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有茶名金坛雀舌,比金山翠芽的采摘期略长一些,现在过去收购,还能赶上头茬的新茶。
滟娘可有可无,摆摆手,随着几个龟奴回去了。
青凝既应承下了,第二日便同冬儿跑了一趟常州,这回倒是学聪明了,回来时聘了一艘沙船的尾舱捎带货物,自己同冬儿则坐了客船回来,于码头上接应了货物,又聘了脚夫送回家中。
这金坛雀舌送去花楼,自然是受欢迎的,滟娘是个热心的,携着青凝跑了十几艘画舫,一天的功夫,便兜售一空,这一趟,足足二百两银子的进帐。
青凝为着感谢滟娘,便专门将滟娘请来了茶楼,送她几件精巧首饰。
滟娘没骨头似的倚在榻上,拿起青凝带来的首饰瞧了瞧:“你倒是费心了。”
那茶楼中的茶倌儿替她二人泡了茶,滟娘端起来喝了一口,摇摇头:“这好好的茶水竟是被你浪费了,你且下去吧。”
滟娘说着起了身,亲手替青凝泡茶:“你一个小娘子,竟敢来这花楼跑生意。你瞧着虽皮肤黑黄,却也有几分姿色,怎得不靠着男人,活得轻松些呢?”
青凝瞧着滟娘点茶煮茶行云流水,动作优美,手法娴熟,端起茶盏尝了一口,连火候也是恰到好处,这煮茶的手法,实是方才那位茶倌儿比不得的。
需知滟娘这样的章台人,除却琴棋书画,也多练茶艺,滟娘于茶艺一道,又是章台人中的楚翘,曾经也因着这份风雅,招揽了不少风月客。
青凝赞了句:“滟儿姐姐,你这煮茶的手艺了得,去外头开间茶铺子也使得了。”
滟娘乜斜着媚眼看了青凝一眼,没好气道:“去外头?那些个臭男人在床上时千好万好,总说要赎我出去做姨娘,可眼瞧着人老珠黄了,也没等来哪个男人真为我赎身。”
滟娘已是二十有三,若是再过个三年五载,连这画舫也要待不下去了。
青凝默了好一会,忽而放下茶盏:“滟儿姐姐,为你赎身的话,需得多少银钱?”
“那鸨母心黑的很,少不得要个五百两。”滟娘冷哼,又问:“你问这个作何?”
青凝笑了笑,泄出少许光艳来:“我想替滟儿姐姐赎身。”
滟娘张着嘴,惊得忘了说话,好半晌才道:“你倒是本事大。你替我赎身?你一个小女娘,替我赎身作何?”
青凝握着杯盏,清亮又诚恳的语调:“我想开一间茶铺子,也不必像这茶馆一样,迎来送往地招待客人,还是以往那画舫樊楼中送茶为主,只需有个像姐姐这般精通茶艺的,替我在铺子里坐镇。”
滟娘又不说话了,第一回有人在床下,如此诚恳地说要替她赎身,只是没料到,竟会是个小女娘。
她脸色不太好看:“开铺子?谁要去吃那个苦?!”
人各有志,青凝喝了口茶水,也并未反驳,只是柔柔道:“但凭姐姐裁夺。”
两人又说了会子旁的,青凝这便起身回去了。
只是没料到,第三日上,滟娘竟又寻了来。
这回她没再嫌弃这简陋的院子,往天井中坐了,扔给青凝个钱袋子。
青凝打开一瞧,里头竟是滟娘攒下的黄白之物,估摸着,也能有个二百两银子。
青凝愕然:“滟儿姐姐,你这是作何?”
滟娘冷笑一声:“替老娘去赎身吧,老娘也要尝尝这没有男人的日子。”
自茶楼一别,滟娘回去后辗转反侧,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一个小娘子,竟然不靠着男人,独自在外头行商,她似乎又做的很好,能泰然自若地在这世间行走。滟娘一咬牙,忽而觉得跟着这小娘子去外头瞧瞧,也不是不行。
青凝收下这一袋子银钱,是有些惶恐的,她没料到滟娘真的敢托付于她。
她盘算了下,自己这些时日行商,统共积攒下五百两银子,正好用来给滟娘赎身,滟娘给的这二百两,便拿五十两用来租个铺面,剩下的一百五十两收购些春茶搁在铺子里卖,将将能把铺子开起来。
为着不负所托,青凝便开始着手租铺子,卓瑾安听闻她要租铺子,一大早便来了西街口。
青凝在薄薄的晨雾中瞧见卓瑾安时,愣了一瞬:“卓郎君何故过来?”
