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锡范事先打听过,邓名的女儿已经两岁了,还没有许配出去,那多半说明邓名觉得他周围没有合适的结亲人选。
为什么说推销女儿给皇子不妥?如果皇子的岳家本来就很有势力了,那就可以靠着成为国丈来进一步压制异己,形成一家独大的局面——这可能会引起皇上的猜疑;而且一旦和某个皇子结亲,那这个大臣也就没有了保持中立的余地。一旦皇子被废,皇帝不会放心手握大权的大臣,往往大臣的一家都会受到牵连——所以有权势的大臣除非已经确定了要支持到底的目标,否则不太愿意进行这种赌博。
但皇帝的女儿就完全不同了,将来不管哪个皇子继位都无所谓,皇帝总要看在姐姐或是妹妹的面子上照顾一下姐夫、妹夫的。而且就算郑经认为世子的问题事关他的颜面,但只要嫡子成为了邓名的女婿,那郑经肯定还是会选择嫡子做他的继承人,而且会很高兴地改立世子。
“怎么听着又像是要内讧的味道?”邓名心中暗道。从冯锡范的话语中,好像台湾的嫡子派和长子派已经发生了激烈的斗争,很多台湾的重臣已经开始下注选边。听起来郑经的态度似乎也暧昧不清,很多嫡子派认为郑经只是碍于面子,而且郑经的决心也不是非常坚定,改换世子只是时间问题。现在邓名的感觉也是同样,如果郑经在这个问题上表现得足够坚定,让延平郡王府的文武大臣都清楚地知道嫡子不会有任何的机会,那么像冯锡范这种心腹臣僚也不会把宝压在嫡子的身上。
在邓名的前世,郑经让长子娶了陈永华的女儿,让嫡子娶了冯锡范的女儿。这在现代社会没啥大不了的,三个老朋友嘛,都成了亲戚最好;但在封建藩国中,这简直就是唯恐天下不乱。郑经和他父亲一样在三十九岁突然去世,当时嫡子年纪尚小,立长是唯一可行的选择,也能让明郑有更多的机会幸存下来。但已经无法从嫡子身上抽身的冯锡范没有丝毫改换门庭的回旋余地,就不顾一切地发动了内讧政变,火并了郑经的长子,让十二岁的郑克塽继位。
现在郑经虽然还没有把冯锡范的女儿指给嫡子,但冯锡范已经开始在嫡子身上下注了,要是促成与邓名女儿的婚约,那他将来肯定是嫡子派的首席功臣。
“文有陈永华、武有冯锡范,这两个人是郑经的左膀右臂,也是他一手提拔起来,对他最是忠心耿耿的两个心腹。可是现在两个人的矛盾就这么深了,再明争暗斗上几年那还了得,不得势同水火吗?”这一路上冯锡范偶尔会流露出对陈永华的一些不满,当时邓名还有些奇怪,因为能在外人面前不小心流露出来就说明成见已深。现在邓名总算是明白了根源所在,他在心里嘀咕着:“难道这是郑经在玩弄什么帝王心术,想让手下互相争斗,好便于他控制?可这是将相不和,而且是完全没有妥协余地、不死不休的局面啊。如果是玩帝王心术,也快到玩火自焚的地步了吧?”
想到这里邓名就更加确定,自己绝对不能被拖进延平郡王府混乱的派系纷争中去。
第67节守法(下)
根据帝国暂行的法典,每一个同秀才、或是如同秀才,他们的子女一出生就可以开始拿津贴。直到现在为止,在四川和浙东推行的宪法和法律仍和最初时一样,声明这是在皇上南狩时的暂行办法。不过院会议论起这件事的时候,议员们一个个看上去好像完全没有想过皇上回来后该怎么办,而对四川的同秀才来说,大明律似乎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浙东很多年以来都不是根据大明律,而是根据浙东军的军法来断案。前年宣布要推广帝国的法律后,浙东军和浙江禁海区都是一片欢腾,因为他们把这部法典视为民法,而用民法取代军法,无疑意味着明军高层对保证统治区的安全更有信心了。
各府发给百姓的津贴不一样多,因为这是各府的议院自行决定的。暂行法典只是定一个大框子出来,具体给多少,怎么给,都要由各府酌情处理。有的府给的比较多,比如叙州为了鼓励移民和生育,每月都给;而成都是在出生时给一笔就完;夔州因为比较穷,负担不起,所以只是象征性地给产妇一个红包,计划等到以后经济条件改善了,再提高津贴的数额;建昌的规定最有意思,因为法学大师贺道宁有大笔的家产在建昌,所以他现在已经把自己视为建昌人,好像做实验一样,给建昌制定了非常详尽的津贴规则。不同收入的人拿到的津贴大不相同,失业的人的津贴是富豪的好几倍,而且当他有了稳定收入后,津贴也就会下降——建昌的很多有钱人是退休的军阀,不在乎这几个钱,所以大家都给贺道宁面子,让他的司法实验计划轻松通过。
而这些津贴在理论上相当于入股,从父母手中赎买了对孩子完全的所有权——国家帮助养孩子,所以父母不能想杀就杀、想卖就卖。如果父母想出售女儿,无论是当童养媳,还是换亲或是其他什么的,理论上都需要官府这个“股东”同意,而官府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的。
“如果想娶四川的姑娘,就需要她父亲和官府的同意,官府会无条件支持姑娘自己的愿望。只要姑娘本人在官员面前亲口承认这是她的愿望,官府就会同意婚事。我的女儿也是帝国的国民,十八岁以后也会获得女同秀才的功名。到时候我和官府的意见是一样的,只要她自己喜欢,我再看看还行,大概就不会反对了。”邓名不慌不忙地对冯锡范解释道。以前他也是用同样的道理打发了其他的提亲人。
“丞相也拿津贴?”冯锡范闻言大吃一惊。他到是听说过四川发给孩子津贴一事,不过他从来没有想过邓名也会在乎这点小钱。
“只有皇帝出口成宪,是法律管不到的;可是我只是皇明的丞相,不是皇帝本人,法律在我之上;作为一个军人,我也是四川成都府的如同秀才,现在居住地在成都的十七亭。每次选举亭长的时候,我如果在成都就会去投票,给我的津贴我当然也会拿。”邓名笑道。
前年,为了不违反官员不许经商的规定,邓名把他的象牙进口公司的股份卖掉了一大半,至此邓名已经完全处于法律之下,作为交换,就有了完整的公民权:“既然我拿了津贴,我就得放弃对儿女婚事的独断专行,否则就是违法,就要被告罚款,甚至坐牢呐。”
在女儿出生之前,邓名也想过若是将来有了女儿该怎么办?是不是应该遵照这个时代的规矩,为她认真地挑选一个看得过去的婆家,为她找一个可能会畏惧或是有求于邓家权势的夫婿。虽然四川底层百姓的婚姻已经相当自由了,不过上流社会依旧认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正路。在他们看来,婚姻自由只是因为大移民的特殊背景,是为了克服四川早期困难的权宜之计,社会的风气迟早还会变回原样。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普遍现象,所以邓名也曾犹豫过。不过等女儿出生后,邓名每天在她吃奶后抱着她轻轻拍打,耐心地等待她打嗝的时候,最终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不妥协,如果这个社会还不赞成自由恋爱,那就去改变它;如果上流社会还不懂得为婚姻自主高声叫好,那邓名就手把手地教他们好了。
冯锡范听到这里若有所思。
邓名又补充了一句:“虽然帝国宪法还没有明确规定不许纳妾,不过我已经公开声明,我的儿子不许纳妾,我的女婿也一样——我的遗嘱也都写好了,并且公证过了,如果我的儿子敢纳妾,那就会失去我的遗产继承权;我的女婿在结婚前必须签署协议,如果他敢纳妾,就要和我女儿离婚并且赔偿损失,而且放弃子女,他们的子女全给我的女儿——还有,我规定,我的儿子要想继承我的遗产,就必须立下和我一样的遗嘱,而我的女婿也一样。”
看着错愕不已的冯锡范,邓名哈哈笑起来:“刚才我说过了,法律在我之上,所以无论是我的儿子还是女婿,我都无法用法律去管束他们,只能靠这种协议了——话说回来,既然我的规矩是这样,冯卫士觉得,我的女儿还是延平嫡子的良配吗?”
