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瑾安看楞了去,
一时忘了说话。
青凝脸颊微红:“你.....你呆着作甚?”
卓瑾安回过神来,往前半蹲在她的座椅边,去扯她的衣袖:“阿凝,
你今日真是好看。”
是极为亲昵的语调,像是闺房中的私语,
青凝红着脸往后退:“你.....你不许如此说笑。”
卓瑾安却厚着脸皮,依旧亮闪闪的看她:“再有半个多月,咱们就成亲了,如何不能赞我的阿凝一句。”
这话更是过分,一副无赖做派,青凝扭过脸去不理他,似乎是恼了。
卓瑾安便有些手足无措,忙道:“好阿凝,你别恼,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青凝怕他再这般胡闹下去,想着出去走走也好,这便起了身。
她要往屋中去缠腰,却被卓瑾安捉住了衣袖:“天都这样热了,不必再缠腰涂香灰了,凭白受罪。我护着阿凝好不好。”
青凝顿了顿,她如今马上便要成亲了,便也没了先前儿那样多的顾虑,便点头应下,只带了顶锥帽,同卓瑾安出了门。
今日卓家的马车就等在门外,出了西街口,往玄武湖去。
待青凝下了车,也是一愣:“你带我来这鸡鸣寺作何?”
卓瑾安耳朵有些发红:“这鸡鸣寺求姻缘最准,咱们也去求个姻缘符,好保佑咱们两个......”
他想说求佛祖保佑他同他的阿凝恩爱日笃、永不分离,可瞧见青凝清凌凌的目光又只好咽回去,换了词:“保佑咱们两个,成亲之后日子顺遂。”
青凝失笑:“何必求这些呢。”
“怎得没有必要?”卓瑾安循循善诱:“不管咱们俩个因何成亲,都是为了将这日子过好,自然要求一求菩萨,保佑咱们两人都平顺安康。便是你不想求姻缘也是无妨的,鸡鸣寺后头有一片三角梅,如今正是盛开的时节,我陪你去瞧瞧如何?”
青凝顿了顿,点头:“也好,既来了,那便去瞧瞧三角梅。”
鸡鸣寺素有南朝第一寺之称,香火繁盛,游人如织。
青凝说完,便提了裙摆拾阶而上,纤细的一截腰,在风中蒲柳般摇曳,只是一个背影,却也是婀娜娉婷,偶尔有风吹起椎帽一角,便露出一片凝白的面颊、粉艳红润的唇,自然引得诸多男子偷偷打量。
有那风流的,目含怜惜,慢慢欣赏;有那下流的,则偷偷顺着腰肢往下瞧。
青凝浑身不自在,暗道今日应该束腰的,她一时顿住脚,有些无措起来。
在这片刻的无措中,忽而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卓瑾安懒洋洋的声音,低低在她耳畔道:“阿凝,别怕,我在这儿呢。”
青凝抬头,看见卓瑾安俊秀的一张脸,忽而安定下来。
只是甫一安定下来,才觉出他二人离的实在太近了些,他的手还放在她的腰上,微微的凉意。
青凝往外躲:“你......你不必揽着我。”
卓瑾安的手却没松开,低低道:“阿凝,咱们成亲后,少不得这般做戏。你总要习惯的。”
卓瑾安说完,忽而瞧见青凝微红的耳垂,心里痒得不得了,直想俯身去含住那圆润的耳垂,可他却不敢露出半点端倪,继续厚着脸皮坑骗她:“阿凝也晓得,反正我是不能人道的,你便将我当成你的姐妹,小姐妹一处揽着腰,又有什么妨碍?”
青凝扑哧一声笑出来,去拍卓瑾安放在她腰上的那只手,哪儿有这样的道理?!
