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他的脸,有瞬间,她忽然就没有了面对他的勇气。
助理替她撑伞:“小姐,您去吧。”
云挽慌乱移开视线,勉强平稳呼吸,对助理说:“伞给我,你回去吧。”
助理一愣:“小姐?”
她脱力地重复:“伞给我。”
助理把伞给了她,垂首退到了一边岗亭。
雨水顺着伞檐,大片大片,往下坠落。
云挽视线和他对上,很久后,才拖着脚步,重新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她走得很慢,从来没有觉得,短短一段路,竟然那么沉重,那么漫长。
她微微仰头看他。
隔着一道铁门,暴雨落下,他半副身体都被打湿了,伞遮不住全部的雨,那些冷冰冰的雨水,就顺着风打在他肩膀,脸颊。
再顺着刚毅的下巴滴落,砸在水泥地上。
不过是几个小时不见,他仿佛就变老沧桑了不少,黑色的眼瞳布满血丝,下巴上也长出浅浅的青茬。
钟叔看到她出来,有些欣喜:“夫人,您没有事。”
陆承风表情也有片刻松动,就像是压抑很久,最后终于松了口气。
他低声朝警卫:“开门,我要带人回去了。”
警卫站得笔直,并不理会。
他蹙眉,眉宇间浓重的疲惫更深,快要溢出来。他难得没有脾气,原本她在想,他再看见她和栾琛在一起,不仅是被栾琛救下,还被带回了家,在他的别墅里过夜。
他会发疯成什么样。
然而是她猜错,他并没有发疯。
甚至连一句重话,都没有讲。
他只是简单平静,仿佛累极了般重复:“开门,让她出来。”
警卫唇动了动,还未开口。
她说:“你走吧,我不会和你回去了。”
他浑身僵滞,像是有些不可置信地猝然抬起眼。
云挽觉得心脏收缩,疼得快要崩裂,她忍着眼泪:“我不会和你回去了。”
陆承风表情一瞬幽森恐怖,声音也颤抖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她说:“我知道。”缓慢而轻声地重复一遍,“我不回去,离婚协议,你签字好不好?”
她已经做好了准备,以为他听到这句话,就会直接发狂,她也始终防备着,抵抗他暴怒的侵袭。
然而出乎意料的。
她说完,陆承风只是手腕抖了抖,唇色更加泛白。
他低头看她,还是颤抖地:“为什么突然这么说,是不是他跟你说什么了?还是他做什么了。”
他抓着栏杆:“你出来,跟我回去,我们讲清楚。”
“我就是来和你说清楚的。”她眼圈薄红,“不用出来,也不用回去,在这里就能,就能讲清楚。我也不是突然,不是心血来潮,明明七月末的时候,我就已经签过离婚协议,提过要离婚了。”
“是你不肯。”
他骤然粗暴打断她:“我凭什么首肯?你根本连自己都没有想清楚!”
“我想清楚了!”
她抿着唇,很小声说:“是你一直不想让我走。”
“我知道你很厉害,你有很厉害的律师,像你说的,只要我敢和你提离婚,你的律师团队,就有一万种方式让我不好过……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知道我只是个普通家庭出身的普通人,所有人都知道。”
她想到和他在一起,那些商政圈子里的夫人们对她的评价。从她和他结婚第一天开始,她们就畅想着,她和他迟早有一天会分开。
她们总是看不起她,也总是在背后嘲笑她,说的怎样难听话都有。说她不要脸,用尽手段,也说她和外面女人没有两样,只知道往男人床上爬。
她不是天生脸皮厚,不知道痛,什么话都能忍。
只是因为那时候,她非常爱他。
云挽不再敢看他眼睛,垂眼轻轻啜泣:“你家大业大,我比不了,反抗不了。”
“我也耗不起。”
她的记忆快速拖回,倒退到新婚那一夜,他披睡衣,半靠在床头,微垂着眼,面无表情地和她清点名下资产。
床铺上堆满珠宝,他并不吝啬,全部给她。
然而这么多年,她从没有和他说过。
那年新婚夜,她看他坐在那里,心里第一个产生的念头,其实是哀伤,和害怕。
从今往后,她嫁给他,就不会再有说话的权利。
他可以选择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
他可以全权决定一段关系的生和死。
她只剩服从。
现在,新婚夜的画面幻灭,她担心的一切,也终于都慢慢成了真。
她唯余哽咽。
云挽哭着,轻声说:“但是栾家也,也有很厉害的律师,我不怕你。”
她不熟练地编造谎话:“他说过,要是你执意不肯,他会帮我,帮我打官司的。”
陆承风下颌线紧紧绷起,脸庞扭曲:“他帮你,他算个什么东西?你是什么意思,你要和他一起,对付我,嗯?是吗,你是要跟他一起对付我?”