冯锡范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思考了片刻才问道:“既然丞相不管令嫒的婚事,那别家的儿郎若是想成为丞相的东床,该怎么做呢?”
看起来冯锡范还是没有死心。不过,只要对方不是搞婚姻包办,那邓名也无所谓:“比如送延平王的嫡子到四川上学,现在四川有不少人家的孩子就是在上学时互相认识了,两情相悦,报请官府批准,成就了姻缘;将来我的女儿肯定也要上学,说不定也会看上某个同学。”见冯锡范的目光闪动,邓名急忙补充道:“我可没有答应你任何事情,也绝不会从中促成。我女儿要她自己看得满意。”
让嫡子远离东宁去四川,似乎对争夺父亲的宠爱也不是什么好事。冯锡范思量了一番,觉得此事必须要从长计议。
看到冯锡范开始打退堂鼓了,邓名心里一块大石落地。他是一个有权势的人,也有可观的财富,所以他一定要让这个女儿和将来可能会陆续来到世上的女儿们有选择的权利。不过今天冯锡范的来访也给邓名敲了一个警钟,那就是台湾还有内讧的可能,而这种内讧可能会造成政变和清洗。
“冯卫士觉得东宁将来会永远游离于中国之外吗?”邓名觉得,消除台湾内讧风险的最好办法,就是让东宁文武发觉他们争夺的东西似乎也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值钱。
“丞相此言何意?”冯锡范顿时紧张起来了。
“冯卫士可能觉得东宁会是一个向中国称臣,和朝鲜一样有着治权的藩国吧?不过依我想来,东宁和朝鲜的情况不太一样。朝鲜那边真的是太贫穷了,环顾中国周围,恐怕没有比那块土地更贫瘠的了。在朝鲜,只有国王才吃得起面条,因为白面都是从我国运去的。更不用说朝鲜北部的山区还那么险恶难行,气候恶劣……当初鞑虏那么贪婪,都不愿意吞并朝鲜。我想,除了日本以外,恐怕再没有别的国家会生出吞并朝鲜的心思来。”
台湾出产稻米、蔗糖,气候温暖、水源充沛,周围还有暖流鱼场,而且地处南洋要冲,海贸获益颇丰,任何国家都不会拒绝这样一个行省的加入。
“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了,先延平王待我很好,所以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去鼓动院会和东宁的矛盾。我觉得,将来延平王的后代也可以考虑把东宁卖给院会,也不失为一条路嘛。”对邓名来说这确实是非常久远以后的事情。和对待晋藩的办法一样,邓名会鼓励台湾的子弟到帝国上学、服役,在帝国内部取得地位,然后慢慢推广帝国的价值观,到时候统一也就是水到渠成了——对于自己这边软实力的优势,邓名是非常有信心的。而且双方同文同种,别人想利用民族主义抵抗都做不到。
最后还有一件事是要为郑成功做的。邓名隐约记得,台湾的内讧好像导致郑成功的孙子遇害:“刚才我和冯卫士明说了,我不会在延平世子的归属这个问题上有所偏袒,不过如果你们争起来了——”
冯锡范没有急匆匆地表白绝无这种可能,而是静静地等着邓名的下文。
“我希望不要出人命,因为都是国姓爷的子孙。如果长子被废,我希望他能到四川去念书,我发誓绝对不会利用长子来给东宁捣乱。他要是想回台湾复辟的话,我也会全力阻止他。如果你们信不过我,也可以签一个法律协议。”
“丞相言重了。”冯锡范忍不住想进行辩解。虽然在邓名的前世,他最终是发动了流血政变,但此刻台湾内部的矛盾还远远没有走到这一步,冯锡范想的还是如何让嫡子在争宠中取得上风,而不是兄弟自相残杀。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就甲申年以后的事情来看,争位最后肯定会发展到刀兵相见,自己人杀个血流成河,然后被外人捡了便宜,从来没有一次例外。而你们现在既然动了这个心思,而延平王好像居然还不阻止,那就只好我来未雨绸缪——我这个许诺不仅对长子有效,对你们也一样。如果冯卫士你们不幸失手了,被关进大牢要治罪了……”
看到冯锡范的脸色开始发白,邓名笑道:“甲申以后,内讧还真没有善终的——说远了,假如真有那一天,冯卫士可以对审你的官员说一声,就说是我说的,任何人只要肯网开一面放你们去四川,不让你们东宁内部流血,就能得到我永远的感激;而如果伤害了先延平王的骨肉和部将,那我就会感到遗憾和不快。”
第68节混乱(上)
康熙十一年、永历二十六年正月,桂林,平西王府,。
自从夺取了广西后,吴三桂就把王府搬到了桂林。因为他已经把战略方向从昆明转移向了湖南,或许还有广东,所以呆在贵阳也没有什么意义,而且转移到桂林还可以向李定国显示自己的诚意。
这几天吴三桂的心情相当不痛快,连过新年都没有过好。几个月前,前好不容易盼到两江打起来了,平西王立即厉兵秣马,就等着突袭湖南。结果没两天,先是蒋国柱、接着是张朝,先后宣布告老还乡……不,是告老跑到四川去了。差不多同时,吴三桂就听说耿精忠反正了,还帅领大军杀入了浙江。当时吴三桂暗道一句“苦也”,两江还没有乱起来,还没能把成都和北京的注意力吸引走,那么耿精忠不是成了众矢之的了吗?