只她力气小,也未拍开卓瑾安的那只手,倒是因着她这一笑,有些像是娇嗔的玩闹。
卓瑾安也伪装去躲,同她笑闹在一处,远远望过去,好一对蜜里调油的璧人。
这当口,有飞扬的马蹄落在了鸡鸣寺的山脚下,一人翻身下马,渊渟岳峙,挺拔威仪。
一双深邃漆黑的眼,落在这一对璧人身上,寒潭一般,沁出凉气来。
那厢青凝浑然无所觉,同卓瑾安上了台阶,往后山去看三角梅。
鸡鸣寺后山的这一片三角梅开得极盛,挤挤挨挨,灿如云霞。只是如今花期将尽,风一过,一片片花瓣便打着旋儿往下落,已是有些颓势了。
既错过了最佳观赏季,这后山便游客渐稀,零零散散一两个行人。
青凝同卓瑾安往凉亭中坐了,取下椎帽透了口气,四周一片片花瓣落下来,竟有些不真实的静谧。
青凝伸手接了一片花瓣:“今年的花都要落了。”
离她跳入江流,已是一年零三个月,时间真是快。
卓瑾安盯着她笑:“落了便落了,明年我再陪你来。”
他说完忽而话锋一转:“阿凝,我买了一处宅子,就在玄武湖附近。是一座两进的宅子,园子虽说不大,却也是亭台楼阁、假山池沼。前头有松林草坪,后头是竹坞曲水。改天我带你去瞧瞧。”
“买宅子?”青凝疑惑的眨眨眼,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同她说这些。
卓瑾安罕见的有些羞赧:“这宅子是你我成亲用的,日后咱们就住进去。”
青凝一顿,没料到他是这般说辞。
卓瑾安却忽而坐直了腰身,不再是懒洋洋的倜傥,正儿八经道:“我知你有意避着京中,此回成婚,我便先不给京中父母报信了。等年底回京时,我再同他们禀明一切,将你上了族谱。我也并不会告知双亲你的真实身份,只会同他们道你是这南边行商之家的女儿。我家中的一切一切,皆不用你出面,我自能安排好所有。”
“只是阿凝,你也放心,我也必会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将你娶进门,该有的仪式一样不会少。如今我的乳母也在金陵,她自小将我带大,同我的母亲也是一样的,便由她来替我下聘。等赶明儿下了聘礼,六月二十八是个好日子,咱们便热热闹闹的成亲。”
他细细同她说成婚事宜,青凝忽而心中慌乱了一瞬:“你.....你何必这样麻烦,咱们两个,一切从简便是,只不过.....”
她想说只不过是一场交易,可卓瑾安却用折扇抵住了她的唇,不让她说出这几个字。
他说:“阿凝,正是因着如此,才要风风光光得办。得让这全金陵的人都晓得,你嫁给了我卓瑾安,如此,日后你才能有安生日子过。”
好像也有几分道理,青凝被他抵着唇开不了口,便拿眼瞪他。
水润润的桃花眼,瞪人的时候,也似乎是带着娇嗔的微愠,卓瑾安忽而微微俯身:“阿凝不许如此看我。”
再看,便要忍不住。
青凝便拍开他的折扇,转了眸子去看三角梅。
卓瑾安笑着起身:“阿凝且等我一会,我去前头为你我求个姻缘符。”
前头香客多,卓瑾安不欲青凝往前去,青凝也懒得自在,宁愿在这亭中看花喝茶。
初夏温热缱绻的风,带着三角梅粉白的花瓣细细地吹,实在让人舒心又自在。
青凝喝了口茶,瞧着外头一片片的三角梅兀自出神,风里似乎有香气若有若无地飘过来,这香气似乎怪的很,不像花香,混在风里,吹得人熏熏欲睡。
卓瑾安久久不归,青凝以手支颐,慢慢合了眼。
在她合眼的这一刻,海水江牙纹的月白直缀一闪,有俊朗凌厉的郎君走进来,一错不错地看住青凝的脸。
看她含情的眉眼,看她挺翘的鼻,看她粉艳的唇,看她纤细的颈。
一年一百零八天,她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每一处还是他合心合意的模样。
那柄箭直直插入胸口,她是打算要他的命吧,她连念想都不愿留给他,只留下一个跃入江流的身影。
那些数不尽的黑夜中,她在他眼前晃,晃到骨血中,连五脏六腑都搅着痛。可她却一个转身,干干净净的要嫁人,郎情妾意,璧人一对。
他什么给不了她呢?他为她握住权柄,废除律法,她说不想有孕,他便替她去吃避子的汤药。
真是狠心啊,他的安安。
郎君勾了勾唇角,露出些自嘲的神色,再掀起眸子,便是冰封一样的湖面,冰层下面有什么东西在涌动,让他微微仰了仰头。
他坐在她对面,端起她用过的茶盏喝了一口,有清甜的气息缠绕舌尖,是他尝过的甘甜。
修长的指顺着她的眉眼往下滑,一寸寸感受她滑腻温暖的肌肤,微凉的触感,让梦中的人轻轻扇动鸦睫。
上一回,这浓密的鸦睫掀开,是一汪含情的春水,她一双玉臂攀着他的肩颈,柔柔地说:“二哥哥,我离不开你。”
那人自嘲一笑,最终那只手捏住她的下巴,迫她微微仰起脸。
他倾身过来,先吻她的发,再吻她的唇,先是失而复得的缠绵,细细的吮,温柔的触碰,可下一刻,便是带着恨意的掠夺,攻城略地,搅动唇齿,有压抑,有不甘,想要将她吞吃入腹。
青凝再醒来的时候,彷佛做了一个模糊的梦,梦里是那人薄凉的眼,冰封一样的眸子,却又似乎藏着滔天巨浪。
唇是湿的,红艳艳的荼蘼,好像还有若有若无的冷梅香气。
青凝一颗心怦怦跳,环顾左右,戴上了椎帽,待喝了几口凉茶,才稍稍平复下心绪。
她想她真是糊涂了,怎么会梦见他呢?他早就不在她的梦中了。
卓瑾安回来的时候,手中拿了块姻缘符,眉眼飞扬:“阿凝,这寺中的师傅说我们是顶好的婚事。”
青凝心绪不佳,附和着点点头。
卓瑾安却益发高兴,憧憬道:“这师傅也是个顶灵验的,我同阿凝自然是顶好的婚事,我们会有很好的日子。我买的那处宅子里遍植了桃花梅花,等我们住过去,若是得了闲,春天我们就去前头兰溪亭中看桃花,夏日便在那四面风荷吃酒煮茶,到了秋日,便去后院里头采些菊花泡酒喝,冬日呢,便倚在窗前看寒梅盛雪。”
被卓瑾安这样一说,确实是再好不过的日子,是能让人踏实的烟火气。
青凝舒了口气,盼着一切能如愿。
第77章
安安,你说,你今日想嫁给谁?
