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宁东路的那个家里,两人就是隔着墙板聊到深夜的。
而现在,彼此之间的话好像少了许多。
任小粟一个人呆在屋里胡思乱想着,待到独处之时,他首先想到的是,杨小槿会不会是拿这次88号壁垒之行当做离别前最后的共处时光?
他觉得杨小槿对待两人之间感情的态度一定是有所改变了,不然的话,为何杨小槿开启密钥之门不是开在144号壁垒的家里?
原本任小粟其实也觉得自己可能想多了,但是……密钥之门不会说谎。
想到这里,任小粟又哭笑不得起来,谁规定人家的密钥之门就必须和你一样了呢?
就这么胡思乱想了一晚上,任小粟终于沉沉睡去。
第二天杨小槿敲门喊他起床的时候,任小粟的神情里罕见了有了一丝疲惫神色。
“没睡好吗?”杨小槿问道:“要不你再睡会儿?”
“不用,”任小粟说道:“你想去哪,我陪你去。”
“走吧,”杨小槿在前面带路:“你在温斯顿城里把我给你买的西装都打烂了,再给你定做几身去。”
任小粟愣了一下:“等等,你怎么知道我把衣服打烂了,你当时就在那里吗?”
“当然,”杨小槿斜了他一眼:“表现还不错。”
之前任小粟已经从张小满那里得知,杨小槿与周迎雪出发的时间,要比大忽悠他们更早,结果最后却是杨小槿与大忽悠他们一起抵达的根特城。
任小粟一直没问杨小槿是什么时候到的,现在看来,对方到了以后就一直在潜伏着啊,竟然还目睹了自己在温斯顿庄园爆锤伯克利家族的一幕。
而这句表现不错,大概是在表扬任小粟一路上没有跟其他异性发生什么交集?
任小粟想到这里,顿时一背的冷汗。
“你是什么时候跟上我的?”任小粟小心翼翼问道。
杨小槿平静道:“你猜。”
这个你猜就太意味深长了,任小粟根本没法判断对方到底看到了什么、没看到什么……
越是这样,任小粟就越是抓耳挠心。
壁垒里电车嗡嗡驶过,早起的人们乘坐电车去上班,杨小槿轻车熟路的带着任小粟上了12路,俩人坐在车上摇摇晃晃的奔赴顺江路。
杨小槿说道:“之前你来88号壁垒的时候,我也没来得及带你好好逛逛。”
“做衣服的店在顺江路吗?”任小粟问道。
“是的,”杨小槿点头:“以前我们家做衣服都是在顺江路订制的,不过那时候都是裁缝登门量身高腰围,我也是偶尔才去店里逛逛的。那是一个夫妻二人合开的裁缝铺子,父亲与他们夫妻俩很熟,每次那个阿姨给我量衣服的时候,都会笑着说一句,小槿又长高了呀。我还小的时候有点不听话,所以她为了让我乖乖站在那里量衣服,都会特意带几块糖过来。”
任小粟忽然感觉,他们这趟来88号壁垒,就像是在帮杨小槿回忆她过去的人生一样,走她曾经走过的路,见她生命中曾出现过的人。
某一刻任小粟有些感谢杨小槿的父母,从鸭舌帽女孩的描述中能够听出来,对方的父母是非常温情的,在杨氏财团里还能有这种温情,大概本身也是杨氏家族里的异类了。
如果杨小槿跟杨氏家族的其他人一样冷酷,那他们俩是不可能有现在这段感情的。
在电车上,两个人坐在后排的双人座位上,清晨还不算炎热的微风从窗户外面灌进来,将杨小槿几乎与下巴齐平的短发吹得向后微微晃动。
然后,杨小槿轻轻的枕在任小粟肩上,也不说话。
这种气氛让任小粟忽然觉得,就像是灾变前异地恋男女在即将分别前的沉默,这让他更加心慌了。
他心跳的频率开始变化,连呼吸也会受到影响,杨小槿感受到了这一切,于是鸭舌帽下的嘴角再次翘起。
“下车,”杨小槿起身下车,任小粟则跟在后面,看着裁缝铺的店名有些出神。
和平裁缝铺,和平两字在这个时代显得异常突兀又美好。
杨小槿推开门,门与门框上的风铃相撞,发出一连串叮铃铃的好听声响,混着木门推开的吱呀声,就像是一句问候。
门里只有一位中年妇人正在举着手里的皮尺裁量布匹,对方头也没抬的亲切打招呼:“欢迎光临。”
杨小槿站定却没说话,中年妇人抬头看见是她之后便呆呆愣住,紧接着眼眶便红了:“是小槿呀,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当初壁垒里出事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你,你离开88号壁垒以后一定很辛苦吧!”
