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挽再醒来时,觉得眼前仍然蒙着层黑色。
一阵轻柔冰凉的力道拂过眼睛,蒙眼的巾布被取下,她睁开眼,看见的是一个小丫头。
丫头看她醒了,朝门外道:“夫人,她好像醒了。”
话音未落,门外走进来一道柔和温婉的身影,云挽抬眸,对上袁姿的眼睛。
她眼瞳微微一颤。
她还是云挽记忆中的样子,温和,没脾气,就像是朵淡白色的花,温柔到没有一点攻击性。
难怪她能那么多年,都跟在陆益年身边,她真的很懂,像他这样的男人,最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爬到这个位置,如何甘愿去伺候同样门当户对的小姐,他在夫人眼里得不到盲目的崇拜,仰望,和骄傲。
然而袁姿却全都给了。
换做谁,也会更喜欢温柔无害的袁姿,而不是同样家世背景了得,对他的需求若有若无的妻子。
袁姿说:“你醒了。
云挽身体虚弱:“这是哪里?”
“我家。”
“你想要做什么?”
袁姿垂睫:“没什么,只是想请你来做个客。”
云挽蹙眉,未解其意。
袁姿缓缓地在房间里走起来:“你知不知道,最近一段时间,其实我过得不是很好。小松手底下的生意频频被截,他遗留下的产业也不断被警察骚扰,更不用提港口,我们忙得焦头烂额。”
云挽大概知道袁正松的惨状,闻言,蹙着眉不轻不重道:“生意有起有落,太正常,每个人总要经历。谁都不能风光一辈子,也不能落魄一辈子。”
“可我就是贪恋风光,不想回到落魄时候啊,怎么办。”她淡淡一笑,“我都已经在陆家这么多年,要是还不能保证我孩子一直风光,我真是咽不下这口气。”
她说得格外阴沉,语气轻飘柔柔,云挽抿唇垂下头,没有回答。
“我们家的港口没有了,小挽,你老公是个狠角色,算得定拿得文。”袁姿踱步而来,“你愿不愿意去和他说说,让他起码手下留情,留条活路?”
她说话极有感染性,然而云挽却闭目塞听,想起袁姿从前种种恩怨。
她冷声:“那本来也就不是你的东西。你把它捏在手里,会折寿的。”
袁姿朗声发笑:“小挽,你这样的身份,说话可要小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港口是政府的港口,怎么就变成他管家一家的港口了?他们就能承包,轮到我了,就要折寿了?”
云挽没有理会她的嘲讽,仍是半抬眼,充满警告意味却又强自镇静:“你既知是政府的港口,那你就该知道,他能得到港口是因为他在里面的人脉和本事,又凭什么一定要是你的?”
袁姿看着她沉默,忽然轻嗤了声:“你还真是很爱他。”
云挽手指突然收紧。
“既然都到兵戎相见这种地步,我也不想再瞒你,原本不久前,知道你怀孕,我的第一个想法,其实是让你离开他身边。就算不拆散,也不能让你们一条心。
“因为我很恨他,也看不上你。”袁姿轻蔑道,“连你都能光明正大做夫人,我忍受这么多年,却还是要继续忍受。凭什么。”
“他最近说是要和你离婚,我还很高兴,以为自己计划就要成功了。”
“然而结果,竟然你还是会护着他。”
她模样有些阴森,云挽分外平静,低声说:“我不是护着他,是你太不磊落。”
袁姿笑:“我不磊落,我哪里不磊落。”
“你心里有数。”
她或许也想到什么,袁姿眼珠僵直,表情变了变:“那又如何,如果你问的是那件事,我告诉你,我从不觉得自己有错。是她先来冒犯我,我和他父亲才是真心相爱,他当年娶管韵华那个女人,无非是被她拿钱威胁。”
“他根本不爱她,也根本心里没她。像她这样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她会什么,她知道怎样把一个男人留在身边吗?要是没有钱,没有家里的资产,她什么也不是。她什么也比不上我。”
“可是她竟然妄想踩在我上头,真是做梦……换你你能忍吗的?”
云挽说:“所以你就逼死了她。”
“我没有逼死她。”袁姿跪坐下来,整理裙摆,“是她自己心理承受能力差,我不过就是和益年在竹林亲热,做我们已经习惯的事,她看一眼就流产,怪谁,难道怪我吗?”
