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种历经人间后沉淀下来的诉说。
李心思的这碗面条,早已超越了他之前所有的菜肴表达出来的东西,成了能够让人回味无穷地返璞归真。
两个人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李心思的脸上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喜欢就好。”他说。
*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
村里的地面开始泥泞。
于是不太好离开。
收拾了碗筷,姜危桥端着去厨房洗碗,唐彦便自然而然地跟李心思聊起来。
“透析机是怎么回事?”唐彦问。
“我的。”李心思很淡定,“有两年多了,慢性肾衰竭。其实从迷踪走的时候就觉得不太好,果然来这儿第二年开始浑身浮肿,去县里的医院看,查出肾有问题,说是慢性肾衰竭,只能做透析。从家里到医院二十多公里,姜危桥瞧不下去给我买了个透析机在家里,自己做。”
唐彦有些无力地开口:“……怎么会这样?您为什么不跟我说?慈鑫下面有最好的医院和医资力量,我如果知道这个情况,绝不会让您留在这里。”
李心思笑了笑:“你妈妈就特别不想沾慈鑫的光。我是个特别轴的人,说了跟你妈妈干餐饮,就不会回头去站别人的队。”
“我不是别人。”唐彦说。
“对,你不是别人。”李心思说,“可是你那会儿……也病着。”
“对不起。”唐彦声音沙哑,“对不起,我没有好好地照顾着迷踪,也没好好地照顾着你,还有孟叔……我、我太让你们失望了。”
“怎么可能会失望。”李心思摸了摸他的头,“你母亲啊,那会儿走得太匆忙,没有好好地交代过什么事情。可是你要知道,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有什么问题,她一定会说人生永远不会晚。”
“……人生永远都不会晚。”唐彦怔怔地重复了一次这个话。
——人这一辈子,总是会错过一些人,犯下一些错,虚度一些光阴。这没有什么。不要在懊悔中举足不前蹉跎光阴,因为只要你愿意,人生永远不会晚。
有些东西在这一刻被戳破。
眼眶又酸又涩,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汹涌了出来,似乎不是从眼中流出,像是戳破了胸口,从心脏里流淌出的悲伤。
把这四年来所继续的幽怨、懊恼和自责都哭了出来。
就像是窗外那场雨。
淋漓尽致。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姜危桥在厨房里洗碗的声音,明明只有几个碗,他却洗了很久没有出来。
唐彦哭了好久,等他终于平复了心情,一杯温热的茶放在了他手心。他抬头,就看见姜危桥正在笑着看他。
“说正事儿吧。”姜危桥提醒他。
唐彦点了点头,转向李心思:“李叔,回迷踪好吗,现在迷踪万事俱备,就差您了。而且在帝都也方便接受最好的治疗。”
“我不行。”李心思摇头,“老了,没心气儿了,就这样了。”
唐彦愣了愣,他没料到是这个答案。
“哎不对啊。”李心思忽然说,“迷踪差我?怎么回事儿?迷踪也不差我呀,我不是让我徒弟去找你了吗?”
“您……徒弟?”唐彦没有想到这个峰回路转,“叫什么?”
“叫陈秀书。”
“陈秀书?”
这名字听起来怎么有些耳熟?
“对。我是彻底金盆洗手了。可怎么放得下迷踪嘛。每次有消息传过来,黄理全那个傻逼干的傻逼事都能把我气出高血压。所以我就教了个徒弟,专门准备给你当主厨的。”李心思看姜危桥,“他没做饭?那他跟你这几个月在干什么?”
姜危桥抬头想了想:“啊……这个。做看护?还做了两次五谷豆浆?”
看护。
五谷豆浆。
唐彦沉默了好一阵子:“小甲?”
他话音刚落,堂屋大门就开了,有人提着两个塑料袋进来:“师父,今天的菜买回来啦。您看是不是您要的……哎?唐总?姜哥?”
小甲……
或者陈秀书,有些茫然地推了推眼镜。
“你们两个人怎么来了?”他问。
*
回去的路上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开了一会儿车,唐彦突然问:“所以,你看着迷踪没有好的主厨,口碑下滑,就是憋着不说?包括之前的老乙,二饼,还有孟沉的事,我不主动,你就一边看着?”
“饭呐,是要自己吃才香的。喂到嘴边的,那再好吃也是一坨翔。”姜危桥老气横秋地感慨,“要是我一开始把人都码完了,那迷踪是我的迷踪,还是你的迷踪?”
