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怎么会拒绝衡月,也还没学会怎么和衡月相处,在这种时刻,他总是只有一种反应,那就是避开视线,闷着头回一声——“嗯。”
衡月几乎已经能猜到他的回应。
安排好林桁,衡月去房间的浴室洗了个澡,当她洗完出来,发现情况似乎有点不对劲,她又闻到了之前在车里闻到过的那抹温醇青涩的味道。
在车上时,这股味道只是若有若无地萦绕在衡月鼻尖,她那时疑心是自己的错觉,而此刻,这股浅淡的香气却变得极其浓郁,像看不见的浓密晨雾,几乎充满了整间宽敞的客厅。
这屋子里只有她和林桁两个人,衡月知道这不是自己身上的味道,如果不是她,那么就只有——
衡月稍微屏住呼吸,走进客厅,敲响了隔壁房间的门:“林桁。”
门半掩着,里面并没有人答。
突然,她身后传来“咔哒”一声,客厅的洗手间被人打开。
衡月转过身,看见林桁手脚僵硬地从洗手间走了出来。
几乎同时,一股浓烈的麦穗香冲出浴室,涌入客厅,来势汹汹地朝衡月袭来。
犹如被夏夜潮湿黏热的海风扑了满面,衡月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滞了一秒。
少年踩在地面的脚步声沉重而缓慢,呼吸尤为急促。他一头黑色短发被不知道是水还是汗润得湿透,裸露在外的皮肤透出淡红色,两道长眉深深敛着,仿佛正在遭受某种痛苦。
林桁看见站在他房间门口的衡月后,浓密的睫毛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像是淋湿了的乌黑翅羽在发抖,无端透出几分柔弱无依的滋味来。
即便他只是皱着眉,脸上并没有太多其他表情。
和在他老家的那间石砖瓦房中一样,林桁没有贸然离衡月太近,而是站定在客厅中间,与她隔着几步远的距离。
衡月刚洗完澡,赤脚踩在浅灰色大理石地板上,身上只穿着一件浅妃色细肩吊带裙,裙摆刚刚及膝。
她卸了妆,长发吹得半干,柔顺地披在身前背后,和林桁之前看到的样子有些不一样,面容清丽,像一朵出水沾露的白木芙蓉。只是花瓣上染了几缕浓色,那是她白净脸庞上颜色鲜明的眉眼和唇瓣。
林桁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秒,又仓促地移开了。他抬起眼睑看向衡月,唇瓣张合几次,很轻地叫了一声:“姐姐……”
他嗓音有点哑,像是用气声发出来的,如果不是看见了他的嘴唇在动,衡月几乎要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林桁唤出这两个字后,一直绷着的表情都骤然舒展了几分。衡月感觉胸腔下的那颗心脏被这普普通通的两个字勾住,往外轻轻拽了一下。
她“嗯”了一声应他,问:“难受吗?”
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滚至脸侧,林桁抿了下唇,漆黑的眼珠渗着湿漉漉的水汽,像在潮湿热气里起雾的玻璃珠。
他摇了下头,有些无助地看着衡月,低声道:“我好像发烧了……”
人在处于这难熬的时期里,思绪会迟钝不少,林桁也不例外。
这种情况下,衡月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出自己只是在发烧的结论,想了想,朝他走近,伸出手探了下他额头的温度。贴上去的那一瞬间,她感觉手背像是被一块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
少年站得笔直,裤子宽松,布料本该顺垂往下,此刻却微微有些褶皱,而林桁好像还没有察觉。
衡月说:“还好,不算很烧。”
衡月不由分说地推着林桁往卧室走去:“今晚好好休息。”
衡月替他关上卧室的门,还没离开,就听见林桁的声音穿透门墙透了出来:“你要休息了吗?”
墙体里装了隔音棉,里面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真,但仍辨得出发声的位置离得很近,好像林桁还保持着面对门站立的姿势,没有动过。
这话里的挽留之意太过明显,衡月刚迈开半步的腿又收了回来,问他:“你想我在这儿陪你吗?”