果然不出平西王所料,一开始耿精忠进攻还算顺利,但八月初就在绍兴城下陷入了僵持。浙北和江南的军队源源不断地赶到,依仗坚城、河流挡住了耿藩的攻势;相持了一个月后,本来保持中立的浙东张煌言部突然宣布援闽,下令隐蔽在温州附近的浙东明军攻打耿军的后路——本来浙东军还想再等些日子,让江南绿营和耿藩再拼几天,但听说进展不利的耿藩为了强攻绍兴,悍然在浙南大肆拉壮丁、强征粮草,浙东明军忍无可忍,提前发动了进攻。
耿精忠走运的是,此时他还没有把全部的部队压上绍兴前线,仓促发起进攻的浙东军也准备不足,没能一举切断耿精忠的退路。耿精忠一边分兵抵抗,一边全速撤军返回福建,不过还是丢了三成的兵马在浙江。
讨逆军、靖难军和浙东援闽军会师后,联手攻入福建。耿精忠收拢残部在仙霞关抵抗,依仗地利挡住了明清联军的进攻。看到耿精忠这么快就不行了,董卫国随即下令靖逆军向福建发起进攻,同时发布檄文称他要砍下耿精忠的脑袋献给皇上做新春贺礼。不过董卫国虽然口气很大,但江西绿营一下子也攻不下耿藩的城池。
只是耿精忠祸不单行,这时郑经突然在金、厦登陆了。歼灭了耿精忠的防守部队后,郑经在金门发布檄文,称耿精忠反正后形势不利,靖难军和讨逆军两支清军已经从东北攻入了福建,而江西绿营派出的靖逆军也攻入了福建西部,福建的明军(耿军)已经是危如累卵。作为大明的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郑经断然不能坐视不理,故亲统大军浮海前来援闽、援耿。
看到郑经檄文的时候,从川陕总督高明瞻,到东南各督抚,再到平西王吴三桂,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冒出一个念头,这不是邓名惯用的把戏么!浙东的张煌言和邓名是一伙儿的,援闽也就算了,怎么现在郑经也学会了?
郑经一股气带来了十万大军,而且还有亚洲第二大的舰队来保证机动,顿时整个福建沿海就是风声鹤唳。被郑经突袭后,耿精忠不但不能继续支援前线,还得从前线抽调部队回来防守沿海地区;而北方进攻耿精忠的明清两军得到消息后则是士气大振,知道耿精忠已经是死定了,现在到了瓜分胜利果实的时候。
九月,耿精忠苦心维持的西北和东北两条防线先后被突破。不过靠着多年在福建的经营,耿精忠的手下还在各个据点里苦苦支撑,同时向各方派出和谈使者,企图找一个能依靠的势力投降。不过耿精忠的努力注定是白费的,赵天霸已经和各方达成协议,任何人都不得和耿精忠单独媾和。本来赵天霸还担心郑经是围剿耿精忠同盟中的最薄弱的一环,但这次郑经倒很痛快,他和统帅浙东水师的郑瓒绪在金门会面,至少表面上这对堂兄弟尽释前嫌,浙东的援闽军和台湾的援闽军欢聚一堂,郑经向郑瓒绪保证,台湾明军会与浙东明军统一行动。
给耿精忠最后一击的是尚之信。广东尚藩部队在八月就完成了集结,九月,虽然看到耿精忠被击退返回福建,但是尚之信觉得形势未明,就一直没有表明态度。一开始看到靖逆军进展不顺利的时候,尚之信还在琢磨如何突袭董卫国才能取得最大的战果。不过郑经登陆后,局面就开始了一边倒。等到仙霞关失守,联军水陆并进向闽中进发后,尚之信就按捺不住了。
尚之信认为明军的势力较大,所以决定打起广东援闽军这面旗帜来。尚之信还先礼后兵,发书给耿精忠,建议对方下令给地方官迎接尚家的援军。
大惊失色的耿精忠急忙回信说他尚有一战之力,现在只是诱敌深入而已,不日就会发起雷霆万钧的反击,把所有踏上福建领土的敌军——不管是明军还是清军都统统消灭。在信的最后,耿精忠苦苦哀求尚之信看在三藩同气连枝,福建、广东更都是源自东江一脉的情面上,千万不要来援闽。但尚之信不为所动,表示福建的形势很糟糕,所以他一定要来援闽,尤其是看在东江一脉的情面上,对闽省更是非援不可。
到了十二月的时候,耿精忠丢掉了除泉州以外的全部地盘。现在耿藩余部龟缩在泉州城中做困兽之斗,而城外是靖难、靖逆、讨逆三军,加上浙江、台湾、广东三支援闽军共六路大军。其中明军和清军各三支,把泉州围了个水泄不通。
其中的广东援闽军最为奇特,因为广州不承认这支援闽军是隶属于广东尚藩的军队——当得知尚之信打出了“援闽”的旗号后,尚可喜大惊失色,当着左右的面前脱口而出:“哎呀,错了,应该用‘荡逆军’的名义啊!”
虽然张煌言和郑经的明军实力远远强过三省的清军,而且三路清军中的靖难军怎么看都是化妆成清军的明军,但尚可喜却敏锐地发现,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明军似乎不欢迎藩王反正。郑经和浙东军对耿精忠的联合进攻说明这不是孤立的行为,而是明军一方的战略,既然如此,尚可喜当然不宜现在打出反正的旗号。反正的机会不能随便浪费,留到以后也许还有用。
“这个糊涂孩子,就一点不知道审时度势吗?不懂得随机应变吗?”尚可喜知道,尚之信是根据他离开广州前的嘱咐而进行的选择。不过再不懂得变通也是自己的儿子,出了问题还是要想办法解决。若是换做一般人,说不定此时就会严令尚之信再反正回来,但尚可喜实乃两面下注的宗师,略一沉吟,发现虽然局面严峻,但并非不能变坏事为好事。
很快尚可喜就做出了决定,对外称尚之信统领的军队为叛军,而广东和尚藩依旧是大清忠贞的臣子;很快,尚可喜更进一步宣称,进入福建的广东援闽军其实是在逃离广东,从而把尚藩和尚之信分割开——如果尚之信分到了一份地盘,那么在儿子手里或是划归尚藩也没有本质的区别,顶多是管理的时候麻烦一些罢了;虽然宣布尚之信为叛军,但实际上广东对尚之信的支持并没有改变,如果这样都无法在福建站稳脚跟的话,那就说明尚藩本来就难以从福建夺取部分领土,就让尚之信再退回来好了,广东依旧保留着反正的机会。
因为泉州城防坚固,再加上新年到了,所以耿精忠暂时还能在城中苟延残喘,不过看上去肯定是无力回天了。平西王好不容易盼到邓名出海,国内各股势力蠢蠢欲动,结果却是一个个地跳出来送死,先是康熙皇上,然后是两江的督抚,接着又轮到了耿精忠,平西王心里的这份失望就别提了。
“悔不该啊。”吴三桂对愁眉不展的夏国相说道,平西王的声音听上去好像都苍老了不少:“当初邓名两下江南的时候,本王就应该倾巢而出,先把李定国灭了就好了。要是那个时候拿下了云南,邓名就不敢这么从容腾挪,也不至于如此势大难制!”
