笑了:“看来你到现在都还没谈过一个分手后不要见面的人,看你过这么惨我就舒服多了。”
“……得,看来这顿火锅姑奶奶你吃吧,我就不倒你胃口了。”
他摸出手机和老邢说自己飞机晚点,
起步往店外走,却又被郭茹叫住。
“等一等。”她又出乎他意料地问,“你家里地址没变吧?”
叶渐白戒备道:“干嘛?”
郭茹沉默了片刻,
耸肩道:“有样东西早该还你的,既然这次碰上了,
就还你吧。”
叶渐白懒得问那东西是什么,一句随你便就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
此刻此刻,千里之外西荣郊外的海边,小小的帐篷里,孟仕龙操作着IPAD,准备放她刚点到的电影。
他来之前在IPAD里下了很多港台的老电影方便她选,她点兵点将,随手点到了一部千禧年出头的电影,《花好月圆夜》。
尤雪珍以为自己小时候就看过,直到电影放起来才发现自己根本没看过,只对电影的主题曲——那首《花好月圆夜》耳熟能详,之前中秋晚会电视上总会放这首歌。
电影放了十来分钟,手机同步着IPAD的微信突然跳进一条消息。
孟仕龙按下暂停,抱歉说;“可能是店里的消息。”
“没事没事,你快看。”
她示意他赶紧看消息,他也完全不避讳,直接当着她面把微信点开了。
尤雪珍赶紧自己避嫌地把头扭开了,那是他的隐私,就算他不介意她还是要保持尊重。
只不过,他点开的那一下速度太快,她的余光还是瞄到了一眼。
而这一眼,让她心里直犯嘀咕。
如果她没眼花,那应该就是自己的小丸子头像——占据着界面最上面的位置。
按照消息排序,刚明明有新的消息进来了,她的头像却纹丝不动。
尤雪珍看着帐篷的布发呆,晕乎乎地想,啊,原来他把我置顶了。
孟仕龙回完消息,重新切回了电影画面,尤雪珍扭过头继续看,心思像煮沸的水,咕噜咕噜冒泡。
本来和他呆在这片狭小的密闭空间里就感觉紧张,现在更是不知道电影演了什么,光是维持着平静看电影的姿势就已经很难。
直到电影中段,两个主角合唱这首歌,尤雪珍才被熟悉的旋律唤回神。她倍感怀念地想跟唱两句,结果尴尬地发现——原来他们唱的是粤语版,而她一直听的都是国语版。
“原来粤语版的歌词是这样的啊……”她无意义地感慨。
而这么无意义的感慨,他也能附和:“说起来我反而没听过国语版。”
“国语版的歌词也写得很美,我给你找找。”
她着手在网易云里搜歌,手机屏幕却被旁边伸过来的宽大手掌压住了。
“不如你唱给我听?”
尤雪珍拨掉他的手,奋力摇头说:“不行不行,我唱歌又不好听。”
虽然她刚刚有想哼的念头,但被他要求着唱,她反而不愿意了,害怕唱跑调怎么办。她不想在他面前丢脸。
“上次我们一起看《食神》的时候你哼了两句,不是唱得很好吗?”
“那……那是因为我对那首歌比较熟啊,这首歌我大概就记得开头怎么唱了。”
“那就唱开头,好不好?”
已近黄昏,阴天不见落日,帐篷里氤氲着淡淡的昏色,衬得孟仕龙的眼睛更清亮。
他用这样的眼神注视着她,不用再言语就能令人晕头转向。
回过神,她已经点下头,色令智昏道:“那就只唱开头两句……”
“好。”
那双清亮的眼睛弯起来,作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尤雪珍清了清嗓子,仰头看着帐篷的顶开唱——
“春风吹啊吹,吹入我心扉。”
唱完这一句,她戛然而止,因为唱吹啊吹的时候,直接啊破了音。
她迅速捂住脸,无助道:“没了没了,下面忘了。”
孟仕龙很给面子地鼓掌:“好听。”
她不相信:“好听个鬼……都破音了。”
“不是吗?有一种春风吹得很猛烈的感觉。”他说,“吹进心里的风就该是这样的。”
尤雪珍被他这句破音的形容给震惊了,这说话造诣,简直可以给那些五音不全还要发单曲的艺人去当洗白水军领头她佩服道:“你这么捧场我也不会给你支付宝打五毛的!”
他笑了:“那代偿我就再多唱一句?”
“都说了下面忘了。”
“刚刚你说唱开头两句的,明明还有一句。”
孟仕龙又开始发动眼神攻势,无声地请求她。
尤雪珍头皮一麻,嘟囔:“好吧,就再唱一句,后面是真的忘了。”
怕破音重演,她这回酝酿了好几秒才开口,特意压低了声线,柔柔地唱:“想念你的心……只许前进不许退。”
YES!这句完成得不错,尤雪珍挺了挺背,有一种三百六十度托马斯回旋转稳稳落地的得意。
然而,她却没有听到他的夸奖。
尤雪珍心里一咯噔,不会是唱跑调了自己还没察觉吧?果然还是应该及时止损不该继续唱的……
她刚懊悔完,就听见孟仕龙开口,却是在跟着轻哼:“……想念你的心,只许前进不许退。”
他说:“原来国语版的这句歌词是这么写的,我喜欢这句。”
尤雪珍不是笨蛋,她想,他又在话里有话。但是一般情况下,不会有人继续将潜台词说出口,这是一种不用学习都心照不宣的恋爱把戏,这样的点到即止容易让自己看上去游刃有余,也不容易落得难堪。
但偏偏有人不玩这种把戏。
他继续说:“很符合我想你的时候。”
这瞬间,帐篷里的氧气都被他这一句话抽干净,尤雪珍脸色通红,左看看是帐篷,右看看是孟仕龙,他脸不红气不喘,仿佛刚才说的根本不是情话。
尤雪珍不禁纳闷,憋了又憋,问他:“为什么你总是能这么……这么直白地说这种话。”
“哪种话?”
“就……”尤雪珍很不好意思讲,“什么喜欢啊,想念啊,这种很直白的表达情感的话。”
“因为这些话不在那个当下的时候说,也许就晚了。”
尤雪珍怔住。
“我以前不是这样的,几乎从来不说这些。感情这种东西,行动不就可以表达吗?”他垂下眼睛,“后来我妈妈走了以后,有一天我去看她,在墓园里从早坐到晚,回想和她所有的日子,尤其是最后的时间……”
熬过无数次的粥,在看护病房打过的数次瞌睡,在充满消毒水的卫生间留下的眼泪。
妈妈看他这副样子,表情就会很难过。她最后说不出话的时候,捞过他起茧的掌心,在被推进手术室前写下潦草的三个字:对唔住。
他抓住她的手想说点什么,护士已经急切地将病床推出去了。他抓了一手空。
准备手术的红灯闪烁,像是警车上的红色警笛,悲戚地在他的脑海里回旋。
——他从来没好好表达过对她的爱,让她觉得自己成为了他的负担。
她怀抱着这样的念头离开了,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他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整段回忆,孟仕龙三言两语就讲完了,语气也平静,但尤雪珍却能感觉到一种难以接住的寂寞。那股寂寞和海潮和月亮一起上涨,落日被逼退,帐篷里像一张曝光不当的明信片,暗暗的,静止的,他的侧影印在那里,只能触摸信纸而无法靠近。
哪怕是徒劳的安慰也好,尤雪珍还是试着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摆。
她问:“你给她烧过纸吗?”
“当然,每年都会。”
“那今天我们来烧一种特殊的纸吧!”
孟仕龙不明所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