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冬儿端了莲叶羹来:“娘子,小厨房今儿做了莲叶羹,你且尝尝。”
外头有笙歌在响,这醉春楼自打七月后,便再未开门接过客,常妈妈心里清楚,那贵人是怕有外男冲撞了陆娘子,这才不允醉春楼开张。只是这楼里的笙歌艳舞却未停过,妓娘们凑在一处,自娱自乐,也有那往外头去陪侍的,各凭本事。
青凝点头,接了冬儿手里的莲叶羹,抬起凝了玉脂的脸颊,不忘嘱咐冬儿:“给小雪儿也端一碗去吧,你们俩分吃了。”
雪儿年纪小,贪嘴,一听这话羞红了脸,冬儿便笑着又去端了一碗。
青凝拉着雪儿坐了,只刚喝了一口,却见常妈妈慌慌张张跑进来,拉了她的手,就欲往外走:“我的好娘子,你快去瞧瞧,外头又来了位贵人,直言要见你。”
青凝还以为是崔凛又来了,可进了一楼的宴客厅,才赫然发现坐在上首的竟是长宁公主。
长宁公主不耐烦同她寒暄,指了下首的矮榻:“陆娘子不必行礼,且坐下说话。”
青凝便也未纠结虚礼,不卑不亢往长宁下首坐了。
长宁打量了她一瞬,指尖点点桌案:“陆娘子为何会在这醉春楼。”
青凝垂眸,一时竟不知如何说清这各种缘由,她同崔凛,实在是剪不断理还乱。
长宁叹一声,瞧青凝面色,大抵也猜到些因缘,她拧眉:“凛儿从小到大,虽说是个有主意的,但他对所有的事情都清清淡淡,是冰壶玉尺,琨玉秋霜,从未让本宫头疼过,没想到遇到陆娘子,竟是做尽了荒唐。”
但长宁不是那迂腐的妇人,并不会将过错都归咎于陆家青凝,譬如像那外头的婆姨,但凡自家儿郎因女娘犯了错,便要怪罪那女娘是狐媚转世,勾着人犯错。
她只是叹,她的凛儿是温润之貌,雷霆手段,可偏偏遇到了一截硬骨头,这两人怕是有的磨。
长宁将茶盏搁下:“陆娘子,本宫今日来,其实是想问你几句话。”
她顿了顿:“这头一句呢,便是要问你,当初你射出那一箭,可是想要了凛儿的命,你恨他至此吗?”
青凝一顿,半晌道:“回公主的话,当初我没料到那箭矢如此锋利,也没有想过要他死,可我也待够了那牢笼,必然要想尽法子逃离!”
长宁点头:“自你离去后,凛儿昏迷了月余,差点撑不过去,醒来绝口不提你一句,可本宫却知晓,无数个难眠的夜里,他在等锦衣卫的消息,曾经有暗卫来禀,说是在那镇江渡口瞧见过你,他丢下一堆政事,跑死了四五匹马,亲往镇江去寻你,可终究无功而返,本宫见过他那日的脸色,是从未有过的晦暗。他如今寻到了你,便是再恨你,也未曾让你真正吃过苦,甚而上了折子,要封你做太子妃。”
“若不是你一次次要逃离,想来他也不会对你如此强硬。”
长宁微微往前倾身:“陆娘子,你且说一说,你们二人这许久,你当真一点也看不到他的心思?”
长宁这句话问出口,室内短暂的静默了一瞬,外头有初秋的风轻轻搅弄秦淮河中的风月,崔凛今日方从政务中抽开身,却听闻长宁公主来了醉春楼,他担心长宁为难他的安安,便匆匆赶了来。
午后修长的影子拖在地上,宽肩窄腰,待跨上这画舫,听见里头这声问询,他忽而住了脚。
内室中,青凝抬起头,直视长宁公主洞明的目光,她说:“公主,看出来又如何呢,因为他生了心思,便是他伤害我的理由吗?他想要我的时候,从来没有问过一句我是否愿意,我那时候也很害怕,真的很害怕。”
“我没有父母,寄人篱下,我在你们崔府过的并不好,殚精竭虑替自己谋一条出路,只是想光明正大的活着,可是他却亲手掐断了,将我拉入不见天光的地方,予取予求。他囚禁我,用铁链拴住我的时候,可也有看到过我的无助与绝望?
”
她问:“公主,为何你要我看到他的心思,却不管他是否顾及我的心思呢,只是因为我与他的身份云泥之别吗?”
长宁扬眉,未料她会如此作答,默了一瞬,最后问了一句:“陆娘子,你可也有那么一瞬,是倾慕过凛儿的?”