夏国相连连称是,但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他还记得,那时吴三桂最担心的是把老本拼光,清廷就可以趁机把他的藩国撤除了。要是没有邓名,估计吴三桂也就乐呵呵地满足于藩王的地位了,只是现在眼看清廷守不住这个天下,吴三桂的野心才又冒了出来。
“难道本王最后也要把两省丢给那邓名小儿吗?”吴三桂越说越伤心,气愤地拍案叫起来:“皇上、蒋国柱、张朝,就不知道商量着一起发难吗?现在可好,被成都各个击破了,十年才盼来这么一个机会,本王还有几个十年能等?”
“皇上的密旨一点儿用都没有。”康熙的圣旨也送到了吴三桂手中,不过这种密旨只有在成都不干涉的情况下,才可能在湖广发挥一些作用;而要想成都不干涉,就需要两江和闽、浙大乱,给吴三桂浑水摸鱼的机会。现在耿精忠就剩一口气了,吴三桂怀疑成都已经平定了核心地区,现在开始把警惕的目光转移到云贵这些边远地带了。
苦吟再三,吴三桂发现他竟然没有什么可行的对策,只能眼睁睁看着耿精忠被消灭。他估计各地跃跃欲试的诸侯都会被彻底吓住,再也没有人敢跳出来扰乱邓名的战略了。其实吴三桂也是一样,他本质上不喜欢冒险,而是喜欢脚踏实地;只要不被逼到没有退路的死角,吴三桂也不愿意进行输多赢少的赌博。现在如果孤零零地跳出去打湖广,怎么看都是胜算不大。
就在吴三桂快要绝望的时候,新的机会好像突然出现了。
第68节混乱(下)
黔国公沐天波是大明天子忠心耿耿的臣子,心甘情愿地为大明皇帝付出自己的一切,在邓名的前世,他就为了保卫永历流尽了最后一滴血。若是沐天波知晓皇帝对缅王声称他的被害是咎由自取的话,大概也只会遗憾而不会后悔,因为保卫大明天子这就是沐天波的志向,是自打朱元璋封藩沐英以来,沐家数百年的信念。
自从永历被莽白软禁以来,皇帝的御林军很快都被杨在赎走了,改编成占领军。几年后,侍卫官也渐渐被占领军要走。这时沐天波满怀希望,每天勤奋地锻炼身体,就盼着得以摆脱囚徒生活的那一天,然后就要带领御林军杀进阿瓦,救出皇上。可是这一天却怎么等也等不来,最后永历身边除了家人以外,只剩下首辅马吉翔、沐天波和一群太监——杨在和占领军的军官研究以后,都认为沐天波太危险,就是把马吉翔要回来,都不能同意缅甸人释放黔国公。
只要杨在能给昆明和成都送去足够的赔款,在缅甸问题上他就有足够的发言权。就是李定国问起此事时,白文选等人也会帮助杨在解释;至于成都那边,院会更是怎么看杨在都顺眼,前几年杨在两次回国到成都,帝国政府和院会都热烈欢迎这位缅北的太上皇。
去年,杨在把他的老丈人马吉翔也要出去了,大概是认为马首辅再也不会对他的地位构成任何威胁了。杨在的猜想也没错,十年的软禁磨光了马吉翔的雄心,当初意气风发的大明首辅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衰弱的老头。缅甸卫兵拿着命令来提人的时候,马首辅只是简单地向沐天波——最后一个难友拱拱手告别,脸上带着一丝羞愧,低着头匆匆跟着缅兵走了,就好像是个在战场上抛弃了同伴的逃兵。
由于明军在国内的日渐强势,沐天波也承认缅甸对永历天子越来越好了,现在永历天子只要愿意,还可以在缅兵的陪同下出去打猎,如果沐天波有兴趣也可以同行;每隔一段时间,莽白还会向天子和东宫进贡几个缅甸的宫女。听说不时来觐见问安的一对大臣终于只剩下沐天波一个了,永历皇帝又一次大发脾气,把几个倒霉的宫人一通责骂。
君忧臣辱,君辱臣死。
沐天波一直策划潜逃,不过他总是放心不下天子。当意识到杨在这个奸贼是不可能放他回国的,沐天波就把妻儿托付给了皇后——后者还帮沐天波说服了永历天子,让他相信沐天波不是贪生怕死想弃君逃跑,而是真的计划自己脱困以后,好召集忠义之士拯救皇上。
大概是因为时间太久了吧,再加上明廷臣子基本上都被释放,所以监视沐天波一家的缅兵也松懈了。沐天波这十年来身体一直保养得很好,成功脱困后,发现沿途的缅兵更是毫无戒备。有两次被拦住后,对方一察觉他好像是中国人,也立刻变得非常客气,连身份凭证也不要了,立刻放行。甚至还派人护送他到边境,生怕这个看上去似乎还有点地位的中国人被缅南的盗匪所害。
进入缅北莽鲁的统治区后,沐天波见到的中国人就更多了,好像有大量的汉人正涌入缅甸经商;除了商贸以外,还有其他的工作需要汉人,比如缅北开办了许多的汉语学校。
自从五年前开始,莽鲁政权就规定缅甸的科举考试必须加试汉语,因此汉语成了官吏必须掌握的语言;更有甚者,从三年前开始,成都、叙州等最有名的中国学府都向缅北和缅南发放奖学金名额。永历十五年,缅甸同意赔偿的战争赔款实在太多了,院会认为对缅甸很不公平,所以打算从四川得到的这份赔款中拿出一半还给缅甸人民,还款的方法就是设立奖学金,奖学金的对象是面向全缅,缅北和缅南都有名额。
无论是莽鲁还是莽白的治下,层层筛选出来的最勤奋、最聪明的缅甸人都在奋力苦读,希望能够拿到全额的奖学金去四川上学。院会通过辩论普遍认为,等到这些最聪明的缅甸孩子在四川接受了全面教育,他们回国掌权后就会形成一个亲中国的集团,从而加速永历十五年的战争后遗症的痊愈。
很多在缅甸教书的中国人甚至是云南和四川的逃犯,为了躲避昆明的通缉而跑来缅甸,在缅北这片领土上他们过着受人尊敬的生活。而事实上也是潜逃者的沐天波在前去八莫的路上,很快就被汉人中介公司盯上了,在他住店后,就有陌生的汉人来套交情,旁敲侧击地问沐天波是何方人士,来缅甸做什么生意?见沐天波支支吾吾、语焉不详后,中介公司更加确信这是一个云南逃犯,大概是初到缅甸生活无着落,就热情地人是缅甸的爱国者,最痛恨的就是给明军带路的缅奸:“我是不是应该拿着刀出去,以便自卫?”
“完全不用,当然,您拿刀也没人管,不过只要客官您把这一口正宗的云南腔一露就没事了。”店老板蛮有把握地说道:“听见您的云南话以后,那些爱国者就会笑着围上来,用汉语和您打招呼:昆明来的朋友,我可以和您练习一下我的汉语吗?”