卓瑾安略略不自在的清咳一声:“陆娘子可是要租铺子?倒是巧,我那云杉坊想要开间分号,也要找铺子,不妨带你一处去看看。”
青凝点头,两人便往安义坊去,安义坊中走了一圈,不是太贵了些,便是地脚太偏僻,一日下来无功而返。
第二日,卓瑾安又带她往顺和坊去,顺和坊看了一遍,也是没有合适的,青凝略略心急。
卓瑾安瞧她面色,不紧不慢道:“我那云衫坊旁边倒是有一家铺子,现下正转租,价格也合适,你不妨去瞧瞧。”
青凝这便随卓锦安去了兴化坊,也是巧了,不大的一间铺子,却是四方规整,价格也适中,青凝便爽快地租了下来。
待租好了铺子,将滟娘从花楼中赎了出来,这茶铺子便算正式开了门。
往常青凝带了冬儿去收购新茶,滟娘便守着铺子,有那来看茶的客人,滟娘便会撸起袖子,煮茶点茶,一一介绍:“这清爽回甘的乃是金坛雀舌,这栗香馥郁的乃是天目湖白茶......”
滟娘爽朗泼辣,又有花楼中历练出来的八面玲珑,兼之一手好茶艺,竟是替青凝招揽了不少主顾。她又多熟识秦淮河上的鸨母,便又替青凝牵线搭桥,包揽了这秦淮河上七八成的茶叶生意。
赚了银子,青凝便让卓瑾安替自己介绍了几个靠谱的伙计,专门往各处去收茶。
这茶叶生意渐渐做了起来,等五月底一盘算,两个月时间,竟是足足赚了一千两。
青凝同滟娘都十分高兴,两人在铺子里备了席面,笑盈盈吃酒。
青凝以茶代酒,敬滟娘:“滟儿姐姐,若是没有你,我这茶叶生意也不能这般顺利,日后,这铺子里的进账都有你的一半。”
滟娘原先总将希望寄托在不同的男人身上,她惶恐,她惴惴,她患得患失,如今第一回凭着自己的双手挣干干净净的银钱,原来是这般滋味,可以挺直了脊梁的活着,是踏实而安稳的。
滟娘转过身去,拿了手帕擦泪,又来敬青凝:“阿凝,滟娘......滟娘多谢你。”
两人吃了一回酒,天色将晚时,青凝便要起身回家去,不防出得茶铺,竟瞧见了卓瑾安。
卓瑾安站在夕阳中,略有几分懒洋洋的风流,他挑眉:“恰巧要去趟西街口,不妨与陆娘子同行。”
青凝点点头,同他一道往西街口去。
如今已是初夏时节,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秦淮河畔的风,带着脂粉与茉莉的香气,徐徐吹来。
青凝嘴角带了点笑意,仰着脸感受这暖融融的风。
卓瑾安忍不住也跟着笑,问:“陆娘子今日很开心?”
青凝点点头:“开心。”
她在这金陵起了茶铺子,有了滟娘、冬儿、雪儿,好像终于扎下了根基,开始长成茁壮的大树,再不必做那攀援的凌霄花,可以自由的享受和风,享受雨露。
青凝想,这样的日子像做梦一样,只盼着久一点再久一点。
卓瑾安看着这样的陆青凝,忽而忍不住:“陆青凝,你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小娘子?”
到底是什么样的过往,才能塑造出一个这样坚韧的小女娘?他从不问她的过去,不问她为何要跳入江流,可这一刻,他又忍不住,想了解她的全部。
青凝微微偏头,疑惑的“嗯?”了一声。
卓瑾安又忽而胆怯起来,他害怕吓坏了这样的她,他想,来日放长,便只得叹一声:“陆娘子真是很好的小女娘。”
两人到西街口的民宅时,已是暮色四合,隔壁的王婶正同孙婆子闲聊,瞧见青凝略尴尬得笑了一声。
青凝同她二人打了声招呼,便站在门前对卓瑾安道:“卓郎君且在这儿等一等,家中今日有新来的莫干黄芽,你带一些回去吃。”
青凝转身进了家门,那孙婆子瞥了一眼,同王婶交头接耳:“听说她那茶铺子里,现在坐的是位花船上的妓娘,这陆娘子近来也常往花楼中跑,也不知道先前儿是个什么身份,同这些妓娘们如此相熟。”
王婶从门廊下探出头来,瞧了眼不远处的卓瑾安:“少说两句吧,省得被陆娘子听了去。”
孙婆子啧啧两声,低低道:“我听说那秦淮河上的妓子,有的被商户买了去做妾氏,只是久了又厌腻,便会将这些女子赶出家门。陆娘子肤色虽黑黄,却也俊眉俏眼,走起路来妖妖乔乔的,保不齐是这样的出身。你瞧今日这郎君,说不准便是新的恩客。”
她二人虽刻意压低了嗓音,但卓瑾安是个耳朵灵敏的,顺风听了个大概。
卓瑾安气了个倒仰,略略迟疑了一瞬,站出来道:“两位婶子,我是兴化坊内云杉坊的少东家,名唤卓瑾安,陆娘子乃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青凝正拿了茶饼出来,闻言唬了一跳,忙要来捂他的嘴:“你胡说些什么?”
