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第一次见白准站起来,原来他只比他矮一些,两人并肩而立,白准到他的额角,坐着的时候不觉得,站着这么高,正好。
白准坐着的时候单薄瘦弱,站起来却青竹玉立,泰然自若地走在这一片鬼气森森的街巷上,仿若闲庭信步。
阿生紧紧挨在白准身边,比霍震烨跟的还要紧,白准嫌弃看他,他也顾不得了,抖着声音问:“霍师兄,你有几个铜钱?”
“两个。”霍震烨皱起眉头,这可是白准送给他的第一件礼物,他肯定不借。
“能不能……能不能借我一个?”
霍震烨拍拍阿生的肩膀:“阿生,有些东西你要是承受不住,就不要多看,不如就像现在这样。”
阿生想像了一下,馄饨碗里是人眼珠子,那这别的都是什么?
心里正这么想,经过个卖豆腐脑的摊子,里面白花花嫩生生的一锅,又有甜又有咸,阿生克制自己目不斜视,可还是忍不住看过去。
霍震烨看他贴白准贴得这么紧,笑眯眯的提醒他:“阿生兄弟,说不准那炖豆腐就是人脑子呢。”
阿生头发根都竖起来了,他先是用手挡住眼睛,可香味儿还不断钻进鼻孔,他干脆用手指头插着鼻孔,还感激霍震烨道:“师兄说的是,还是不知道的好。”
白准听见霍震烨吓唬阿生,嘴角一挑,微微露出些笑意。
三人跟在师姐身后,很快走到戏棚前。
戏棚正对着神台,白准扫一眼,见神像用块红布头罩着,看不清拜祭的是个什么东西,可神台上氤着一滩水渍。
哪家拜神还把水酒倒翻了?
白准凝神细看,那水竟是从神像上滴下来的。
戏台下挤满了人,根本就没有站脚的地方。
霍震烨偷偷拿出铜钱,从孔眼中望出去,刚刚还热热闹闹的人群一个不除,戏台下除了他们三人,一个人也没有。
师姐笑嘻嘻的走在前面,请他们去后台:“来。”
阿生不敢迈腿,白准和霍震烨并肩进去,阿生只好跟在后面,一进后台,他就觉得不对了。
后台有人在员嗓子,有人在画脸,还有人在试行头。
三人一走进去,所有人都停下动作,直直扭过头来,盯着他们,眼中露出贪婪的光。
阿生环顾一眼,后台的人也太少了,吉庆班一共出来二十五个人,这里只有十几个,还少了七八个人呢。
阿生壮着胆子:“师姐,还有的人呢?”
师姐像是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人?不都在这了嘛。”
“别的呢?”阿生急问,“门主呢?”
师姐的脸沉了下来,她怪笑两声,十几个人慢慢围上来,师姐抢先开口:“我带回来的,那个最壮的要归我。”
最壮的就是霍震烨。
“你可别太贪心了,整个归你,你也吃得下?多分你一块就是了。”勾着大花脸的男人说道。
阿生抖着嘴唇:“师姐,师兄,你们怎么了?是师公让我来找你们的,我来带你们回去的!”
所有人都是一静,有人脚步顿下,有人继续往前。
师姐一怔,她凄然笑了,花钿垂在眼边,明闪闪仿若滴滴垂泪:“阿生,你可别怨师姐,师姐给过你机会了,是你自己不吃的。”
她带他去吃馄饨了,只要吃了血馄饨,那就是一边的人,可阿生没吃,那可就怪不得她了。
她眼底的凄然一闪而逝,脸上又笑嘻嘻的,桃花粉面,素衣柳腰,手握一根银杆枪,一步一步逼近霍震烨和白准。
生旦净末丑,张张描画不同的脸上,露出了同一种表情。
霍震烨一进来就用钱孔偷看过,这些人还都是人,跟外面那些真鬼不同,可看他们脸上的神情又觉得非人。
他一手牵住了白准,一手按住口袋里的枪,低声问:“这些人,都还活着吗?”
“活还活着,但跟死了也差不多。”白准目色沉沉。
阴阳界是阴阳混沌之地,生人闯入,跟鬼生活得久了,不知不觉就也成了鬼,但这些人不是,他们是自己先选了要当鬼的。
鬼食香烛人吃米,阴阳界的东西,人吃了永远都感觉不到饱,永远都处在饥饿中。
吉庆班刚到的时候,还都带着米粮,可路程近,本来干粮准备的就不多,很快就吃完了。
大概两三天过去,就有人觉得这里不对劲。
大半的时间都在天黑中度过,白天也不出太阳,只有一层蒙蒙的红光,他们不论吃什么,刚吃完就立刻又饿了。
直到白日里看见村民们在啃蜡烛,一节一节咬得咯吱声响。
大家伙纷纷收拾了东西想走,可船一直都不来。
戏班子里会水的人不少,船不来那就下河游过去,到来时的渡口雇一条船,再来接大家走。
水性最好的宋师兄刚一下河,还没游几下,就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大家眼睁睁看着他在水中拼命挣扎,最后还是被拖了下去,水面上一层一层氤出血色。
水路是走不通了,干脆翻山,翻过这座山,到下一个镇子下一个村庄,总有离开的办法。
可大家好不容易翻过这座山,以为到了另一个镇子,就纷纷停住脚步,那镇中戏台上还挂着吉庆班的幡子。
他们还没有放弃,以为是鬼打墙,所以才原地转,于是大家分头行动,等再次下山,还是这个镇子,还是那面幡。
这山里根本没有活物,没有吃的,一点都没有。
饥饿揪着人的心肝肚肠,所有人饿的眼冒绿光,七八天过去,戏班里年纪最小,扮孙悟空翻筋斗的小师弟连病带饿,死了。
没有人力气去埋他,大家目光浑浊,盯着小师弟的尸体,不知是谁先说:“吃了他,是不是就不饿了?”