……
现在,千辛万苦从缅甸逃回中国的沐天波,正坐在平西王的会客室里,准备向对方解释自己为什么到了云南以后,又要辗转前来广西的原因。
第69节忠臣(上)
返回云南后,沐天波就闯进了晋王府,要李定国速发援兵去救皇上。
根据沐天波的观察,现在云南的情况不错,他还记得当初孙可望治滇的时候,云南的老百姓个个面黄肌瘦,目光里也满是畏惧和狐疑,要是被沐天波这样的大人物注视一会儿,就会害怕地低下头,匆匆地走开。
那时沐天波见到他祖祖辈辈居住的云南,老百姓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也是非常地痛心。不过沐天波知道云南需要承担沉重的战争开支,而为了保卫大明皇帝,为了挡住清军进犯并反攻中原,这些似乎都是不得不付出的代价。也正因为此,不得不放弃云南时,沐天波胸中痛得锥心刺骨。他曾经在战时不止一次地暗暗发誓,要在战后恳求皇上好好地补偿云南的子民。但这个誓言无法兑现了,这么多年云南百姓承受的苦难,好像也变得毫无意义。
不过这次回昆明的路上,沐天波看到行人一个个面色红润,看上去吃得不错,而衣服也不再是破破烂烂的,还没有到新年,但很多人已经穿上了新衣服;进入昆明城后,沐天波询问晋王府该怎么走的时候,被询问的百姓也会热情地给他指路,最后还有个厚道的昆明人把沐天波一直带到了晋王府的门前。
站在大门口的卫兵表情平静,没有表现出对沐天波或是对那个领路者的敌意和戒备。直到这个时候,沐天波才犹犹豫豫地报出了自己的真实姓名,并从怀里掏出黔国公的印信来——之所以一路上沐天波不肯说,是因为知道大兵的脾气都非常不好,有可能会稀里糊涂地倒霉。本来沐天波还准备了一份圣旨,打算化妆成使者,见到李定国后再相认的,但看到那个脸上挂着和气笑容的王府守卫军官时,沐天波放弃了一开始的打算。
军官大惊失色,作为一个云南人,见到世世代代都深受爱戴的黔国公后,这个军官不敢怠慢沐天波久等,就亲自陪同他入内去见李定国——反正李定国肯定会认识正牌的黔国公,只要不让来人靠近晋王身边,就不会有什么机会行刺。
沐天波跟着军官走进大厅后,看到了一幅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的场景。那个时刻甲胄在身,总是眉头紧锁,从来见不到笑容,就是偶然听到好消息也难掩忧色的晋王李定国,现在穿着一身宽松的绸缎衣裳,两道浓眉舒展得很开,一副心情愉快的安详模样;沐天波还记得,晋王因为案牍劳形,脸颊十分削瘦,而现在却已经显得圆润多了;最让沐天波震惊的是,这个他一眼就认出是李定国的人,正在给一盆花卉小心地浇水。
沐天波惊奇地呆住了,不知说什么才好。那个带他进来的军官已经向李定国做了报告,站在李定国身边的另一个人闻言猛地回过头来,比李定国更加迅速地失声大叫起来:“黔国公!”
见来人确实是黔国公无误,值班的军官放下心来,又向沐天波恭敬地行了一礼,匆匆退出大厅返回他的岗位去了。
沐天波盯着第一个认出自己的人看了几眼,也认出了对方,此人不是李定国的左膀右臂、西营中骁勇善战的骑将白文选又是何人?其实白文选的眉目没有太大的改变,但神情同样和以前完全不同了,变化甚至比李定国还要大——沐天波记得很清楚,巩昌王的眉毛总是倒竖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也总是射出鹰一般的目光来,让人一看就心生惧意。
但今天白文选也和李定国一样穿着宽松的袍子,那双注视过来的眼睛,目光也柔和了不少。而巩昌王的那双眉毛,让沐天波竟然联想到了近几年开始流行的那种时钟——白文选的眉毛看上去就好像是时钟上八点二十时的两根指针。
“哎呀呀,真是黔国公啊。”又有一个人喊了起来,差不多在李定国转过身来的时候,他从椅子上起身向沐天波奔过来。这个人已经显出了一些富态——在沐天波看来,李定国和白文选的神态显得过于放松了,但他们的身体依然匀称矫健,穿着袍子也难掩武人的身姿。而第三个人不但脸孔圆圆的,就连肚子的凸起好像也可以看到。
定睛一看,沐天波发现这也是一个老熟人——正是和白文选齐名的西营好汉,李定国两厥名王的时候追随左右,被大家认为是秦王孙可望属下的第二号人物,坐镇贵州多年的庆阳王冯双礼。
冯双礼退休后,一个人在建昌呆着也有些无聊,每天能做的事就是回忆往昔。而且手里没有兵权后,不用再整日担心李定国和白文选来攻打自己,对这两个人的戒备之意一去,冯双礼再想起他们的时候就只剩下往日的战友之情了。几年前冯双礼来昆明拜访晋王和巩昌王,本来想住几天就走,但归期一拖再拖,最后干脆就不走了,还把建昌的家人也都搬来了昆明。
虽然李定国雄心仍在,但据冯双礼观察,这几年恐怕也是李定国过得最开心的几年。靠着缅甸的赔偿金,以及珠宝生意的进口关税,云南的收入远超孙可望时期的数倍。晋王终于可以给云南百姓大范围地减税,对过去多年的兵、匪骚扰做出一些补偿;看到百姓能够穿上新衣,吃肉的日子也不断增多,晋王的心里好像有一块疙瘩悄悄地解开了。
晋王虽然也在组织北伐,而且也在积极拉拢吴三桂,但很多西营的年轻人都跑去参加了帝国军队。以前为了照顾这些子弟,李定国费尽了心思,他那么看重永历皇帝的原因之一,就是希望能拼上自己的这条命,换来朝廷对西营旧部的另眼相看。而现在那些去了帝国军队的西营子弟都受到邓名的照顾,赵天霸也成为邓名的首席大将了——邓名宣布,如果他出了任何意外,赵天霸就暂时看守帝国军队,直到六个月后院会选出最合适的接班人为止;其他的西营子弟也都不错,比如康熙六年,狄三喜跟着邓名去北京立了功,被授予帝国上校衔。班师后这个家伙还找机会跑来一趟昆明,给冯双礼展示他的亮闪闪的肩章和勋章。和他一起得到晋升和勋章的人,不光有西营秦系、蜀系的,也有晋系去四川的,听说这些人在帝国军队中也挺融洽。
李定国十岁就进入张献忠的童子营作战,到十八岁的时候已经带兵打仗,后面是更艰苦的南征北战;虽然后来成为了亲王,但日子依旧不舒坦,不但和清兵作战,还要和义兄孙可望勾心斗角;需要担忧皇上对自己的观感,更需要安抚部下、考虑他们的前途和未来,筹集粮草、生产武器、募集兵员……从十几岁开始,李定国就常常在夜间猛然惊醒,莫名地紧张和心慌,让他无法再度入眠;这个毛病到了中年后变得更加频繁了,没有什么事情是顺心的,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忧虑……倒是最近几年,军饷不愁了,也不用担心吴三桂打过来,晋王处理公务之余,还能养两盆花,好像已经有很久没有出现过梦魇了——每天早上醒来,都感到精力充沛,心里也有一股说不出的踏实。
