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语凝眸光微动,想起方才李主任的订单:“正巧我们打算做云锦婚服,您要不要看看设计图?”
“云锦?”刘妇人猛地坐直身子,“是苏州织造局那种?”
“改良过的杭纺绸,配翡翠盘扣。”苏语凝展开图纸,暗红缎面上金线绣的龙凤呈祥在等光下流光溢彩,“下摆的万字纹取福寿绵长之意。”
刘妇人戴着金戒指的手指微微发颤:“这……这得多少钱?”
“料子钱五百,手工费三百。”苏语凝将样布递过去,“不过您要是认识湖城纺织厂的张主任……”
“张明兵?”刘妇人突然压低声音,“他是我表兄!”
苏语凝给刘妇人递了杯水:“那真是巧了。”
这样的话,定制婚服的布料就解决了。
玻璃门突然被推开,顾清淮带着潮湿的雨汽走进来。他目光扫过刘妇人腕间的镯子,嘴角勾起极淡的笑意:“刘同志,代我向王科长问好。”
刘妇人手一抖,热水溅湿了图纸上的金线凤凰。她慌忙用衣袖擦拭:“顾总认识我家女婿?”
顾清淮是长峰集团的董事长,现在湖城几乎所有人都认识他。
“上周去省里开会,听说令媛和王科长的婚礼。”顾清淮自然地接过苏语凝递来的热毛巾擦拭手指,“说是要在文明路办?”
“可不是!”刘妇人突然来了精神,“顾总消息灵通,应该知道政府要在文明路建文化广场吧?”
苏语凝整理样布的手指蓦地收紧。
“略有耳闻。”顾清淮推了推金丝眼镜,“据说要复原明清古街,打造湖城新地标。”
“何止!”刘妇人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省里特批了专项资金,要在文化广场下面挖防空洞,说是要改造成什么……”
她皱眉回忆,“对,地下商业街!”
羊绒围巾从苏语凝指间滑落,前世记忆如惊雷炸响。她清楚地记得,1992年湖城地下商业街开业时,商铺租金炒到了天价,而最早入驻的那批商户……
“刘阿姨喝茶。”她稳住心神将茶盏推过去,“这防空洞工程,招标开始了吗?”
“嗨,我哪懂这些!”刘妇人摆摆手,“不过听我女婿说,规划图都画到2000年了,说是要把清河路建成湖城王府井!”
顾清淮突然咳嗽一声,镜片后的眸光闪了闪。
苏语凝会意,笑着对刘妇人道:“需要量尺寸的话,我陪您去里间?”
暮色染红天际时,伊美服装店的霓虹灯率先亮起。
苏语凝将最后一件样衣挂进橱窗,转身对顾清淮道:“地下商业街的消息,可靠吗?”
“省规划局的红头文件今早到的。”顾清淮将牛皮纸袋推到她面前,“文化广场地下三层,预留了地铁换乘站。”
苏语凝展开图纸的手微微发抖,前世她推着煎饼车在地下通道躲雨时,何曾想过这些斑驳的水泥墙,日后会成为寸土寸金的商铺。
“想要哪块位置?”顾清淮的指尖点在B区12号,“这里靠近未来地铁口。”
“都要。”苏语凝突然抬头,眼底跳动着两簇火焰,“从A区到D区,所有临街铺面。”
顾清淮擦拭镜片的动作顿了顿:“你知道这需要多少资金?”