抱柴,烧水,磨刀。
那是他们十天里头回吃饱,连汤带肉喝个干净。
人在一个个变少,总算来了生人。
三人紧紧靠在一起,红白黑蓝,勾着四种颜色脸谱的人举刀砍过来,霍震烨一枪射向顶棚。
“哗啦”一声,顶棚上挂的着戏服落下来掉了一地,棚顶掀开一块口子。
“我们是来带你们出去的。”霍震烨沉声说着,既然还是人,也许还能把他们带出去。
那些人却根本就不想出去了,其中一个蓝脸的舔舔嘴唇:“我要那个白嫩的,看着就香。”
另一个红脸盘的嘿嘿笑一声:“随你们要哪个,肝给我。”
嫩的自然就是白准了。
霍震烨一枪打中蓝脸人的肩头,子弹打穿他的肩膀,蓝脸退后一步,黑脸红脸抢身上前,十几人围攻霍震烨。
打到这份上,这些人竟还带些戏腔:“擒贼先擒王,反正一个也逃不掉。”
阿生身体灵活,几下腾挪抓起一把刀,砍退了两个师兄,本来大多数人都在围攻霍震烨白准,看阿生也不弱,分出人手来围攻阿生。
霍震烨护着白准往后退:“我有把握一枪一个,但子弹不多,你先跑,我把人引开,咱们在土地庙汇合。”
白准看他一眼,他一只手挡在前面,眼睛盯着那几个花脸,还真是执意要保护他了。
“还轮不到你护着我。”说完白准问,“你们唱了几天戏了?”
根本没人理他,白准透过戏棚顶上的缺口,看向天空,天色正由浓转淡,透出红色的光:“我猜今天又是第七天了。”
他们没有完整的唱完冥戏,本该连唱七夜,已经半个月了,这才刚刚第七台戏。
吉庆班的人饿了很久,听戏的那位饿的就更久了,神台上那一片水渍,是那东西流的口水。
白准话音刚落,戏棚顶上那个大洞口,露出张嘴来。
红布盖住眼睛,口中滴滴哒哒的落着口水:“好饿啊,太饿了。”
戏唱完了,该吃饭了。
说着伸进一只细长的手来,像捉小鸡似的在戏棚里一掏,抓住中枪的那个蓝脸,一把将他拎出去。
戏棚外响起咀嚼声,“咯吱咯吱”,细骨头嚼起来费劲,它只把大块的吃了,骨头又吐进“鸡笼子”里。
“啪啪”几块血肉掉在地上,是蓝脸师兄的手和脚。
方才还想拿白准霍震烨当食物的蓝脸,转瞬就成了开胃小点心。
戏棚里尖叫声一片,诸人纷纷冲出去,霍震烨拉住白准往外逃,阿生刚想跟上前,就被一只手紧紧攥住,他回头一看:“陈师兄。”
陈师兄一抹脸,把脸上的油彩抹掉:“跟我走。”
两人一路奔逃,逃到一间大宅,陈师兄熟门熟路的把阿生带到大宅祠堂的神桌下,两人往里一挤。
这里果然安全,那东西的脚步声远远响着,就是不靠近祠堂。
陈师兄拉住阿生,从供桌上掏了块干点心:“吃吧,除了这个,别吃这里的东西,别喝塘里的水。”
阿生握着点心,看陈师兄没事,差点哭出来:“师兄,师公请动了白七爷,咱们肯定能出去的。”
戏班子里的那些人,只怕……是出不去了。
陈师兄却只是摇头苦笑:“出不去。”
阿生还是相信白准:“师兄,咱们去找七爷。”
“不行,躲在这里,不能出去。”陈师兄看着阿生,“阿生,这已经……这已经是第二回
了。”
那东西出来吃人,已经是第二回
了,可除了他,谁也不记得,戏班中的所有人,在不断的轮回。
霍震烨一开始是拉着白准跑,后来嫌他跑得慢,一下背起他,那怪物的脚步声一直响在后面。
“往土地庙跑。”土地受了香火,便该保他们这一次。
白准趴在霍震烨的肩上,回头看那东西,四只手,四条腿,怪不得追的这么快。
他们俩前脚跑进土地庙,后脚那个巨大的怪物就追上了他们,它刚想闯进来,就被一层淡淡的金光给挡住了。
土地神像正散发着微弱的金光,镇守他的庙宇。
怪物蹲了下来,露出一只眼,从破漏的窗户里盯住白准和霍震烨。
它的一只眼睛就跟窗户洞差不多大,手指头笨拙的想挑开瓦片,又被金光烫到,缩了回去。
霍震烨举枪想射,又怕刺激怪物发狂,他喘着气问:“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不知。”白准心中猜测果然是对的,确实有人叫了戏班子,献过冥戏,还要献出肉身。
这东西既是七天才能出来一晚,那就要在下一个七天里,打破这个轮回。
怪物两眼偷看一会儿,咂了咂嘴巴,它意识到今天是抓不住这两只好吃的肥鸡了,只好转身往镇上走。
没关系,还有别的鸡崽子呢。
作者有话要说: 怪物:今夜吃鸡
怀愫文
秦老爷一声惨叫,
扑地而死,胸口裂开一个大洞,
血注喷射,
鲜血流了一地。
几个姨太太闻声赶来,吓得花容失色,连门都不敢进,
站在门边尖叫出声。
“是……是恶鬼来讨债了?”八姨太一声叫出来。
二姨太一巴掌扇在她脸上:“蠢货!定是青阳先师那个小徒弟谋害了老爷,卷走了钱财!”