刚才李定国给花浇水的时候,正在跟冯双礼和白文选打趣,他们互相揭发小时候淘气、惹祸的老底,让几个贴身的年轻卫士都听得忍俊不禁。
……
康熙四年后,邓名就从来没有隐瞒过他对云南的规划,多次在公开场合说过他希望有一天能实现川滇统一,但他不打算用武力解决这个问题;而对于李定国和白文选等人,邓名也公开表示过,如果不是他们把抗清的火炬坚持到永历十二年,那么邓名也没有机会接过火炬。但英雄不该是受苦一辈子的同义词,邓名觉得老一辈的人已经做得足够多了,新一代的人也得尽到他们的责任,让英雄们有机会过两天轻松的日子——趁他们还活着。
据沐天波观察,云南方面的人似乎相当信任邓名和平解决的诺言。而就沐天波来说,他也不认为劳苦了一辈子的李定国,就该继续整日烦忧——虽然沐天波坚信邓名使用的是软刀子。
晋王府的人听沐天波口口声声要他们去勤王的时候,都露出了尴尬之色。谁都知道,现在云南的好日子和永历呆在缅甸是分不开的,除了李定国之外,云南上下恐怕就没有一个人还想把永历搬回来;就是愿意皇上回来的晋王,对永历的感情中,恐怕也是愧疚的成份高于忠诚了。
晋王和巩昌王还好,像贺九义和马宝这种对大明毫无感情可言的西营将领,听到沐天波的要求后甚至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他们让下一代渗透四川,计划进行得很成功,依靠云南西营的人脉和财富,他们的子侄都有很强的竞争能力。有几个人在军校的成绩名列前茅,最先去的一批有不少成为了帝国的军官。现在贺九义、马宝等人经常讨论的话题,已经不是如何用西营晋系这个山头和帝国抗衡,而是如何击败帝国内部的浙系、川系和闯系,让西营成为帝国内部最大的山头。既然西营已经渗透进了帝国内部,后代的安全和地位都有了保证,这些西营将领就不觉得永历对他们还有任何益处,皇上最好继续呆在缅甸别回来烦人,永远地呆下去才好。
在平西王府说起这些见闻的时候,沐天波的心情也很复杂。
第69节忠臣(下)
马宝、贺九义这些人吴三桂都有所了解,马宝曾经向吴三桂投降,贺九义也有过书信来往。吴三桂觉得,要不是邓名出来搅和,多半这两个人也不会跟在李定国那边了。
吴三桂隐约听说过,这些云南的高级军官都不太愿意和贵州为敌,李定国讨伐贵州或是联合吴三桂北伐的战略一直得不到滇军的群起响应,现在这几年支持者更是寥寥。不过直到试探过沐天波之后,吴三桂才确定了其中的原因,并非是滇军的将领都变成了和平主义者,而是他们的生活确实比以前好了,而且他们的注意力开始向帝国军队那边转移了——在不少滇军将领看来,帝国军队的装备更好,对敌人的优势更大,有更多的机会立下大功,所以他们的子弟在帝国军队里建功立业更划算。既然贵州的路不好走,打赢了也没有什么油水,而且吴三桂还兵强马壮,那还不如让小辈们都跟着邓丞相去升官发财。
既然沐天波平安回来了,和他有战友之情的昆明三王就热情地请他吃饭。冯双礼还盛情邀请沐天波一起打猎去散散心——李定国和白文选每天都有事,不能陪无事一生轻的庆阳王出去打猎玩上十天半个月的,因此他就约请沐天波。
但沐天波最关心的出兵勤王一事,则得不到任何响应。李定国看上去还像是有点动心,但白文选大谈特谈什么云南多年以来战争不断,百姓生活艰辛,现在正是需要休养生息的时候。连受皇恩深重的巩昌藩都是这个态度,沐天波自然明白他多半没办法从云南讨到救兵;至于让昆明出面责备杨在,逼着杨在兴兵讨伐莽白,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杨在能够为昆明提供非常实际的利益,占领军负责保护贸易,监督赔款的执行,这些都关系着云南官兵和百姓的切身利益,让他们的家人能够吃饱穿暖。而永历皇帝并不能给官兵、缙绅和百姓任何实际上的好处——皇上回来之后说不定又要征兵、征粮、打仗,弄不好云南和四川的关系也会恶化,杨在每年送来的分红不知道还有没有——大家嘴上不能说出来不管皇上了,但即使是一个家庭妇女,也会在心里衡量其中的利弊。
通过云南官员之口,沐天波还了解到四川院会的一个惊人的阴谋。
虽然邓名很少提到缅甸的永历皇帝,但从他永历十五年远征的表现看,大家估计邓名也没惦着要把皇上接回来,只要继续维系抗清同盟就好。最近几年来,这个抗清同盟变得愈发稳固了。不过谁也不敢说皇上要是没了,是不是就会爆发新一轮的内讧。反正在这种形势变得越来越好的情况下,谁也不愿意冒险给清廷反扑的机会,也没有人愿意跳出来第一个喊“我们不需要大明天子。”
既然现状不错,那几乎所有的人就愿意维持下去。院会甚至通过了一个预案,若是永历有什么三长两短,帝国要在第一时刻拥戴东宫即位。不过不管是现任皇帝还是下一任皇帝,都是呆在缅甸为好,省得回来之后大家没有了事急从权的借口。
去年邓名开始鼓捣国籍制度,他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进一步向近代国家转化,其次也有保护海外侨民的用意。不过在邓名出海以后,院会里不知道哪个人随口一提,大家就讨论起永历天子的国籍问题了。邓名主张,只有享有同秀才或如同秀才功名的人,才是帝国的公民,而权如同秀才可以视为在帝国境内有永久居留权并且享受国民待遇的人。这一点被院会里不少议员进行了发挥,他们指出,既然帝国法律不能约束大明天子,而且大明天子高高在上,显然不可能被地位低于他的帝国政府授予一个功名,那大明天子就不可能是帝国公民——从而推出,若是有一天帝国统一了全境,那大明天子不可能也不应该是中国人。现在虽然帝国还没有统一中国,但没人怀疑这将是帝国的一项重要的任务。
议员们还根据法典进一步推论,如果大明皇帝永远成不了中国人,那么皇明帝国就有权拒绝他入境;而只要大明天子不能回国,那皇明帝国政府事急从权地不执行大明律也就是顺理成章。因此帝国的政府和法学家忽然发现,想要解决这个问题,一劳永逸的办法就是设法让皇帝和他的家人都获得缅甸国籍,只要大明天子成了缅甸人,那他就只能永远地呆在缅甸。
这个设想很快被报纸披露出来,还引起了不少读者的热议,居然叫好者众多。大批讼师各抒己见,认为这个设想在法律上是完全行得通的。将来就算大明皇帝偷渡回国,皇明帝国政府也可以以非法入境的罪名把他老人家遣送回缅甸——法律面前,全体中国人平等;唯一不平等的是皇上,所以他不是中国人。