六月的天,
说变就变,青凝回到家中时,已是下起了细密如丝的小雨。
冬儿早回来了,
正坐在屋中数铜板,瞧见青凝走进来,
笑嘻嘻道:“娘子,
我今儿将藕粉送去画舫,
卖了个好价,昨儿个做的点心也兜售一空,
统共净赚了五两银子呢。”
她说完,见着青凝裙摆上的水渍,
又忙起身拿了绢帕,
替她擦拭。
青凝接过她手里的绢帕,
笑她:“我们冬儿这样勤勉,
是不是嫁妆都要攒够了?”
冬儿跺脚:“娘子!”
跺完脚又想起什么:“娘子,我今日遇见个好看的郎君,
实在是.....”
冬儿没读过书,
一时不知道如何形容,最后只得道:“实在是好看的紧,竟比卓郎君还要好看几分,那位郎君买了娘子上回剩下的一个香囊,
给了十两银子呢!”
“好看的紧呀,
那是多好看呢?”青凝一壁擦拭发梢的水渍,一壁眨着水润润的眼,逗着冬儿玩闹。
冬儿搜肠刮肚:“身高腿长的,
还有一双深邃的眼,让人不太敢直视。”
青凝手一顿,
忽而想起那人来,那是长久浸润出来的贵气与威仪,自然有让人不可直视的底气。她摇摇头,将这诡异的想法抛了去,又劳冬儿去烧了水,自去沐浴。
至晚间,这雨越下越大,点滴霖霪,雨打芭蕉。
青凝半梦半醒间,梦见卓瑾安来接亲,是喜庆的嫁衣,飞扬的眉眼,她轻轻翻了个身,梦境一变,又是红烛高燃的洞房,满目的红,荼蘼的艳丽,有人掀开她的盖头,是卓瑾安风流俊俏的脸,可画面急剧变化,转瞬间又成了崔凛薄冰轻覆的眉眼。
青凝猛然坐起来,捂着胸口缓了好一会子,这才渐渐瞧清了眼前的景象。轻曼的纱罗帐,雕花铜镜妆台,这一桌一椅,都是她亲手置办的,这是她在金陵的家。她还有间茶铺子,有滟娘与冬雪姐妹,有即将成婚的卓瑾安,有现世安稳的好日子。青凝逐渐镇定下来,只觉自己今日真是匪夷所思的很,怎得总是想起他,她轻轻揉了揉太阳穴,翻身又睡下了。
第二日一早,云开雨霁,卓瑾安等不及,携了他的乳母许嬷嬷来下聘。
许嬷嬷身材矮小,头发已是半百了,却有一张和善慈爱的脸,她站定在天井中,笑眯眯打量青凝:“你便是陆家小娘子?怪道我们家大郎放在心尖上,原是这样出挑的人物。”
青凝一时有些羞赧,微红着面颊同许嬷嬷见了礼。
卓瑾安怕她羞窘,忙替她打圆场:“嬷嬷休说这些,赶紧把聘礼单子拿出来。”
许嬷嬷那边还在看青凝,越看越满意,闻言啐了卓瑾安一口:“瞧把你急的,便是再欢喜,也不必急在这一时半刻。”
卓瑾安只好悻悻闭了嘴,许嬷嬷便往天井内坐了,于桌岸上铺开礼书:聘金千两、聘饼一担、海味八式、茶叶生果,另有四京果、四色糖、香炮镯金。甚而在礼书后头,卓瑾安又单独附上了黄金百两,珠宝玉器。
青凝一惊,忙去看卓瑾安:“这聘礼贵重了,无需这样麻烦的......”