“拆迁补偿款加服装店流水,差不多十万。”苏语凝在草稿纸上飞速演算,“再加上赵明月给我的补偿,能凑到三十万。”
“不够。”顾清淮在数字后面添个零,“有个办法,长峰集团可以注资,但我要占股百分之四十九。”
苏语凝笔尖一顿,墨迹在纸上洇开黑斑。
同一瞬间,橱窗外的路灯次第亮起,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投在墙纸上。苏语凝嗅到他袖口淡淡的雪松香,突然意识到自己正攥着他的手。
“抱歉……”她慌忙松手。
转头间,鼻尖险些撞上他的金丝镜框。昏黄灯光下,她看见男人眼底跳动的星火,那是不同于往常的炽热。
“为什么?”她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
第92章
风铃在夜风中叮当作响,街角的路灯闪了闪,终于还是熄灭。
苏语凝翻看着图纸,心里想着前世这个地下商场的事情。
可惜在商场建成后的两年,她就被陆长青找人打成了植物人,没有更多的了解。
但她当年路过这个地下商场时,里面确实是人山人海。
她没有那么多精力开那么多店,却可以先拿下店铺的经营权。后面不管是自己开店,还是转租给别人,都能赚一大笔。
不过地下商场还没开始建,正式经营也得五六年后。
现在政府大力发展湖城,除了扩市外,又兴建地下商场,未来的发展可谓是一片光明。
顾清淮将另一份图纸推到苏语凝面前:“店铺可提前认购,你可以先看看,确定好了再跟我讲。”
“好!”苏语凝收起图纸,抬眼看了下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了。
“一起回吧!”顾清淮指了指门外,轿车的灯光照亮了这一片街角。
“嗯。”苏语凝点头,收拾好店里后,便锁了门。
上车时,她看见对面丽人坊的灯突然开了。透过玻璃橱窗,能清楚地看见陆长青的身影……
丽人坊的霓虹灯牌在夜色中忽明忽暗,映得橱窗内凌乱的仿款大衣像一群扭曲的幽灵。陆长青瘫坐在收银台后的藤椅上,指尖的烟灰簌簌落在赵明月撕碎的促销单上。
玻璃门被猛地推开,冷风卷着赵明月尖厉的嗓音刺入耳膜:“躲在这里装死?你知不知道我爸刚打电话骂我嫁了个废物!”
陆长青抬头,视线扫过她猩红的指甲和歪斜的珍珠项链。那珍珠项链,是他上周咬牙用私房钱买的,此刻却像条滑稽的锁链挂在她脖子上。
他忽然想起跟苏语凝离婚那天,她穿着素净的衣服,站在民政局门口对他笑:“陆长青,你自由了。”
可他现在只觉得窒息。
“当时湖城的项目黄了,你爸凭什么全怪我?”陆长青掐灭烟头,火星在指腹烫出一点刺痛,“当初也是你非要买下丽人坊和苏语凝较劲,又不好好做生意,现在亏得连交水电费都不够……”
“啪!”
赵明月的漆皮手包砸在他脚边,金属搭扣弹飞出去,撞碎了墙角的穿衣镜。
镜面裂成蛛网,将两人的身影切割成碎片。
她涂着厚粉的脸在裂痕中扭曲:“要不是你连个村妇都摆不平,我需要花钱雇人搞垮她的店?你知不知道刀疤男被抓后,我爸的煤矿井被查,都是顾清淮做的!”
陆长青盯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恍惚间又看见苏语凝在投标会上从容陈述方案的模样。她站在顾清淮身侧,藏青套装衬得腰肢纤细,目光扫过他时像掠过一粒尘埃。
“你拿什么和顾清淮比?”赵明月的声音突然放轻,指甲掐进他肩膀,“他给苏语凝的,你十辈子都给不起。”
这句话像把钝刀捅进心脏。
陆长青猛地甩开她的手,玻璃碴在掌心划出血痕。
疼痛让他清醒,苏语凝的七套拆迁房、生意爆火的快餐店、订单排到半年后的家具店、很受年轻人欢迎的音像店、日进斗金的服装店……这些本该是他的!
“至少苏语凝从没骂过我废物。”他哑着嗓子冷笑,“她就算穷得啃树皮,也会把最后一口粥留给童童。”
赵明月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抓起货架上的风衣狠狠撕扯,线头崩裂的声音在空荡的店里回响:“那你滚回去找她啊!看看她会不会施舍你一口剩饭!”
布料“嗤啦”裂开的瞬间,陆长青仿佛看见新婚时的苏语凝。她熬夜给他缝制衣服,煤油灯把手指烫出水泡,却笑着把衣服捧到他面前:“长青,试试合不合身。”
而现在,那件衣服早被赵明月扔进了垃圾桶。
“你爸要撤我的职是吧?”陆长青突然起身,踩过满地狼藉的衣料,“行,我现在就回晋城跪着求他!”
“站住!”赵明月抓起陶瓷花瓶砸向他的后背,“出了这个门,你就永远别想碰赵家一分钱!”