差不多就在沐天波回国的时候,帝国政府正打算把这件事付诸实行,计划去找莽鲁和莽白政权,要求他们把永历一家老小登记到缅甸的户籍上去,还打算派出专人负责此事。
沐天波听说这个消息后,愤怒至极地大叫出声:“丧尽……”喊出这两个字后,沐天波一下子愣住了,他感觉帝国政府丧失的并不是天良,而是另外一种东西。
“听起来好像是邓相手下的风格。”吴三桂先是惊讶,然后就微微点头。现在吴三桂及他的手下普遍对邓名的印象是根本没有节操可言,连带邓名的部将也都如此,凡是接触到邓名的人也都在被他影响。比如耿精忠现在遭到围攻,竟然是三路明军和三路清军一起打他——前所未有的明清联军,合起伙来进攻耿精忠这个倒霉蛋。
但同时大家又发现,邓名对承诺看得很重,尤其是条约、法律条文这种东西,只要邓名签署了条约,就会认真地履行。若是他想修改也会和气地与对方谈判,甚至拿出东西来补偿那些明明无法在武力上对抗他的人。
四川作为受邓名影响最大的地区,现在对法律的重视也远远超过其他地区。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只要在法律上讲得通,不管多么荒唐的要求邓名都会认可,然后去设法修改法律的漏洞——现在帝国政府和院会也是一样,做一件事前,总是会咨询讼师是否违法。,
也正是因为四川重法的名声在外,所以几个四川同秀才起诉蒋国柱的事引起了天下瞩目——十三年前,浙军跟随邓名返回四川时收留了一批镇江孤儿,其中许多人现在已经是同秀才、帝国公民。当年的孤儿曾经亲眼看到蒋国柱的军队在镇江烧杀抢掠,把全城的妇女都抢走贩卖到扬州、苏州等地去了。
蒋国柱逃入四川后,受到了帝国政府的欢迎,也依照特使赵天霸的许诺,给他和张朝安排了住处,办理了权如同秀才的证明文件。
但蒋国柱才住了不到一个月,几个镇江遗孤就向监察司检举蒋国柱绑架了他们的母亲,监察司按照规定流程提起了公诉,提刑官也依法发布了拘捕令。现在帝国政府和受害者正在报纸上唇枪舌剑,有些帝国高官认为这几个受害者显然是不顾大局,为了个人恩怨而破坏帝国的统一大业和信用,立案的监察部门更是敷衍了事;提起诉讼的检察部门则称这完全是依法办事,即使告到邓名面前也不怕,而被害人更表示父母之仇不共戴天。
监察司的首席长官和区长、亭长一样,不再由上司任命,开始通过选举产生,所以在这个问题上都倾向于受害人。因为选民普遍对被害者的遭遇表示了同情,其他监察官在接受报纸采访时也都表示,此案从法律上看,定罪是毫无悬念的;不过帝国知府以上的官员都是直接任命的,他们更喜欢从国家的高度上看问题,一个个都非常重视大局,好几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帝国高官都表示,如果提刑官真的给蒋国柱定罪了,那帝国政府肯定会动用邓名临行前授予的特赦权,来保证前两江总督免受牢狱之苦——提刑官允许蒋国柱取保候审的决定传出后,支持受害人的监察司对报纸表示了遗憾,称这种重罪根本就不应该允许取保;而成都知府衙门则表示欢迎,称提刑官的英明决定维护了帝国政府言而有信的一贯传统。
蒋国柱的案件或许还有较大争议,但吴三桂觉得关于帮助永历办理缅甸国籍一事,大概是帝国大多数人的共识。
“黔国公大概不知道吧,十五年前本王带兵来云南的时候,其实是想找机会效仿宁夏王(李成栋)的。”吴三桂对走投无路的沐天波正色说道。李成栋的名声可要比吴三桂糟糕得多,不过因为率领广东反正而被永历封为宁夏王。
吴三桂告诉沐天波,他向云贵进军的时候,其实无时不刻都想着要反正,可惜被洪承畴盯得太紧,一直无法与永历天子或是晋王李定国顺畅沟通。而且吴三桂觉得,仅靠自己的威望也未必能成功,所以一心想要接到永历,用大明天子的声威号令十万入黔的清军反正。只是可惜啊,永历天子匆匆离开了云南,使得吴三桂的大计成空,后来更被邓名这个家伙偷袭,还与李定国结下了难以化解的误会。
把当年的雄心、遗憾一五一十地跟沐天波解释清楚后,吴三桂诚恳地看着黔国公的双眼:“我是大明的忠臣,国公放心,迎接天子返还的事,就交在我身上吧。”
第70节无题
吴三桂向沐天波做出保证的时候,旁听的夏国相微笑得有点不自然。沐天波告辞的时候,平西王热情地把他送到王府门口。等返回会客厅后,夏国相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王上,这事咱不能答应啊!”
“怕什么,本王又没有说要去打李定国。”吴三桂轻笑了一声。
“不打李定国?”夏国相觉得这时候跳出去打李定国纯属找死。平西王虽然拥有两省,但和有四川撑腰的云南相比,无论是粮饷还是武器都差得远;现在东南的动乱都被四川压下去了,说不定吴三桂还没有杀过边境,四川的援军就呼啦啦地开过来了,到时候尚可喜那个靠不住的家伙搞不好又要来援桂;真要是吴三桂不得势,说不定张长庚也要来援桂了。夏国相眼珠一转,迟疑着问道:“难道是去打安南?”
永历十二年西营崩溃的时候,安南从倾向明军的中立变成绝对中立;永历十三年明皇弃国了,安南就开始向倾向清廷的中立转变;而邓名大闹昆明、江南、高邮湖后,安南的态度就又开始不断向明军那边偏移了。但是因为广西一直在孙延龄和吴三桂手里,所以安南还是维持了表面上的两不相帮。
康熙六年后,安南君臣普遍断定清廷是要不行了,不过有南明三王内讧的前车之鉴,安南依旧向清廷进贡称臣,同时开放港口给邓名的商贸舰队,还把八年前逃入安南的明军彬彬有礼地送去了暹罗——暹罗一直是大明的铁杆,康熙五年,那莱大王还亲自跑了一趟四川,觐见大将军邓名。双方签署的外交协议中规定,从康熙五年开始,暹罗和中国任何一国受到入侵,另外一方都有宣战的义务。如果某一国主动发起战争,另一方也有义务向另一方开放边境,提供所需的港口和道路。条约还规定由四川提供教官,帮助暹罗全面改组部队,暹罗军队的装备也全部向四川采购。
“还是不行啊,”夏国相盘算了一下,对吴三桂着急地说道:“安南那里可不好打,而且就算打完了安南,我们还得去打暹罗……这行不通啊。”
“且不说一时半刻打不下安南,且不说打下安南后还要千里运粮才能到达暹罗,且不说打完了暹罗,距离缅甸还远着呢。”周围的邻居看吴三桂是恶邻,而吴三桂看他们又何尝不是恶邻?平西王哈哈一笑:“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们还没打垮安南,各路勤王军、讨伐军、援桂军就该朝桂林杀过来了,你是这个意思吧?”