她无比想退缩,但想着,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说话的机会,就还是强忍着恐惧,努力站在原地。
她没回答他话:“我们结婚三年,其实除了你对我没有感情,可是别的方面,你真的对我很好,没得挑。我算得清,所以我也不想我们真的走到那一步。”
陆承风唇线紧抿,雨水淋透他脸颊。
她从口袋摸出一张纸,展开伸到面前:“之前你拟的协议,被撕了,你说你律师忙,没有时间处理我的小事,我就自己重新写了份……你放心,我是根据你律师旧版来拟的,大致应该差不多,只是有些很细的点,我真的记不清了。”
“你律师要是后面有空,你再问问他。”
“你给我的东西,我都不想要。”不然财产分割要拖很久呢。
她低着眼,失神说:“我就是想要离婚,拿到离婚证就可以。你看一遍,好不好,要是你觉得没问题,可以签字吗?”
他沉默着什么都没说,那张纸被递过去,隔着栏杆,被雨打透,他浑身也是湿透的。
是很普通的一张纸,真的是草拟的,连纸张都是小渔村的家里,已经放到泛黄的翻页纸。
她手写的,不知道写了多久,也不知道带在身上,贴身藏了多久。她的名字已经写好了。
字迹很清秀,他莫名觉得眼熟,然而一时竟也想不起,是在哪里看过。
陆承风忽然抬手,再次将离婚协议撕成两半。他嗓音嘶哑,雨中难听至极:“我不会签的,你想要开庭,那我们就开庭,你说他律师厉害,我也想看看究竟什么本事。不到最后一刻,我不会答应,我绝不答应。”
纸张飘下来,落到她鞋边,很快被泥水沾透。
她愣愣地看着地面。她只是想最后留点体面,他为什么连最后一点要求,都不愿意。
她真的很想问问他:“你真的想跟我开庭吗?”
闹到不可开交,闹到天翻地覆。
他们婚姻本来就是场笑话了,他为什么还想满城风雨,让圈子里所有人,都再来看笑话。
可是她一句话都没有说。
她盯着地面的碎片,看了很久很久,泪从眼眶砸下去,她突然弯腰,慢慢蹲了下去。
他神情立刻变了:“别……”手臂伸过铁栏杆,慌乱就想要扶她,然而她还是抱着肚子,执意蹲下,他也跟着蹲下。
她做这些很吃力,最后膝盖受不住,半跪在泥水里。低着头,风雨打湿弄乱了长发。
她把地上的碎片,一片一片地捡起来。
字迹已经脏了,模糊得不能看了,她爱惜地擦了擦,把脏水抹去:“和你结婚这三年,你想要我做什么,我一直都顺从。哪怕有时候,有些事,我觉得不舒服,我都很少和你说。”
“可是现在要离婚了,我还是想和你说说心里话。”她顿了顿,似乎想起要说的话,“上次在小渔村,你问我恨不恨你,当时我没有明确回答你。”
他像是意识到什么,攥住她胳膊的五指开始发抖。
她很平静说:“我现在告诉你,我很恨你,真的恨你,非常非常恨你,如果不是因为当初,我爸爸病了,我缺钱,而你正好能给我这么多钱,我根本就不会嫁给你。”
“我真的想不通,为什么世界上会有你这样的人,真恐怖,你知道吗,你真的脾气很差,你控制欲也很强。你送我的东西,没有一样我喜欢,只有你自己喜欢,你帮我选的沐浴露和衣服,也只有你自己乐在其中。”
“要不是你真的给我很多钱,我是不可能容忍你那么久的。”她努力放缓呼吸,“你自己没有想过吗,你这样的人,谁会爱你,谁会真的看得上你。说实话,虽然你从没有问过我,孩子是不是你的,但是我真的宁可不是。”
暴雨更烈,道边的树都被摇得沙沙作响,云挽不知道为什么,半跪在那里,竟然也一个趔趄。
她很痛,不只是心里的痛,也有身体上的,他抓着她,指甲深深掐进了她的皮肉。
她在小渔村,听何婶说起他年少事,曾经也掉过眼泪,也曾恨过管鸿明。
然而时至今日,她却要变成和他一样的人。
其实说来好笑,她之前也曾难受过,觉得陆承风很多事都瞒着她。
现在才知道,是对的,他这样做生意的人,最忌讳被人掐住软肋。
现在他的报应就来了,她知道他最痛苦的地方,于是攻击他。她甚至不需要多么激烈的手段,他就会鲜血淋淋,满身是伤。
她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响起来,心里痉挛似的疼。
终于放缓语气,说了句真心话:“我从前觉得,要是婚姻没有感情,或许不会那么痛苦,后来才发现,是我错了。我还是希望我丈夫可以总是回家,可以每天给我关心和照顾。可以包容我,支持我,不要强迫我,对我好一点,再好一点。”
她每说一句,他手指更紧一分。
却没有打断她。
“可是你身边,太多人了。”她轻声说,“太多人了,他们在你眼里,那我在哪里呢?我也是个人,我也想在别人心里是很重要的位置。我不想被当成空气,你能理解吗?”