杨小槿微笑道:“我没事的。”
她摘下自己的鸭舌帽,中年妇人轻轻的抚了抚她的头顶,含泪笑道:“小槿又长高了啊。”
“嗯,”杨小槿说道:“又长高了一公分。”
其实一公分的差距如果没有参照物,一般人是根本察觉不到的,这句话以及抚头的动作,其实更像是一种温存的默契。
这时候中年妇人看向任小粟,她迟疑了一下笑着问道:“你就是西北军的那位少帅吗,我在之前写超凡者排名的小册子上见过你呢,当时我就在想,也许只有你这种人物才配得上小槿了,不过我可提醒你啊,一定要对小槿好一些。”
中年妇人一点都不关心超凡者到底是什么样,她当初买那个小册子,也只是听说上面有杨小槿才买的。
……
大家端午节快乐~今天只有2000字了~
第1210章
得一人白首
任小粟觉得有些奇怪,杨小槿来到88号壁垒之后,甚至都没有怎么好好重游杨氏庄园,反而是一直带他来和平裁缝铺这样的小店,见一些曾经的熟人。
“小槿你等一下啊,”裁缝铺里的中年妇人擦了擦手,摘下自己胳膊上的袖套,然后走到门口将外面挂着的“营业中”小木牌反过来,换成了“打烊了”。
这才早上9点就打烊了,看样子对方是不希望谁来打搅到她与杨小槿叙旧。
裁缝铺子小小的,店里的墙壁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布匹,屋里还散发着好闻的皮革味道,一点也不刺鼻。
橱窗擦的很干净,地板也很干净,任小粟能看得出来,对方过日子过的很仔细、很精致。
中年妇人笑意盈盈的看向任小粟:“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从小给小槿量衣服的裁缝,我叫兰静初,你叫我兰姨怎么样?西北的少帅果然不一样啊,就像传说中那样,精气神十足,天生的衣服架子。”
任小粟被说的有点不好意思了,别人在背后夸他厉害、战斗力爆表,他能听的津津有味,甚至还能若无其事的参与讨论。
但是一旦被当面夸奖,他反而会显露出一种罕见的腼腆。
能看到任小粟腼腆这一面的人,并不多。
不过,这个时候任小粟最担心的是,他怕杨小槿忽然在旁边说不让他叫兰姨,因为这兰姨的岁数,比林奶奶还小一些……
好在,杨小槿并没有补充什么。
“你们稍等一下啊,我给你们泡两杯茶,”兰姨说着进了里屋。
屋里有棕色的实木桌子、椅子,上面还放着糖与点心,应该是给客人准备的。
杨小槿捻起一枚糖剥开了糖衣,然后递给任小粟:“尝尝,这就是我小时候记忆里的味道。”
任小粟吃进嘴里,一股浓浓的话梅味道混合着口腔的唾液弥漫开来。
不知道为什么,糖一吃到嘴里,任小粟忽然觉得心情放松了许多。
兰姨端着茶盘走出来,她看向杨小槿:“这次回88号壁垒是有什么事情吗?有兰姨帮得上忙的吗?”
说着,还把两杯泡好的红茶摆在任小粟与杨小槿面前。
杨小槿摇摇头,她指着任小粟说道:“没有什么正经事,给他做四身西装就好了,给他留着备用。”
“原来如此,”兰姨笑容浓了起来:“那我可得好好做才行,不过四套衣服的话,我可能需要请其他店铺的裁缝来帮忙了,不然我一个人做的话,得很久呢。”
“嗯,没事的,”杨小槿说着便看向任小粟:“多少钱?”
“不用的,”兰姨笑着摇摇头:“杨氏在我这里存的钱都没用完,还有很多呢,我给你拿账本,这剩下的钱再做二十套衣服都没关系。”
任小粟暗自嘬舌,财团就这么财大气粗吗?