八姨太满面茫然,她还不明白,指着秦老爷的尸体:“老爷明明是被鬼给……”
三姨太先明白过来,树倒猢狲散,
八姨太这蠢货再嚷嚷,她们就什么也捞不着了。
秦老爷父母早就死了,
他娶了九个姨太太,
别说结个果了,连朵花都没开,膝下犹空。
青阳仙师说他命中不该有子,秦老爷就年年掏出大笔钱财供奉给青阳仙师,
只希望诚心供奉能感动仙人,赐他一个儿子。
儿子还没有,
秦老爷先死了,
她们这群姨太太都没孩子,这么大的家业还不都给旁支分走,要再嚷嚷几句恶鬼杀人,
是死是活就看宗族怎么决定了。
宗族要是有良心呢,就把她们送到清洁堂去,虽管着吃喝,可那地方就不是人呆的。
要是没良心的,还赶她们出去喝风?
她也是一巴掌扇在八姨太脸上,打了个左右对称,对秦管家说:“老爷一定是被那个小道士给害死了!可只有他守在老爷门前。”
鬼杀人掏心,有人见过吗?镇长县长管不管?案子判不判?
只有说是人杀的,才能追回钱财。
秦管家立即派人去找青阳仙师的徒弟,那个小徒弟早就跑了,还卷了房里值钱的东西。
这下更坐实传言,七姨太还扇风点火:“我刚刚可瞧见他往九妹妹屋里去了。”
九姨太也不是吃素的,与七姨太扭打在一起,互撕衣裳头花,还是秦管家让丫头把二人拉开。
秦老爷死在房里,尸体还没凉,他的姨太太们没一个想着葬事怎么办,全在打自己的小算盘。
禇芸提着秦老爷的魂魄,看够了戏才把秦老爷提回小院中,拉到陈寿棺木前。
阿生一整个白天都没歇着,他做了大家的牌位,不会写字就求霍震烨替他写,在这些牌位前供上烧鸡白酒。
秦老爷到这时才终于回神,他就这么死了?偌大的家业就这么拱手送人?他连儿子都没有呢!
“仙……仙姑,我我不认识你啊!冤有头债有主,你是不是认错了人。”
禇芸扯住秦老爷的脖子,一耳光打得秦老爷晕头转向,脚下一软,跪倒在地,抬头看见二十多个牌位,可这牌位上的名字,他一个也不认识啊。
秦老爷以为是女鬼索错了命,跟着他看见阿生挂的彩幅,上面贴花带闪,是戏班子常挂的彩幡。
彩幅上面写着“吉庆班”。
秦老爷倒抽口气,他死都死了,鬼脸上自然没有人色,魂魄不住颤抖,还想逃跑,被禇芸一水袖勾住。
按着他给牌位磕上一百个头,等他磕完还不解气,扯下他的脑袋来,满院踢滚。
秦老爷生前有多风光,此时就有狼狈,他的头在院中滚动,两只眼睛溜溜看着禇芸,鬼嘴一张,哭道:“饶了我吧,这全是仙师的主意。”
白准在屋里扎法舟,听见院子外面又哭又滚,眉头皱起。
霍震烨打开门:“住嘴,安静点滚。”说完又把门给关上了。
禇芸折磨了秦老爷一个晚上,等天亮时分她也不愿钻进坛中,白准扎完法船,竹轮椅从屋中滚出来:“你留着他折磨,倒不如放他去阴间下油锅。”
他杀了这么多人,又留住这么多鬼,打乱了阴司秩序,鬼差岂能让他好过。
禇芸明明报了仇,心里却一片空茫,戏班里的人都成了鬼,他们都走了,连仇人也要走,就只留下她。
阿生喃喃说道:“师姐要不然就跟着我吧。”
“我也不怕师姐了,咱们夜里还能说说话,师姐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都告诉我,我买了烧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