这一句话,却让青凝蓦然白了脸,怎么会没有呢,当初她被叶氏逼入绝境,是他在雨幕中为他隔开了一方无雨的天地,那时候的崔凛,君子端方,皎洁光辉,给过她在崔府仅存的温暖。
他那样的人,谁见了会不动心呢,正是少女怀春,情窦初开的时节,她也梦到过他,是不自觉的仰慕,只是年幼失怙的她,向来知道自己要什么,便也未曾让这份仰慕成长为爱意。
可如今她曾仰慕的温润君子,到最后竟成了伤害她的元凶,她便再不愿承认当初的那份小心翼翼的悸动。
长宁见她咬着唇不说话,到最后也只得叹了一声孽缘,一掀长裙,起了身。
青凝送走了长宁公主,便往楼上去。
只是长宁公主那一句句问询,忽而让人心浮气躁,青凝坐在桌前,愣了会子神。
有清俊的身影推门进来,脚步踏飒,萧萧肃肃,不用转眸也知道是谁。
青凝不想见他,捡起手边的团扇,遮住了眼睛。
虽是气恼之下的无心之举,却有些自欺欺人的娇憨。
郎君眉目轻动,修长冷白的手拂开了那柄团扇。
青凝一顿,避无可避的看见了那张俊朗出尘的脸。
她抿唇,站起来就要躲去内室,不防他站的近,这一起身,额头便撞在了他的肩上,被那人趁势握住了腰肢。
高大的身影将她团团罩住,微微俯身,在她耳边低低道::“安安是不是有很多委屈?同孤说一说好不好,嗯?”
是极宠溺的诱哄,也是志在必得,但又虔诚真挚。
第86章
悉听遵命
落日绣帘卷,
亭下水连空,不知不觉,外头已是暮色四合。
淡金色的日光洒进来,
落在青凝的眉目间,有些沉郁的悲切。
要说什么呢,
这世上从来没有感同身受,
况他二人所处的境地截然不同,
便是连性子也是天差地别,他是天生的掠夺者,
又怎么能体会像她这般弱小者的挣扎求生。
青凝张了张嘴,最终又闭上了,
他身上的冷梅香气虽清清淡淡,
却如同他的人一般,
又开始强硬地侵蚀她的感官。
青凝蹙起眉尖,
抬手去推他,往常她便是用了十二分力道,
也是撼不动他分毫,
可今日她一推,那人竟是顺着她的力道,跌坐在了矮榻上,砰的一声,
结结实实磕在了突起的窗棱上。
清俊的脸,
有一瞬的冷白,可待他回正身子,却依旧未松开她的手,
轻轻一拉,让面前的人跌坐在了他的膝上。
青凝一时不防,
低低惊呼一声,下意识抓住了他的衣襟。
那人轻笑一声,微微沉哑的嗓音:“解气吗?嗯?孤头一回在人前这般狼狈。日后只允安安这般,好不好?”
青凝面色苍白,转过脸去不看他。她讨厌他这般温柔蛊惑,钝刀子割肉,偏偏不给个痛快。
察觉到她的抗拒,腰间的那只大手反倒握的更紧了些,将他的安安紧紧贴在胸口,要她隔着薄薄衣衫,同他肌肤相贴。
沉沉的嗓音,他问:“安安那时候很害怕吗?”
“孤那时忙于政务,忙着夺权,想着要尽快娶你。外人看起来云淡风轻,其实每一步都行走在刀刃上,朝堂上你来我往,私底下刀光剑影,父皇那时只要攥紧兵权便可,可孤身处京都权力的漩涡中心,要独身支应,要四方收服,稍不留神便会万劫不复。很多时候要走一步看十步,阴谋诡计间偏要谈笑自若。”
他捉住她软糯糯的手,抵在心口上:“安安,孤也是人,不是神,孤也会累,很多时候深夜了,还要将这官场上每个人的弱点都过一遍,那时分身乏术,便未能顾及你的心思,望你便原谅我这一程,好不好。”
怀中的人死死咬着唇,面色愈加苍白起来。
运筹帷幄的上位者,一步步攻心,他问:“安安,那时在崔府受了很多委屈吗?有多委屈呢,嗯?”
青凝终于抬起头,眼眶泛红,静静同他对望,她说:“是很委屈,那时四夫人给凝泷院送的衣裳,冬天不保暖,夏天的却又厚又闷,可是也是要穿的,怕四夫人不高兴,要笑着讨人欢喜,便是受了委屈,也还是要笑的。害怕生病,害怕杨嬷嬷同鹊喜被欺负,害怕嫁给李远,后来又添了一桩,害怕你,害怕你摁住我的腰,讨要,占有,要在天光白日下磨损我的尊严。”
“可是那又怎样呢,这世间从来没有感同身受。”
“我们从来不是一类人,你是骨子里的高傲,因着你手法通天,便平等的藐视所有人,你永远不会俯下身去倾听别人的意愿。你觉得困住我,给我锦衣玉食便已足够,其实你一直视我为玩物,你永远也体会不到被别人捏在手心里,锁在床榻间的屈辱!”