“现在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不同。”姜危桥笑着看他,“说实话,迷踪对我其实根本没意义,要不是你看重它,要不是它是你母亲心血的结晶,我根本不多看一眼。我在乎的是你,通过迷踪能够让你活过来,让你从阴霾里走出来,你主动地去考虑迷踪的存亡,于是有了念想,有了惦记。陈诉怎么说来着?心理层面的痊愈。”
雨刮器来回刮动,抹走了多余的朦胧,于是世界在面前变得真切起来。
唐彦安静了片刻。
他心底那个给自己设下的一条警戒线岌岌可危。
他几乎要相信姜危桥了。
“你在我这里……早就没有了信任。”唐彦摇了摇头,“我想相信你,真的,姜危桥。这样……其实更轻松不是吗?可是我……我做不到。”
姜危桥把车开下了高速。
这里距离帝都还有一段距离。
远处是一片湿地,野鸭和水牛的主场。
他将车子停好,下车拉开了后车门,唐彦坐在轮椅上,能够很轻易地看见天边,这个时候雨停了,天空出现了彩虹。
这景色太过清新美丽。
于是他们安静地站在一起,欣赏了好一会儿。
唐彦感觉自己的内心,被今天、被这样景色、被姜危桥熨烫着,前所未有的舒展、宁静。
“你有很多事情其实没有说清楚。”唐彦道,“四年来的一切都被你一笔带过,可是你给我的远比你几句话要来得多。”
“你不用信任我,也不用猜想推测。”
姜危桥站在车边,于是他们的视线齐平。
“彦彦哥,修复我们这段感情,是我要做的事。”他离得那么近,唐彦看到了姜危桥眼中自己的倒影。
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那么的急促。
像是情窦初开的时候那样充满了雀跃。
只是这样的注视,他的心已经不再听从控制,要飞了出去,要飞到别人的怀中一般。
姜危桥似乎已经感觉到了他躁动不安的心,勾起嘴角笑了笑:“你只需要感受就好。”
然后他凑上前去,勾着唐彦的下巴。
在彩虹下亲吻了爱人。
第56章
熟悉的味道回来了
见过李心思的第二天,唐彦亲自下了一趟后厨,把主厨的位置收拾了出来。又请孟沉把食材重新盘点了一次,根据之前李心思的习惯,缺的补充,少的采买。
听说这一次新主厨来磨合后,就会开始筹备很多年不曾开的迷踪宴。
后厨的几个厨师看这个阵仗,都琢磨迷踪空缺了许久的这位主厨到底是谁。
开始感觉李心思的可能性最大。
毕竟按照老板的慎重程度,怎么都不可能是别人。
但是老板给这位主厨抬咖的意思特别明显?光是把李心思三个字摆出来,就已经足够让人踏破迷踪的门槛,还需要做这么多准备?
很快这件事情就已经传遍了整个迷踪。
沉浸已久的“迷踪没老板”群里有人艾特了老乙:
老乙秒回,
李心思的徒弟?!
听起来就是很牛逼的人物。
后厨的诸位涌起了无数八卦之心,做了各种假设,幻想了各种人设类型。
然而到了周末的时候,跟着唐彦进厨房的人,是小甲。
“那、那个。”小甲还有点紧张,“各位师傅,以后就、就请多多关照了。”
本来还在忙碌的后厨,这一刻安静的连一滴水落地的声音都一清二楚。火头主管第一个反应过来:“唐总,您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从今天起,陈秀书先生就开始担任迷踪的厨师长及主厨工作。”
冷菜主管震惊:“他?”
“廖师傅,请多多关照。”小甲有点不好生意地说。
“不是说是李心思的徒弟吗?”配菜徐主管举手,“怎么成小甲了。你不是个没拿到看护证的看护吗?”