杨小槿说道:“不用看账本了,兰姨你再帮我喊一个比较熟悉的鞋匠吧,我还要给他十二双鞋子。”
任小粟听到这里便是一愣,连兰姨也有些不可思议:“需要做这么多吗?”
“嗯,”杨小槿说道:“要最结实的。”
此时就连兰姨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一般人谁会一次性做这么多鞋子啊?
而任小粟心里有些不安,这种感觉就像是一种分别的前兆,就像是妻子临行前会为丈夫准备很多食材一样,生怕丈夫一个人在家里饿着。
若是丈夫要远行,妻子会在家中纳十双鞋子,让丈夫带路上穿。
这是离别前的馈赠。
是的,杨小槿现在所做的事情,就像是她要出远门了一样。
这时候杨小槿还在自顾自的跟兰姨交代:“西装要在腰线和腋下、肩周的地方更加宽松一些,因为他的活动量大,有时候猝不及防就发生战斗了,如果很紧的话会影响他活动。另外鞋子要特别结实的,他已经踩坏好几双鞋子了。”
别的不说,超凡者的力量骤然爆发时,脚掌与鞋子所承受的力量确实极大,很多超凡者其实都有费鞋子的苦恼,战斗没两次,鞋子就变成鳄鱼嘴了。
这边杨小槿交代完,兰姨就立马打固定电话喊来了一位鞋匠,对方也很专业,竟是用胶泥拓印了任小粟的脚型,说是这样才能做出最合适的鞋子。
说实话,任小粟这辈子还是头一次享受这种待遇。
拓印脚型的时候,杨小槿还在碎碎念的问着多久能做好,加钱能不能快一些。
然后问,能不能再准备点鞋垫什么的,要最好的。
这一刻的杨小槿没了英气,反而多了几分温柔。
待到鞋匠走了之后,杨小槿忽然对兰姨问道:“李叔叔呢?怎么来这里半天了都没见到他,他今天休息了吗?”
兰姨正在挑选布匹的身形顿了一下,然后才慢慢说道:“88号壁垒遇袭的当天晚上,他被一辆想要逃走的车子给撞倒了,然后就再也没醒过来。”
那天晚上任小粟带着颜六元等人率先离开,但离开之前,李氏的纳米战士就已经抵达壁垒开始肆意攻击了。
那场战争与任小粟的关系并不是太大,但李氏纳米士兵之所以能够突破庆氏防线抵达杨氏,也是庆缜有意为之的。
所以有人才会说,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可是,从任小粟的角度来看,他也没法说庆缜的选择就是错误的。
在这么一个悲哀的时代里,每个人都像是溺在水中的人,如果想要游出水面呼吸,能依靠、能相信的人就只有自己。
如果你还不够强壮,那就不要想去救其他的溺水者,因为你会被其他人扯住脖子一起沉落海底。
兰姨轻声说道:“那天是他生日,我早早就关上店铺回家做饭了,他说要去给别人量个衣服才回家,结果我后来才知道,他是去鲜花市场给我买了一束玫瑰。我找到他的时候,玫瑰就散落在他的尸体旁,被血液浸透了。”
杨小槿愣了半晌都没有说话,而兰姨也没有过多的悲伤神色,生在这个时代,谁不是见惯了生离死别吗?