花瓶擦着陆长青的耳畔撞在门框上,碎片飞溅中,他瞥见对面伊美服装店的橱窗。店里漆黑一片,她应该已经回了万象园。
他能想象她此时在做什么。暖黄灯光下,她应该正在给昭昭喂奶粉,或许正在陪童童看电视也不一定。
此时在万象园,灯光在地板上织出菱形光斑,童童盘腿坐在毛绒地毯上,石膏包裹的左臂像只笨重的白色翅膀。
苏语凝跪坐在他身后,医用剪刀的冷光映着额角细密的汗珠。
“妈妈,顾叔叔说拆石膏会变出巧克力。”童童扭过头,鼻尖几乎贴上她颤抖的手背,“可是护士姐姐说没有……”
剪刀“咔嗒”轻响,最后一层绷带如蜕下的蝉壳。
苏语凝望着儿子细瘦的手臂上淡粉色的新生皮肤,忽然想起前世童童溺亡时泡得发白的指尖。
她猛地将孩子搂进怀里,沐浴露的茉莉香混着药膏的苦涩,真实得令人眼眶发热。
“妈妈?”童童用完好的右手戳了戳她湿润的脸颊,“你比我还怕疼呀?”
电视机里传来《黑猫警长》的片尾曲,昭昭在婴儿床里发出咿呀的哼唧。
苏语凝笑着蹭掉眼泪,从茶几抽屉摸出枚巧克力:“顾叔叔说得对,真的有魔法。”
童童欢呼着撕开糖纸,金箔在暖光下流转如鳞片。他突然举起巧克力指向电视里飞檐走壁的警长:“我想和轩轩哥哥学那个!”
“跆拳道?”苏语凝擦药的手顿了顿。记忆闪回投标会那日顾清淮袖口下的淤青,他护着童童撞向电线杆时绷紧的臂肌。
“学了这个就能保护妈妈!”童童模仿着挥拳,石膏碎屑从袖口簌簌飘落,“上次坏人抓我,顾叔叔唰地就把他打倒了!”
她轻轻托起童童的手腕做康复按摩:“等周末带你去道馆试课好不好?现在先去帮妈妈选漂亮房子。”
童童赤着脚啪嗒啪嗒跑向书房,卡通袜在地板留下浅灰的印记。
第93章
夜色漫过窗棂时,童童枕着苏语凝的膝头沉沉睡去,嘴角还沾着巧克力渍。
苏语凝凝视着最终确认的商铺坐标,仿佛看见时光长河在此处打了个旋儿。
晨露未晞,万象幼儿园的彩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童童攥着新买的玩具,恐龙书包在背上欢快跳动:“妈妈,我能把这个徽章送给轩轩哥哥吗?”
苏语凝蹲下身将他卫衣的领子翻正,“当然可以。”
她亲了亲儿子微凉的鼻尖,“妈妈今天晚上来接你放学。”
“苏阿姨!”轩轩从黑色轿车后座探出半个身子,额角的创可贴像枚小勋章,“我的旋风踢能踢这么高!”
顾清淮将轩轩抱下车,镜片后的眸光扫过苏语凝,唇角勾起微不可察的弧度。
将童童送去幼儿园后,苏语凝骑着自行车先去了音像店。
今晚要在快餐店对账,他先将所有账本都收集起来,白天可以先算好。
分别拿了三个店的账本后,苏语凝这才回了伊美服装店。
她刚抱着账本刚走到店门口,步伐却被浓烈的酒气截住。
陆长青歪斜地倚在梧桐树下,西装皱得像团腌菜,领带松垮地垂在胸口。
“语凝……”他踉跄着扑来,指尖将要触到她发梢的瞬间,苏语凝闪身退进店门。玻璃门“砰”地撞上他鼻梁,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你疯了?”苏清月抄起鸡毛掸子挡在收银台前。晨光穿过陈列架的缝隙,在陆长青青黑的眼底投下蛛网状阴影。
“我要买衣服。”他咧开嘴笑,酒气混着血腥味在店内弥漫,“最贵的那件……像你投标会上穿的那套……”
苏语凝冷眼看着他在货架间横冲直撞,衣服被扯落一地。
酒渍在驼色羊绒大衣上晕开时,她忽然想起新婚那年,陆长青弄脏她手织毛衣后,跪了一夜的搓衣板。
“这件够贵吗?”陆长青摇晃着举起破碎的大衣,“我全要了……用赵家的钱……用你的钱……”
苏清月举起手机要报警,却被苏语凝按住。
她平静地说道:“总共五百,现在马上付吗?”