说到最后,单薄的身子轻轻在颤,崔凛只好将她拥的更紧些,一下又一下轻抚她的背。
一旦开了口,好似很多东西倾泻而出,她不让自己落泪,只是声音发涩,发颤:“我后悔了,我当初不该招惹你的,我.....我只是想要一点点庇护,好让自己在崔府不再那样惶恐,我没想过的......没想过要勾着你,你明明是清正的君子,为什么不能像待其他姐妹一样待我。”
“清正的君子吗?”崔凛的指轻轻抚摸她的眉眼:“可是安安,孤从来不是什么好人,你看这样湿漉漉的桃花眼,这样粉艳饱满的唇,这样不盈一握的腰肢,是娇憨又明媚的小女娘,安安不知道自己顶会勾人吗?你对着孤笑,若有若无的勾缠,孤也是个正常的男人,又怎会耐的住呢?”
“你.......”青凝一时语塞,脸颊涨的通红,死死咬住唇。
那人蹙眉,用指抵开她的齿,低低喟叹一声:“不是说过吗,不能咬自个儿。”
他微微俯身,凉薄的唇落下来,是小心翼翼又珍视的吻,轻轻碾磨她柔嫩的唇,语气是极尽温柔的低语:“孤的安安受委屈了,日后这天下间,再没人能让你不舒心,包括孤,好不好?”
他的手在她的腰上摩挲,温香软玉,是不可遏制的意动,可他最终也只是加深了这个吻,含住,勾缠,深入,一点点吃她的清甜,将她紧紧箍在怀中,与他紧紧贴合,永生永世不得分开。
青凝被他吻得昏昏沉沉,只得死死掐住他的手臂,指甲陷进肉中,断断续续的呢喃:“我不......不许你碰我。你.....你无耻!”
“好好,不许,是孤错了,孤日后总会倾听安安的意愿。”
他闭了闭眼,离了她的唇,温言款语,极是耐心的抚慰她的委屈。
总要让她发泄出来,再一点点蛊惑了她的心。
青凝大口喘息,身子发软,抓住他的衣襟:“
你......你愿意听我的意愿吗?那你放了我......”
那人轻轻叹一声,喉结动了动,微哑的声音:“孤日后万事都听安安的,好不好?可唯有一样,孤容不得旁人觊觎你、垂涎你,更容不得旁人碰你、伤你,谁也无法从孤手中抢走你,安安只能是孤的。”
又是如此,用了强硬手段,又开始用温柔来缠磨,却总是不肯松口,要她真正为自己的人生做一次主。
青凝无力的松开他的衣襟,瞧见桌上有一杯清爽果酒,仰头便灌了下去。
醉一场吧,醉一场便不用被他钝刀子割肉了,她害怕自己真的被他蛊惑了去,从而忘了自己的初心。
是桑葚与杨梅的味道,清甜的果酒,本也没有多少后劲,可青凝喝不得酒,这一杯下肚,面颊便渐渐酡红起来。
她湿漉漉的眼盯住崔凛,伸出柔嫩的手抓住他的衣襟,气鼓鼓的:“你是.....是混账东西,日后.....日后我也要把你捏在手心中,让你尝尝我的耻辱。”
那人低低笑一声,在她额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他说:“悉听遵命。”
......
青凝再醒来,有些宿醉后的头晕,掀起帷幔唤冬儿,却见冬儿正在收拾细软。
青凝疑惑道:“冬儿,你如何要收拾这些?”