他呼吸声粗重得,就像是喉咙被碾过,声音嘶哑:“我没有把你当空气。”
她点点头,鬓发被吹得冰凉。
云挽终于鼓起勇气看他,然而他的眼瞳真的太可怕,就像是没有了一点活气。
眼里所有,都成片片飞灰,转瞬燃烧殆尽。他是那么无所不能的人,她从没有想过,会有一天,也能从他眼中,看到那样的神情。
“可是你知道吗,我们要离婚了。不管是不是,都不重要了。”
她抓着栏杆,缓缓直起身。
远处天幕阴沉,依稀能看见山峦黛色,好像也能听到小渔村的浪声。
“这是我第一遍,也是最后一遍和你说这种话。你可以不签字。不签字,就开庭。可是我同样也想问问你。”
“坚持这么久,你高兴吗,欢愉吗?”
她忍住眼泪,说完最后一句话:“如果你觉得高兴,那也很好。你可以继续自己骗自己。”
*
云挽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
她只记得他的脸,紧紧抿起的唇,她抽离开他的掌心,说:“答应你的时间到了,栾家到点,也要关门。雨太大,你回去吧。我们后面,除了开庭,就不要再见了。”
她攥紧纸片,转过身。
陆承风忽然疯了一样叫她名字:“满满!”
他看不见的地方,她眼泪猛然滚落,掉了下来。
然而她没有停留,也没有回答。
她努力镇定,朝栾家别墅快步走去。
铁门渐渐关起,他的脸孔,在铺天盖地雨水中,慢慢地,消失不见了。
她捂着唇流泪,脱力般靠着墙支撑身体。
栾琛在书房办公。
保姆倒是在楼下厨房,见状,大惊失色:“小姐,您怎么了?要不要我给您叫医生?”
她摇摇头,待不下去,逃避般往楼上走:“不,不要,我有点累,我先上去休息了。”
保姆也不敢追她:“那我做了蓝莓塔,您要是想吃,就来餐厅,或者唤我给您端上去。”
云挽半声不答,拖着身子上了二楼。
灰蒙蒙的云层遮蔽光线,天色逐渐阴沉,不过是上午,已经有了傍晚的影子。
云挽回了房间,挨着床沿坐下,房间还是早上刚睡醒时凌乱的样子。
没有别人,只有她一个人。
她捂住眼睛,这才敢失声痛哭起来。
哭了很久。
雨水顺着玻璃窗蜿蜒而下,她滑坐在床边地毯,伏着床沿,肝肠寸断。
出去见他一面,把她所有力气勇气,统统耗光,她其实远不如嘴里说的那样绝情。那些冰冷的,尖锐的,说恨他的话。
他离开后,又锥心刺骨般飞向了她。
她哭着哭着,就稀里糊涂睡着。
做梦梦见他,却都是他背上受伤的样子,浑身是血的影子。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站在门边,静静看着她。
梦里她好像在收拾东西,是行李,她把自己的衣服都装进去放好,然后接着,是牙杯,牙刷,甚至还有充电器,零零碎碎。
他没有阻止,也没有帮忙。
后面她快要把箱子关上,他才轻声说:“你要走了吗。”
她说:“对啊,走了,不是早和你说了,很恨你,厌恶你,不是为了钱谁会搭理你。现在终于离婚了,真是高兴。”
他沉默了会,梦里,她很奇怪能清晰感知到他的视线,从她肩上,转移到床头柜,紧接着,再次转移到她身上。
他还是那种语气,忽略了她说离婚很高兴的话,只针对其中一句:“我给你买的首饰,你都没带走。”
她立刻明白了他意思,手腕停顿,很快重新恢复忙碌:“我不喜欢,你的东西只有你自己觉得好。以后我结婚了,会有更好的。”
“更好的。”他说。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梦里,明明前面都没有感到悲伤,听到这句话。竟然心上涌起阵不可名状的疼痛。
像暗流,那么平静,却席卷过她整个身体。
她强忍鼻尖酸涩,嗯一声:“我不想再做你妻子,我以后会成为别人的妻子。任何人都好,谁都会比你做得更好,比你更懂什么是爱。”
这句话说完,她心口如遭巨大的痛苦。
后来,她醒过来。
被自己哭醒了。
云挽怔怔望着浸湿的被单,没了睡意,只剩满心疲惫。
她茫然了很久,抬眼,有瞬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视线在屋子里扫过一圈,最后看到床头柜的盒子里,有电视遥控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