只她还未说完,卓瑾安便来扯她的衣袖:“不贵重,比起阿凝来,一点都不贵重。”
青凝将袖子从他手中扯出来:“怎得不贵重呢?你卓家便是财大势大,也没有这样败家的。”
卓瑾安轻笑,俯身在她耳边低低道:“我只为你败家,以后我们卓家的钱财,凡是我够得到的,都拿来给阿凝收着。”
他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有些微痒的酥麻,又是这般不正经,许嬷嬷还在呢,青凝只好离了他的身,微愠的睨他。
两人这一来一回,落在许嬷嬷眼中,又让这位年过半百的嬷嬷漾起欣慰的笑意来。
许嬷嬷拍拍青凝的手:“他既然给你,阿凝就好好收着,总归日后你们也不分彼此。”
青凝便羞红着面颊,再无话可说。
卓瑾安见她收了礼书,丹凤眼里溢出风流笑意来,忙趁热打铁:“阿凝,明儿个我得闲,咱们去瞧瞧嫁衣如何?”
青凝垂下脸,低低嗯了一声。
许嬷嬷瞧着面前明媚乖巧的小女娘,她心下欢喜,便又问青凝年岁几何、平素喜好,絮絮叨叨,至午间方走。
许嬷嬷这一走,有那好事的街坊邻居,便来打听卓家聘礼,热热闹闹恭喜青凝一声,青凝便备了点心吃食,往四邻去送一送。
因着青凝应了卓瑾安去看嫁衣,第二日便起了个大早,她晓得卓瑾安是个急脾气,定会早早来搅她的清净。
只是今日左等右等,竟是罕见的没等来卓瑾安,只有许嬷嬷独自上门。
许嬷嬷拿帕子擦擦汗:“陆娘子,大郎今日被铺子里绊住了,这便央我来陪你去瞧嫁衣。”
青凝不以为意,同许嬷嬷坐了马车,往安义坊的成衣铺子去,卓家虽是做的布匹生意,却是不做成衣,如今婚期赶,也来不及裁了布料、细细绣制嫁衣,便只好往成衣铺子里去寻。
安义坊中开了十几家成衣铺子,这其中当属绣云坊最热闹。
卓瑾安早前儿便来过一趟,同绣云坊的掌柜定了嫁衣,青凝同许嬷嬷今日甫一进了绣云坊,便被引着往雅间里去试衣。
凤冠霞帔,红娟衫,花红袍。
青凝将霞帔往身上比了比,笑道:“也不必试了,这织云霞翟纹的霞帔自然是极好的。”
许嬷嬷点头,摩挲着嫁衣上的云霞纹路,感慨一声:“我们大郎从小肆意惯了,是有些浪荡的,夫人给他看了无数的小娘子,他也没有瞧上的,没成想如今对陆娘子死心塌地,竟是要成亲了。”
许嬷嬷欣慰还能活着瞧见卓瑾安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不由执了青凝的手,问:“陆娘子,你也是心仪我们家大郎的吧?”
许嬷嬷瞧着卓瑾安满腔的心意,她怕那份心意落空,总要亲口问问陆娘子才安心。
青凝忽而想起了杨嬷嬷,她能体谅许嬷嬷对卓瑾安的这颗心,便如当初杨嬷嬷对自己一般,她不欲让许嬷嬷失望,便替卓瑾安遮掩,点头道:“我既然要嫁给安郎,便是心里有他的。”
“好,好,好”许嬷嬷连声道好,又道:“既然你们心意互通,那日后定要互相体谅,恩恩爱爱过日子。”
青凝点头:“嬷嬷不必操心,安郎是个体贴的,我们日后定然会不离不弃、恩爱不移。”
隔壁的雅间内,有男子织锦云纹的衣摆随风轻动,立在窗边的崔凛神色浅淡,宛如玉琢,他听见她说,要同她的安郎不离不弃、恩爱不移。
长睫垂下来,手中不自觉用力,近乎透明的薄胎玉盏便碎在了他的手中,锋利的碎片嵌进冷白肌肤,淋淋漓漓的鲜血。
那厢许嬷嬷还不放心,一壁看青凝身上的霞帔,一壁道:“大郎今年也二十整了,等你们成了婚,便紧着要个孩子,我还能替你们带一带。”
青凝略略脸红,只想起卓瑾安的隐疾来,自然要为他掩护:“好,等成了婚,我会同安郎要个孩子。”
“一个哪够呢?”许嬷嬷拍拍青凝的手:“最好多生几个,家里头热热闹闹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