“王上英明。”
“听说过车厢峡之战吗?”吴三桂问道。
“车厢峡?”夏国相微微一愣,点头道:“听说过,陈奇瑜把李自成、张献忠、罗汝才等十几路反王都围困在车厢峡里了,结果陈奇瑜误信流寇之言,明明已经可以把他们一网打尽,但却都放出来了,还不加整编地把他们放走了。不但放走了,还让他们带走了盔甲和武器,结果没两天就又反了。”
吴三桂似笑非笑,盯着夏国相看了一会儿:“你自己说完后,不觉得奇怪吗?”
夏国相略一沉吟,也觉得这件事好像处处透着诡异,但一下子又说不清到底哪里不对头。
“在陈奇瑜奏报在车厢峡包围住了流寇以前,从来没有人听说过这个地名;在陈奇瑜之后,车厢峡的名气大振,但却没有人知道它在哪里。有人说青龙峡就是车厢峡,也有人说是其他地方,但无论说什么,都和陈奇瑜奏章里写的有出入。就比如青龙峡吧,本王就觉得不可能是,陈奇瑜说官兵在后面追迫流寇甚急,流寇仓皇之下误入车厢峡,而青龙峡张献忠此前至少走过四、五遍了,哪里可能看错?”吴三桂不慌不忙地说道。
其实不但明末没人能找到车厢峡在哪里,就是到了邓名的时代也依旧找不到,就是在卫星上都找不到符合陈奇瑜形容的地方。不少学者为此争论不休,有人从湖北一路找到河南去了,头发都急白了但还是找不到车厢峡:“如果陈奇瑜匆忙上奏,那也可能是把地名搞错了,但他是包围了流寇几十天后,郑重其事地请求皇上同意他招安,这时他怎么可能会搞不清地名?如果真是青龙峡或是其他什么地方,陈奇瑜为什么会不用真正的地名,而是非给这个战场起个新名字?此乃本王不解者一。”
顿了一顿,吴三桂继续说道:“陈奇瑜形容此战的过程是,因为六、七万流寇被几万官兵追赶甚急,看到车厢峡入口就认错了一头扎进去——比如误认为是两头通的青龙峡。等发现不对后,后面的贼人源源不断地涌进来,把退路堵死了,结果一个也没跑出去。是十几支流寇,好几万人马啊,一头全扎进这个两匹马宽,十里长的峡谷里等死。这些流寇被官兵追的慌不择路的时候,还能排着密集队形,整整齐齐地开进峡谷里?你不是没见过战败逃跑时的景象,什么时候能几万人整整齐齐地行军?这还是流寇吗?要是流寇能这样军容严整,那他们还跑什么?陈奇瑜还敢追吗?此本王不解之二。”
听到这里。夏国相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他已经猜到了吴三桂想说什么,不过吴三桂还有下文:“本王更不解的是,此战规模堪比松山、朱仙镇,但是居然没有立功的人名——把这么多流寇都围住了,到底是谁追在最前面,谁侧翼拦截,谁挡住流寇拼死突围的,怎么一个人名都没有?难道是当地百姓帮助官兵投掷石头就把流寇围死了?这么大的功绩为何会没有人邀功请赏?此本王之不解者三。”
就算后来陈奇瑜失策,都不会减少这些武将的功绩,因为失策是陈奇瑜愚蠢,而之前围困住这么多路反王,却是负责围追堵截的将领的实打实的资历和功绩。一般情况下,明将没遇上流寇还要杀良冒功呢,可车厢峡却一反常态地谦让起来了,都声称自己和此等大功无关。
“本来陈奇瑜说只围住了一个张献忠,这已经是大功了;但后来别人说不止,其实李自成也在里面。若是当初真的也在,为何陈奇瑜不提?再过几天,又有人发现罗汝才其实也在车厢峡里……接着还有蝎子块……老回回……到后来发现陈奇瑜网住的远远不止一个张献忠,几乎所有流窜河南、湖广的巨寇都在车厢峡里。此乃本王不解者四,至于其他的小疑问就更多了。”
“可,可。”夏国相喃喃说道:“所有人都说这件事是真的啊,当时的湖广、河南的文武官吏都说确有其事啊。”
“只是说说而已,所有的过程都是陈奇瑜一个人说了算,甚至没有一个人肯沾这件事,没有一个人说他也在现场,证实陈奇瑜的奏章上句句属实。”吴三桂微微一笑:“如果本王假定真相完全不是这个样的,而是陈奇瑜遇上了张献忠,发现完全打不过;于是陈奇瑜和张献忠说,你别闹了,再闹本官项上人头就不保了。这样吧,我招安你,帮你向朝廷要一块地方好好呆着,怎么样?可张献忠虽然同意了,但皇上要是看到陈奇瑜招安的理由是因为打不过,那他的脑袋还是保不住,所以陈奇瑜就说他在车厢峡围住了张献忠,张献忠已经穷途末路了,而陈奇瑜请求皇上看在流寇也曾是朝廷赤子的情况下招安他们,这样皇上的脸面也保住了;至于地点,当然要瞎编一个车厢峡出来,这样才死无对证。若是说一个真实的地名,那万一朝廷从当地叫几个缙绅去询问战争过程怎么办?没有立功的武将,甚至连率领乡勇协助官兵的缙绅都没有!当然没有了,因为这一仗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张献忠凶得很,大家都打不过他,也不知道接下来陈奇瑜到底能不能收场。既然局面这么险恶,那在看清情势变化前,谁也不会贸然出手抢功的。而张献忠能带着盔甲和兵器出来,那更是正常不过。陈奇瑜就是再愚蠢,也应该知道要把投降的流寇打散,可是他根本没有让流寇交出甲胄、兵器。”
因为张献忠不是因为穷途末路被迫投降,而是实力仍在,地方官都害怕他,没人能制得住他,所以不敢按照陈奇瑜要求的那样放西营军队入城,凤翔守官还把张献忠派去的使者都杀了;而在张献忠看来这就是陈奇瑜毁约,结果招安宣告失败。
车厢峡围住的流寇头目越来越多这件事,在吴三桂看来更是顺理成章。大家看到陈奇瑜玩砸了,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推卸自己剿匪不利的好借口:皇上啊,不是我围剿李自成不利,那个李自成前些日子根本不在我这边,而是被陈奇瑜围住了,然后被陈奇瑜把李自成和张献忠一起放了,我也因为陈奇瑜宣布招安而麻痹大意——我也有错,但罪魁祸首是陈奇瑜啊,皇上。全是陈奇瑜这个蠢货,不但放流寇带着盔甲、武器出来,还不派官兵尾随监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