冬儿愣了一下:“不是娘子要我收拾的吗?今早那位郎君走的时候跟我说,说是娘子你要搬回咱们西街口的家中去了,要我收拾东西,明儿个就走。”
青凝头有些痛,这才恍惚想起,昨夜有个低沉清雅的声音,低低问她:“安安,随孤搬出去好不好?这醉春楼也不是久居之地。”
青凝是如何答的呢,她似乎说的是:“我不要随你回去,我要回我金陵的家。”
是她在西街口的家,那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她一手置办的。
后来便有些记不得了,那人好像拥着她,应的是:“好,我们搬去西街口的宅子。”
把我变成了我们,何其狡猾。
青凝搬回西街口时,站在门前愣了楞,这家里头分明保留了她曾置办的床榻桌椅,却又焕然一新。锦衾软缎,轻纱帷幔,织锦地毯,连糊窗户的纸也变成了一存一金的销金绫罗,是极为内敛的奢华。
青凝走进去,绕过屏风,却见妆台上还有她遗留的胭脂香粉,似乎她只是出了一趟门,从不曾离去,可明明这两个月,经历了那样一场浩劫。
她夏日的薄衫还搭在床头的衣架上,只是旁边却又多了几件男子衣衫,是金丝银线的贡缎直缀,还有十二孔金玉蹀躞带,敢用这样规制的,主人自然不言而喻。
一时间,这屋子中他的东西同她的混在一处,倒像极了一个家。
青凝忽而变了面色,闷闷往外头圈椅上坐了。
宿命一般,她总也逃不掉,避不开。
云岩站在门外,手放在腰间的龙雀刀柄上,对青凝躬身道:“陆娘子,如今江南的吏治改革正是关键之处,殿下这两日要同世家周旋,便只好遣了属下接你回来。里头殿下的东西都已送过来了,还望陆娘子替殿下归置一番。”
青凝没作声,抬眼打量了一下这小小的院落,天井里头添了几个奴仆,俱都沉默寡言,却又恭敬有加。外头风动树影,似乎也有御林军把守,这曾经的安身之处,便又变成了另一座牢笼。
她抬起眼睫,轻声问了句:“我日后能走出这宅子吗?”
云岩笑一声:“自然,殿下嘱咐了,日后陆娘子可随意出入,尽可去做你想做之事,虽说会有暗卫跟随,只也是为了陆娘子的安危。”
青凝便再未多言,转去内室休憩。
第二日一早,青凝便试探性的出了门,往茶铺子里去。
滟娘瞧见她进来,先是讶然地呆住了,好一会子,才抬起袖子去擦泪,喃喃道:“可算是从那劳什子醉春楼出来了。”
青凝朝她笑:“滟娘可愿替我沏一壶茶,要咱们铺子里最好的茶。”
滟娘哎了一声,忙止了泪去沏茶,待茶盏端上来,滟娘又拿了账册来,递给青凝:“阿凝瞧瞧这几个月的账目,幸好咱们四月份囤了一批龙井碧螺春,现下还有的卖,估计等卖完了,便要去寻一批夏茶来卖了。”
青凝兴致缺缺,以前这茶铺子,是她安身立命的本钱,是她独立自主的支撑,寄托了她对日后安定生活的向往,可如今她又被崔凛捏在了掌中,这茶铺子便有些像是玩闹的笑话了。
她略略翻了几页:“好,但凭滟娘做主。”
两人正说着话,铺子里进了人,是个衣着体面的女娘,那女娘对滟娘笑道:“我是陈郡谢氏府上的婢女,想要几斤碧螺春,掌柜若是得了空,便遣人送去乌衣巷。”
陈郡谢氏是江南第一大氏族,族中几位郎君,均在这南边任要职,其家中老宅便坐落在乌衣巷。
滟娘一听是那陈郡谢氏要茶,赶忙笑脸相迎,殷殷切切应了,将那女娘送出了铺子。
青凝喝了口茶,有些纳罕,陈郡谢氏这样的府邸,向来是有专人送茶的,哪儿需要婢子出来买散茶呢?
她这般想着,便打起帘帐,好奇的张望了一眼。
便是这一眼,却是愣在了当下,外头青石板路上停了一辆华盖马车,上头刻了谢氏的族徽,只是车帘打起,露出一张风华万千的脸,竟是卓瑾安!
他也在看她,隔着喧嚣的长街,同青凝对望了一瞬,缓缓露出个安抚的笑意来。
青凝讶然的瞪圆了眼,有很多话想问,却无法说出口,只得看着卓瑾安放下车帘,渐渐远去。
要知道如今这江南,又是士族门阀的江南,几大世家屯田占地、垄断官场,已是历朝历代的积弊。也只有崔凛这样心思缜密、雷霆手段的人,才敢来南边改革吏治,他要还田于民,选拔寒士,彻底断了氏族的根基。
青凝想不明白的是,卓瑾安为何会同陈郡谢氏扯上关系?
她稍稍缓了一会子,可想起方才卓瑾安的那个笑,心里头忽而有些杂乱。
第87章
甘心吗?
青凝在茶铺里盘桓许久,
傍晚时分去了趟当铺,她将初到金陵时,当掉的那串红珊瑚手钏赎了回来。是崔念芝留给她的那一串,
早便要赎回来的,只是那当铺老板坐地起价,
狮子大开口,
青凝气不过,
这才耽误了。没成想一耽误,竟耽误到了如今。
非是忘不了崔念芝,
只是这串珊瑚手钏她戴了经年,大抵是怀念最仓皇无助时的一点温暖。
从当铺出来再归家时,
天色便有些晚了。
西街口的宅子里,
已亮起了明晃晃的烛火。
廊下点了一溜料丝灯,
这料丝灯乃是抽丝织之为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