没有任何犹豫,里面“嗯”了一声。
青少年在某些时候会极度没有安全感,像还没长大的幼鸟摇摇欲坠地站在悬崖上,总会希望自己亲近的人陪在身边。
林桁的亲人刚离世不久,又才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异地,这种不安感只怕会比常人更严重,若是处理不好,怕是会在心中留下创伤。
衡月年少时起码有一半的时间母亲都不在身旁,后来和母亲不够亲近多少也有这个原因,对此很能理解,她靠在墙上,点点头:“好,我在这陪你。”
第三章:梦游与往事
等到林桁睡下,衡月才回房间。临睡前她吃了一片安眠药,第二天醒来,因药物作用头脑有些昏沉,她坐起来,安静地靠在床头醒了会儿神,突然想起来她还没通知村长她已经把林桁带走了。
现在已经是上午十一点,衡月从卧室出来,发现林桁并不在客厅,他的卧室门大开着,被褥整齐叠放在床上,里面也没人,倒是厨房抽油烟机呜呜作响,飘出了一股诱人的饭菜香。
客厅落地窗前的茶桌上摆着几本翻开的高中教科书,夏季浅金色的晨光照进来,一缕缕均匀地洒落在桌上。衡月瞥了一眼,《数学》《物理》,看得她头疼。
昨晚她胡乱蹬掉的鞋子整整齐齐摆在玄关处,随手扔在洗衣篓的脏衣服也洗干净挂在了晾晒间,看那一板一眼晾衣服的方式,并不是家政阿姨的手法。
比起昨晚,整个房间变得井井有条。
衡月若有所思,脚下一转拐进厨房,看见林桁正系着家政阿姨的粉色围裙,立在灶台前做饭。他背对衡月,一手端锅一手执锅铲,站得肩背挺直,像棵朝天长的小柏杨。
林桁微垂着头看着锅里的菜,乌黑的后脑勺有点乱,后颈下方那颗脊骨明显地凸起,清瘦而坚硬。
衡月捻了捻指腹,莫名感觉手有点痒。
她想了想,掏出手机打算拍张林桁的照片发给村长,告诉他林桁如今一切安好。
清瘦的背影落在屏幕中央,“咔嚓”一声响,林桁转过头,看见衡月靠在厨房门口举着手机对着他。
林桁知道她在拍自己,一般来说,这个年纪的学生正是自尊心、隐私感奇高的时候,很反感他人拍自己的照片,但林桁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甚至没问一句衡月拍照做什么。
衡月的拇指一顿,不小心点到屏幕,又听“咔擦”一声,照了张他略微模糊的正面照。她看了眼手机,因为林桁在动,所以脸部有点花,但耳朵上那颗黑色小痣不知怎么却很清晰。
林桁看起来比昨晚好多了,举了举手里的锅铲示意道:“等会儿就可以吃饭了。”
林桁盛出烧好的红烧排骨,背对着衡月:“早上家政阿姨来过了。”
他好像只是告诉衡月一声,说了这一句就没有后话了。
衡月“嗯”了一声,也没多问,但她看林桁面前翻开的食谱,觉得家政阿姨不只是来过这么简单。
她早上起得晚,昨天睡前特意给家政阿姨发过消息,让她早上过来给林桁做顿饭,顺便教教林桁这一屋子家电怎么用,现在看来,阿姨许是尽心教了个精透。
林桁烧菜的技术意外得很不错,衡月平时都选择订餐配送,除了家政阿姨偶尔会来做做饭,她已经很久没吃过家常菜。
衡月食量不大,但嘴却长得叼,不然以前也不会得胃病。不合口味的菜她只尝一口就不会再伸筷子,且每一餐,荤、素、汤都得有。
这些是家政阿姨告诉林桁的,衡月没和家政阿姨说林桁是她弟弟,于是家政阿姨似乎是错把林桁当成了衡月的男朋友,一五一十把衡月的喜好都透露给了他。
阿姨和林桁说衡月吃不得辣、不喜欢酸口的时候,林桁也没觉得哪里不对。之前在老家做饭都是他来,到了这儿他也做好了包揽家务的打算,跟着家政阿姨把洗衣、做饭、扫地都学了个遍,甚至还给衡月冲了杯手磨咖啡。
眼下,他坐在衡月对面扒着碗里的饭,偷偷观察着她筷子的走向。三菜一汤,好在衡月每一道都尝过几口,最后还喝了一小碗三鲜菌菇汤。
衡月见他一直看着自己,放下碗,不解地问:“怎么了?”