“那个……我真的没拿到看护证。”小甲点点头,脸红红的,“抱歉,我太没用了。”
“那你也没说你会做菜啊。”大家悲愤地说。
“之前你们没问,我就没说。真的抱歉,让大家困扰了。”小甲特别诚恳地鞠躬道歉。
“时间不多了。”唐彦打断他们之间根本打不上线的对话,“徐主管给小甲搭个手吧,尽早磨合熟悉,我对未来的迷踪宴很期待。”
“这个唐总放心。”配菜主管拍拍胸口,“我随时听小甲,不,陈师傅差遣。”
“交给你了。”唐彦对小甲说,然后他将手里那张早就定下来的本日菜单递给了小甲。
接过菜单的小甲有一丝忐忑。
可是这种忐忑在他走上主厨料理台的时候,便已经渐渐淡了下去。
小甲深深吸了口气,对周围的各位师傅说:“从现在到晚上大概还有四个多小时,各位师傅麻烦了。”
后厨开始了一如既往的忙碌。
唐彦操控轮椅退了出来,在迷踪里巡视了一圈。
比起三四个月前,迷踪已经有了一些改变。
其实这些改变很微小。
比如曾经的现代艺术陈设,陆续回归了精致古典摆件和家具,仔细去看,甚至能从这些东西上面看到真实的岁月留下的痕迹。
又比如大堂取消了,恢复了二十四节气的小包厢,在走廊中行走,颇有些柳暗花明的意思。大堂还没有完全装修好,但是在迷踪宴之前,一定会有个交代。
再比如店员们的精神气有了改变,所有的人似乎都有了新的目标,再不会迷茫不可终日。
最重要的是……
迷踪这位老板,开始像前任老板一样下楼来与客人们攀谈,不光是就餐体验,还有些生活上的闲聊,人与人之间的互动一旦变多,就不再只是单纯的生意,多了几分人情味。
他操控轮椅,走到了芒种房间门口。
这是母亲最爱的包厢。
姜危桥在里面坐着翻看手机,似乎已经来了有一阵子了。他这样的安静,几乎不像是平时的样子。
所以唐彦可以好好地看看他。
天气热了,姜危桥也穿上了短袖短裤。上身一件今年某高奢品牌的工装牛仔短袖衬衫,下面搭配同款短裤,里面一件银色流苏背心,调剂了整个氛围,脚上搭配了一双银色高底拖鞋。
说实话,姜危桥的衣品并不算差,甚至极佳。
只是他永远那么高调,无论是衣品还是做人,都要吸引全场的注意力。于是很多时候你很难聚焦在他的优点上。
只想揍他。
可是他这会儿如此沉静,微卷的头发耷拉下来,修饰了他的脸型,俊美的样貌在灯影中更显得轮廓深邃。
你甚至能感觉到出他的一种忧郁气质。
于是只是一眼,就会倾心。
那天他说,只要感受就好了,其他的不用思考。
要怎么样,才算感受呢?
唐彦思考。
姜危桥察觉了他的注视,抬眼看过来,眼底已经有了笑意,站起来便把轮椅推到餐桌旁,还贴心地重新摆放了餐具,在他的手边。
“你放心,小甲做菜利索着呢,是有李心思真传在的。一会儿就上菜,绝不会砸了迷踪招牌。”姜危桥安慰他。
“我如果不放心,就不会直接让小甲上任了。”唐彦说。
姜危桥点了点头,又去刷手机。
唐彦忍不住问:“距离外婆的八十大寿,还有一个多月,你不着急吗?你跟他们几个人之间都有或多或少的往来,到时候怎么交差?”
“那就看你心不心疼我。”姜危桥说,“你要心疼我,就亲亲我。”
“……然后呢?”
“然后用你手机拍下来咱俩亲亲的照片,发个朋友圈,说:找到了这辈子的真爱,求祝福。这样我就可以交差了。”
唐彦看着笑眯眯的姜危桥,沉默了片刻:“别做梦了。”
姜危桥叹息:“哎,我以为你真的担心我呢,原来就是嘴上说说。呵,男人。”
“他们那几个人的委托,是你自己要接的,没人逼你。”唐彦提醒他。
“我那都是有目的的。”
“什么目的。”
姜危桥把一直在刷的手机放到唐彦眼前。
不是什么抖音,或者其他媒体软件。
是一张资料表。
上面记满了唐家诸位的情况。
最中间的那个人是唐彦。
在他上面是阮尚霖与唐诗岚,与唐诗岚关联的除了郑千琴之外,就是唐氏的血亲兄弟。而在外围,与迷踪相关的李心思、孟沉、林涛、陈秀书、耿亮……这些在唐彦生命中出现的人物都详细地备注了背景情况和可以产生的作用。
红笔不知道画了多少次了。
关系网密密麻麻。
作图的人费了很多心思很多精力在这件事情上。
“这张表,你什么时候开始做的?”唐彦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