卓瑾安闪身躲开,朝两位邻里作揖:“以后倒要劳烦各位,多照应阿凝几分。”
他说着,朝青凝眨眨眼,快步离开了。
到第二日上,卓瑾安遣了小厮来,往西街口挨家挨户送了些丝绢的料子,只道是要大家多看顾他那未过门的妻子。
这一来,青凝便多了位未婚夫,众人言之凿凿,连婚期都定了,容不得她辩驳。
第74章
你不妨嫁给我
一进了五月,
天气一日热似一日,铺子里有滟娘坐镇,外头又有伙计天南地北地去收茶,
倒不用青凝费太多心思。
她今日得闲,便想将这小小的宅子规整一番,
床帐被衾还都是秋冬的制式,
冬儿与雪儿的衣裳也都短了一截,
俱都要添置新的。
三人相携着往安义坊去,笑着商议这床帐是要买纱罗帐,
还是青绫帐。
冬儿忽而想起什么,掏出几块碎银子,
塞给青凝:“娘子,
我这几日卖点心又赚了些银子,
你拿着。”
冬儿闲不住,
若是得了空,便会同雪儿做了吃食,
依旧往秦淮河畔去叫卖。
青凝推给她:“你自个儿赚的便自个儿拿着,
日后还要给自己攒嫁妆呢。”
一句话,倒让冬儿羞赧起来,低低啐了青凝一声:“娘子又笑话我。”
三人说笑着,往坊市里买了纱罗帐,
待出得铺子,
竟见外头下起淅沥沥的小雨来。
出门的时候天还好好的,便也未带伞,这会子只得去檐下躲雨。
青凝拿帕子擦了擦发梢的雨水,
却见冬儿拍大腿:“坏了,娘子,
咱们的春茶还在天井里晒着呢。”
“娘子,我这身子骨也不怕雨淋,我先回去把春茶给收了,你且在这儿等一会,待会子我拿了伞来接你。”
冬儿说着,也顾不上许多,转身跑进了雨幕中。
雪儿瞧见了,也跟了冬儿去:“娘子,我去帮阿姐一道收茶。”
青凝只来得及叮嘱她们一句:“且慢一些,别摔了。”
一时,这屋檐下只剩下了青凝自己,她抬头看了一眼这细细密密的雨丝,往檐下收了收脚。
这江南的雨,有时候下起来又潮又闷,连风都没有,青凝腰间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白绫,这会子只觉得憋闷,厚厚的香灰敷在肌肤上,也是黏黏腻腻的不舒服。青凝忽而有些担忧,若是进了盛夏可如何是好,到时这相貌怕是不好再遮掩。
正如此想着,忽而见一只苍白的手递上一块绢帕。
青凝抬眼,就见面前停了一辆马车,车帘打起,露出一张苍白瘦削的男子脸庞,年纪也不大,却一看就是常在脂粉堆里打滚的人,一双眼里透着酒色财气,上下打量青凝,调笑道:“小娘子,你的妆花了。”
青凝一惊,这才觉出来有雨滴顺着鬓角流下来,她忙拿出绢帕擦拭,不防这一擦,便见雪白帕子上一片污渍,露出白玉般细腻洁净的的肌肤来。
那车上的男子眼睛亮起来,眼神越发肆无忌惮,带着熏人的酒气:“小娘子,你姓甚名谁,年方几何?”
青凝往后退了退:“躲雨罢了,郎君何必打听。”
“不打听也好,娘子家住何处,下这样大的雨,不如我送娘子回去。”
言语间是轻佻地试探,青凝蹙眉:“不必劳烦郎君,待会我的夫君自会来接我。”
“夫君?娘子明明还梳着分髾髻,哪儿来的夫君?”男子满嘴的酒气,越发来了兴致。
“来来来,我送小娘子回去,小娘子且陪我一程,少不了你的好处。”他说着忽而打起车帘,要拿帕子来擦青凝脸上的香灰,想看看这香灰底下,到底是何等的绢媚姿容。
青凝心里厌恶,偏生无处可退,正要出声呵斥,却见那只手被一下子拍开了。
卓瑾安撑了把油纸伞,挡在青凝面前:“哪儿来的醉汉,竟敢冒犯我家娘子。”
那车里的醉酒之人趔趄了一下,瞧见卓瑾安身后还跟了两个小厮,也不好再纠缠,啐了一声,坐回车里,很快便消失在了雨幕中。
青凝舒了口气,她方才瞧着镇定,内心里也是怕的,指尖微微有些颤,不防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握了握她的指,带了点安定的力量,疏忽撤离。
青凝愣了一下,听见卓瑾安说:“阿凝,我送你回去。”
他开始唤她阿凝,唇齿间带了江南水乡的缠绵,说不出的亲昵,青凝这会子已平静下来,眼睫颤了颤:“卓郎君还是唤我陆娘子为好。”
卓瑾安微微挑眉,有些无赖般的风流:“滟娘也是如此唤你的,怎得旁人就能这样唤你,偏我不行?”