根据庆氏统计的数据,过去十年中庆氏的人均寿命只有51,一方面因为物资匮乏,另一方面则是医疗水平也远不如灾变之前。
任小粟记得,灾变之前很多城市的人均寿命都突破了70,还有一线城市高达83以上,这就是医疗水平不同带来的改变。
所以,这是一个所有人都更加擅长告别的时代。
不是大家想要擅长,而是生活逼着你见惯了这一切。
从裁缝铺里出来,杨小槿深深的吸了口气说道:“小粟,等衣服做好了,你给兰姨留两根金条应急。”
“嗯,会的,”任小粟点头道。
“走吧,到中午了,请你吃牛肉饼去,小时候我最喜欢的就是牛肉饼,比家里的味道还香,”杨小槿说道,她默默思考了一下:“下午去给你买其他的东西。”
任小粟有些沉默了,他不知道这所谓的其他东西是什么。
走在路上的时候,他能感受杨小槿对这座壁垒深深的怀恋,即便对方跟杨氏财团没什么感情,但这里承载着对方的童年与快乐。
下午的时候,杨小槿给他买了三件崭新的冲锋衣,质量最好的那种。
这年头,能买冲锋衣的基本都是非富即贵了,毕竟能出壁垒、用得上冲锋衣的人太少了。
在户外用品店里,杨小槿还给任小粟买了最好的工兵铲、帐篷、保温毯,甚至还有应急用的氧气瓶。
杨小槿出手之大方,购买种类繁多,简直让任小粟瞠目结舌。
到了傍晚的时候,这位鸭舌帽姑娘还去专门给任小粟买了许多新鲜调料,一买就是一大罐那种。
盐、胡椒面、辣椒粉、黄豆酱、酱油、耗油、味精……
一应俱全。
这种感觉,就像是生怕任小粟一个人生活的时候找不到趁手的东西一样。
最后,杨小槿还给任小粟买了一块88号壁垒里能找到的,最贵的银杏牌防水手表。
当时老板说这手表特别结实,他一位朋友不小心带着手表摔下楼,手表一点事都没有。
唯独有点可惜的是,虽然表没有坏,但他的朋友摔死了……
任小粟作为一个带着灾变前文明、灾变后文明记忆的人,买表的时候就有些感慨。
灾变前有些手表动辄数十万、上百万,而且还不一定能买到。
想要在专柜上买一块紧俏的表,还得搭售两块便宜的表,就跟买畅销汽车要加价一样。
现在倒是好了,买一块最贵的手表,老板欢天喜地的拿你当野爹一样供着。
从表店出来以后,任小粟看着渐渐暗下去的天色终于有些忍不住了:“小槿,你要有什么话,可以直接对我说的……”
杨小槿看了他一眼:“该说的迟早都会说,不要着急。”
说着,杨小槿竟是找了一家办公用品店买了一支钢笔和小本子。
任小粟看到她买钢笔和本子的时候,心里便是咯噔一下,这是要给自己写信吧?不告而别之后留一封书信的那种?
当天晚上回到酒店以后,杨小槿便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屋里,然后让任小粟先不要睡觉。
杨小槿说,不论任小粟心中有任何疑惑,今天晚上都会有一个答案了。
夏季,夜晚起风了。
任小粟独自从窗户外面爬到了酒店的楼顶,他默默的看着那还未熄灭的万家灯火,忽然有些孤独。
前所未有的孤独感。
其实任小粟从未跟别人提及过一些心事,就连颜六元都没有听过他的心事。
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不配拥有一个家。
好不容易收了个徒弟,徒弟坐化了。
好不容易拢住一批土匪重建家园,土匪没了。
好不容易有个弟弟,弟弟去北方草原了。
好不容易有一个长辈江叙,结果江叙被刺杀了。
任小粟就像一个人走在长长的黑暗长街,一回首发现,那一盏盏昏黄的灯下并没有人在等候。
灯光下,唯有一句句告别。
“师父,我走了。”
“哥,我回不去了。”
“小粟,保重。”
夏日夜晚燥热的微风拂面而来,又轻轻吹走,南方潮湿的空气就像是湿热的呼吸,风中偶尔夹杂的一丝凉意又像是歌者弹拨吉他后的歌声。
任小粟在记忆中回首望去,他走过来的这条长路上,竟然还是只有他自己。
那路面上,只有泥泞的脚印,还有凌乱的荆棘。
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留住。
“我就是个扫把星吧,”任小粟苦笑起来:“连个家都留不住。”
原来,自己最想回的144号壁垒安宁东路家里,最后也只有自己一个人了啊,对方其实并不想回去的。
少年的心事复杂而又脆弱敏感,第一次遭遇爱情的任小粟就像所有少年一样患得患失着。
然而就在此时,他下方的一扇窗户打开,杨小槿探出头来朝楼顶的任小粟招招手。
任小粟愣了一下,他以为对方会留一封书信来着,结果……好像跟想象的有点不太一样?
他顺着墙壁爬了下去,待到他从窗户钻进杨小槿房间后,便看到对方将手中的小本子递给自己。
“这是……?”任小粟迟疑,他有点不敢打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