陆长青的表情凝固在脸上,他忽然抓起收银台上的计算器砸向试衣镜。玻璃爆裂的巨响中,他嘶吼着扯开衬衫:“你明明该在泥里!凭什么……”
未完的咒骂被苏清月泼来的冷水截断。
陆长青跪坐在水泊里,看着苏语凝从容地捡起被他弄坏的衣服。
“保安三分钟后到。”她将绣片按在破损的大衣上,针尖穿过布料的嗤响令他浑身战栗,“等清点好被你弄坏的衣服后,会将账单送去丽人坊。”
陆长青突然低笑起来,他望着苏语凝映在碎镜中的身影,恍惚看见十八岁那年站在油菜花田里的姑娘。她举着刚录取的通知书朝他挥手,眼底盛着整个春天的光。
而现在,那道光正冷冷俯视着他,像看一件被时代淘汰的残次品。
“滚出去!别喝了点猫尿就不知道自己是谁。”苏清月挥舞着鸡毛掸子驱赶陆长青:“滚回你的丽人坊去。”
“语凝,为了孩子,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陆长青“噗通”一声跪下,“是我对不起你,我……”
“滚!”苏清月一鸡毛掸子狠狠打在陆长青身上:“再不滚,我就喊人了!”
“大姐,我……”
陆长青还要说话,苏清月又是一鸡毛掸子打在他身上:“谁是你大姐,别乱喊。赶紧回去找你的千金大小姐,不然我现在就去对面喊她。”
听苏清月说要去喊赵明月,陆长青赶紧撒了手,转头去看对面的丽人坊,赵明月踩着高跟鞋正往丽人坊走。
他缩了缩脖子,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语凝……”
“给我出去!”苏清月拉着他的衣服将他往外拽。
“我自己走。”陆长青打掉她的手,起身整理了下身上的衣服。
苏语凝冷冷看了他一眼,短短两个月时间,他从之前的意气风发变得现在这样颓败,完全是他自找的。
报应不爽,她等着看他的结局。
苏清月将店里被陆长青弄坏的衣服价格用本子记好,趁店里没客人的时候,将账单送去给了赵明月。
接到账单的时候,赵明月整个脸瞬间跨了下来,骂了陆长青一句:“真是废物!”
苏清月环顾店里一眼,没好气地说道:“管好你男人,别让他来骚扰我家凝凝。”
赵明月只是冷着脸不说话。
当天晚上,夜色漫过苏记快餐店的玻璃橱窗,苏语凝将最后一摞账本搬到长桌前。
白炽灯在红漆方桌上投下交错的光晕,映着快餐店的流水单、家具店的订货簿、音像店的磁带清单和服装店的预售登记册。
苏母端着搪瓷茶盘进来时,算盘珠清脆的碰撞声正像急雨般响着。
她望着女儿伏案的背影,恍惚看见十年前在煤油灯下帮公社会计对账的小丫头。那时苏语凝才八岁,就能把算盘打得噼啪响。
“大姐,帮我上周洗碗工的工资表拿来。”苏语凝头也不抬,钢笔在服装店账本上勾出个红圈,“这里,前天那笔团购订单,大嫂多记了五十块。”
董芳容凑近一看,拍着脑门笑:“还真是!那天棉纺厂要加急三十份盒饭,我记错了。”
算珠归位的脆响中,苏语凝展开四张白纸。钢笔刷刷地飞快写下几个店的盈利。
“大家都坐过来。”董芳容拍了拍手。
苏语凝先指着快餐店的账:“快餐店这个月流水两万五千两百元,净利润1万八千五百元。”
然后又指着音像店的账:“音像店这个月流水三万一千元,净利润一万八千九百元。”
“家具店流水四万五千元,净利润两万两百元。”
“服装店流水七万两千三百八十元,净利润四万三千七百元。”
苏语凝将分成的信封分别推到几个人面前。
“这是……我们的?”姚赢美捏着快餐店的分成信封,指节泛白。她干了十年,也没见过这么多钱。
第94章
音像店这个月的净利润是一万八千九百元,其中五千九百元作为店里的流动资金。一万三按五五分成,也就是六千五百元。
姚赢美记得上次分成是一千五,短短一个月时间,利润就涨到了六千五。
苏向党突然把音像店的信封拍在桌上:“凝凝,这数目不对!深城进货那次明明是你垫的钱……”
“二哥垫付的三轮车运费没算进去。”苏语凝抽出本泛黄的笔记本,某页贴着褪色的运费单,“二哥垫付运输费八十元元,已从分成中扣除。”
满室寂静中,算盘珠突然“啪嗒”掉了一地。苏清月红着眼眶按住妹妹的手:“服装店我什么都没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