青凝一时无话可说,顾左右而言他:“卓郎君说要送我回去,马车呢?”
“今日未驾马车,只有一把油纸伞可送阿凝回去。”
两人共撑一把油纸伞,未免太亲密了些,青凝摆摆手:“多谢卓郎君。只是不劳你送我回去了,冬儿一会便要来接我,我怕她寻不到我。”
卓瑾安闻言,便也收了伞,陪她在这屋檐下躲雨。
青凝也未说什么,她面上的香灰被雨水冲了大半去,露出玉软花柔的娇媚来,她有些担心被旁人瞧了去,便略略担忧的埋下头,不料卓瑾安迈出一步,将她挡在了身侧。
青凝惊诧间抬头,不防撞在了他的肩上,便一下子红了脸。
卓瑾安半个身子淋在雨中,低头看见她纤细的一段颈,凝白面颊上浮起的红晕,有什么东西再压抑不住,忽而道:“阿凝,你当初为何想要嫁给崔念芝?”
青凝一愣,没料到他竟晓得崔念芝,不由问:“卓郎君何以晓得崔念芝?”
“崔三郎也是行商之人,与我有过几面之缘。”卓瑾安说完,话锋一转:“当初阿凝想要嫁给崔念芝,可是想借了他的手,脱出侯府去?阿凝不想再寄人篱下,想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青凝久久没回应,卓瑾安是懂她的,她一时竟无从辩驳,良久才道:“卓郎君竟晓得这许多。”
卓瑾安顿了顿:“阿凝,我们来做一笔交易,如何?”
青凝抬眸,狐疑的瞧他。
卓瑾安勾起唇,有些散漫的风流,他说:“阿凝,你不妨嫁给我。”
青凝愕然,刚要拒绝,却被卓瑾安抬起折扇,抵住了她的唇。
他说:“阿凝,再过几日便是盛夏了,届时你的容貌怕是再藏不住,你瞧见方才那醉汉了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怕是日后这样的麻烦少不了。我晓得你聪慧,定是能躲得过这些腌臜,可你为何不寻个一劳永逸的法子呢?”
“你若是嫁给我,顶着卓家少夫人的名头,自然会少了这许多的麻烦,便是那些流言蜚语,也不会再有。你不用再缠腰,不用再抹香灰,你可以坦然的做你自己,你还能借着卓家的名号,四处行商。崔念芝能给你的,我也可以,崔念芝给不了,我亦能给你。”
卓瑾安其实想说,他心悦于她,想聘她为妇,一生相守,不离不弃。可他晓得青凝如今没有情爱的心思,只想将自己的日子经营好,那他只好拿她想要的一切,打着交易的名号,来同她纠缠下去。
青凝拂开那柄折扇,微微蹙眉:“你给我这许多,那卓郎君想要什么呢?”
卓瑾安藏起眼里的狡猾,只是道:“阿凝是经商的好手,我又是个懒散的,自然想要阿凝替我打理好各处的铺面。”
青凝摇摇头:“我想要的日子我自己会争取,并不想靠别人。”
“怎么会是靠别人呢?”卓瑾安懒洋洋笑:“日后你若是嫁给我,我倒宁愿游手好闲,日后怕是我要倚仗你。”
“我们是等价交换。这世俗既对女子不公,不能给阿凝充分的自由,那我便借着卓家少夫人的名头,给你庇护,给你自由,日后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而阿凝,作为回报,则可以替我打理卓家的行当。哪怕是做一对挂名夫妻,咱们两个也是各取所需。”
他微微俯下身,看着她的眼睛:“阿凝别急着拒绝,好好想一想这一桩交易。”
第75章
我的安安想嫁给谁呢
茫茫细雨中,
卓瑾安一双丹凤眼,静静瞧着她,是坦然而诚恳的神色。青凝张了张嘴,
却又被那柄折扇给抵住了唇。
这桩交易,他不肯要她当下回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