林桁见自己被发现,纤长的睫毛垂下去,不再看她,摇了摇头,低声道:“没事。”
衡月听他的语气,感觉他好像有点高兴。
林桁咀嚼着口里的饭菜,撑得腮帮子微微鼓起来,像嘴里塞了坚果的仓鼠。他没再说话,只低下头,发扬了一贯优良的节俭作风,把桌上剩下的饭菜一口一口全扫进了肚子里。
衡月看着他,漫不经心地想,自己带回来一个大胃口的田螺姑娘。
林桁的房间里有一股很浅淡的香,和衡月身上的味道很相似,其中还夹杂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沐浴液的味道,那是她之前睡在这房间时留下的。
那香味很浅,若有若无地浸在他的被子里,并不浓厚。
但每当夜深人静之时,林桁躺在床上,却感觉那一星半点的味道像是变浓了许多,似团化不开的雾气严密地将他包裹在其中。
如同在一大杯澄澈无味的清水里滴入了一滴酸浓的柠檬汁,只一滴,却叫人无法忽视,足以叫少年嗅着被子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只要一闭上眼睛,他眼前就自动地浮现出衡月的影子。
林桁心中有鬼,白天不常待在房间里,总是坐在落地窗前的茶桌上看书刷题,甚至这些日的深夜,实在睡不着了,他也会来到客厅,开着一盏灯一个人低着头坐在那里温书。
英语、语文,随手一伸,捞到哪科看哪科,身上浸出一身薄汗了还端坐着不动,生生熬过升腾的热意,再回房间睡个囫囵觉。
少年快速低声读背的声音回荡在客厅里,活像个为修心而深夜爬起来念佛经的小和尚。
衡月的卧室配有独浴,除了接水,晚上很少来客厅。林桁声音压得很低,并不用担心会打扰到她休息。
是以,深夜不睡觉爬起来“念经”这事,他干了两天衡月都还没发现。
这夜,林桁依旧进行着他的学习大计,他坐那儿翻了两页书,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声音有些闷,像是光脚踩在地板上发出来的。
而衡月在家里从来不穿鞋。
不知怎么,林桁的反应像被家长抓到夜里关了灯不睡觉而在床上疯玩的熊孩子一样,紧张得心跳都漏了一拍。
此时正是半夜两点,落地窗外,城市斑斓的霓虹灯纷纷熄灭,只剩马路上数排亮黄色路灯和高楼上闪烁着的红色航空障碍灯尽职尽责地长亮着,零星几点灯光缀在城市边角,守护着这孤寂的长夜。
林桁听见声,脚下一动,立马慌忙地站起了身,小腿抵着凳子猛地往后退开,凳子腿磨过地板,划开一串断续沉重的响声。
林桁转过身,看见衡月站在客厅昏黄的灯光下眨也不眨地望着他,她穿得清凉,细白的手臂落在微弱的光线里,裸露在外的皮肤透出一股温润的暖色。
衡月眉眼柔和,脸上却没什么表情,林桁不确定她是不是因为自己半夜不睡觉吵着她而生气。
他迎上她的视线,身上那层薄韧的肌肉都僵成了块,他张了张嘴,叫了她一声。
衡月没有答话。
少年的睫毛微微颤了一下,似两片慌张扑动的翅羽,在眼下投落一片薄透的浅色灰影。他心如乱鼓,面上却不显,一只手搭在桌面,手指微微蜷紧了几分,安静地看着衡月迈开步子,慢慢朝他走过来。
客厅只开了一盏低亮度的暖色灯,衡月身穿一条浅色蚕丝吊带睡裙,柔软布料顺垂而下,行走间身上光影似水光浮动,隐约看得见衣服下窈窕纤细的腰肢。
林桁匆匆避开视线。
客厅地板上堆着几个购物袋和还没来得及拆开的纸盒,那是衡月给林桁买的衣服和鞋子,她一口气买了太多,出手阔绰得仿佛批发拿货,剩下许多林桁还没来得及整理。
其中一部分是高定,一部分是直接从网上购来,盒身上的商标大多与摆在桌上的杂志封面上的商标相同。
如衡月向村长承诺那般,她尽心尽力地照顾着林桁,至少在衣食住行上,林桁的生活质量全与她的比肩。
林桁怕衡月看不清,不小心撞到盒子,伸手将客厅灯全打开了。
明亮光线倾泻而下,瞬间涌入视网膜,林桁有所准备,却还是被晃得眨了下眼。但衡月却像是没反应似的,视线依旧看着前方,脚下半步未顿,继续朝他走来。
林桁这时才终于发现了些许不对劲。
林桁面前摊着一本翻开的英语笔记本,他的手正搭在笔记本的中缝上。
本子上写得密密麻麻,高中生学业重,做笔记时的字迹连笔带画,怕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懂写了些什么。
衡月走到林桁身旁,却没有看他,而是低头看着桌上的书本。
她站得离他很近,半步不到的距离,长发落下来,发尖轻轻扫过林桁的手臂,有点痒,他动了下手指,但并没有挪开。
他犹豫地抬起另一只手,在衡月眼前晃了晃,却见她毫无反应。
林桁渐渐皱紧眉心,乌黑两道长眉深拢,唇缝几乎绷紧,少见地露出一派严肃之色。
他看见衡月伸出手,纤细的五指抓住他的手腕,提起他搭在笔记上的手,放在一旁,而后在笔记的纸页上方折了个角,将其轻轻合上了。
和她平时看杂志时一样的折页方法。
她的动作很慢,像是放慢速度的老式电影,且从始至终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林桁看着她低垂的柔和眉眼,心中越发感到不安,又唤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