“她和那个孩子没缘分,留不住,她只能怨她自己。”
“后来她身体一直不好,也只是因为她没福气,她霸占了我的位置,所以老天才要收她,她这样的人,死了不好吗?她死了,大家都开心。”
她好像始终陷入自己的逻辑中,云挽别开眼,无法继续沟通下去,索性放弃不再开口。
这时候门被推开,袁正松闯了进来。他不知道是去做什么,模样有些狼狈。
袁姿立刻说:“怎么样了?”
袁正松摇摇头。
尽管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然而云挽直觉事情并不简单,或许是和陆承风有关,因此噤声,静静望着他们。
袁姿有些愠怒:“他是真的不打算放过我们了。”
袁正松也模样狰狞:“他就是个疯子,他咬着我不肯松口,我求谁都没用,谁想给自己找麻烦。”
两人短暂沉默,袁姿看向云挽:“怕什么,我们不是还有她吗?”
云挽眼皮轻轻一颤。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袁正松表情仿佛有些为难,就像是在忌惮着什么一般。
他说:“可是,不是说好,我们不能碰她。”
袁姿皱眉:“这是最快最方便的方法了,你不是做好准备了吗,又不会真的出事!”
袁正松还是很犹豫:“我怕,我们已经说定,现在我单方面反悔,他会不会也跟疯子似的咬死我。”
“怎么可能,他说到底都是……”
声音被轰然打断,马仔闯进来:“松哥,条子是今晚上。”
袁姿说:“你快拿主意,要是真的心那么软,今夜过去,死的就是你了!”
袁正松的纠结犹豫,痛苦爬了满脸,最后面容恐怖狠狠一咬牙:“把她绑起来!”
马仔立刻拿过墙上绳子上前,云挽有些慌了,失声惊叫:“走开,别碰我!”
绳索被绕过手腕脖颈,马仔摁住她单薄的肩膀,将她反手捆住。
云挽还是挣扎:“放开我!”
马仔充耳不闻,额头拧着汗,给她系上死结。
极度的不安充斥了她脑海,她大概知道袁正松想要去做什么,然而人总难免恐惧,她不自觉开始发抖,浑身抑制不住颤抖,遍体生寒。
袁正松要她起身,来拽她胳膊:“走。”
这时候空气里,却突然传来一声熟悉至极的唤:“正松。”
袁正松如遭雷劈,仿佛触电般松开手,极度惊惧地道:“哥。”
他们在一搜渔船,能闻见浓重的海腥味,风猎猎吹响在甲板,她抬头,惶恐不定地定格视线,这时候才看清,船头慢慢走进来,站着的那个人。
月光映亮他的脸,他深黑的眼睛像渊海,布满深刻的雾气。
他看到她,仿佛隔着无数沉默,令人窒息的空气,轻压眉梢,问出那句无比熟悉的:“怎么了,看到我,惊讶吗?”
第51章
“带上她,换港口。”
所有的声音,
那瞬间都转成船舱的风声,扑灭了一瞬,紧接着更加激烈地向她席卷而来。
云挽感觉心沉到无底的深渊,
她记忆里的风华,湖潭明月,
一刹那全部幻灭,化为乌有,就好像自始至终,都只是她的一场幻觉。
很久,她才找回自己声音:“栾琛?”
风卷入船舱,
他静静注视她,
薄唇轻轻抿成一线,声音微敛,听起来干涩而喑哑:“嗯。”
栾琛视线投向船舱深侧:“姑姑。”
他声音低沉,也带着些微微的森冷:“我不是说了,她不能动吗?她刚出我的别墅,您就让人把她带走了,是想置我于何地?”
袁正松表情看起来有些紧张,他解释:“哥,
你误会了,我们不过是想请人来喝杯茶。”
“绑着喝茶?”栾琛眼尾锋利,溢出讥诮,
“我不知道你喜欢这个礼数,
下回你登家拜访,
我是不是也可以效仿?”
袁姿却不慌不忙,
维持着笑意,从容浅淡:“阿琛,
都是自家人,大张旗鼓动肝火会伤和气。正松到底小你一些,你何必和他计较。”
栾琛不声不响垂下目光,沉默了一会,抬手拖过张椅子。
“既然如此,姑姑不如先出去。”
袁姿穿着温柔的单鞋,长裙到脚踝,她往前走了两步,裙摆款款,却不是要出去,只是走到栾琛面前:“阿琛,你出国,多少年了。”
栾琛看着她没吭声。
“从大学毕业,就出去了吧?我记得你去的是座港口城市,巴尔的摩,对吗?那里冬天会下雪,海岸线也漂亮好看。”
停顿片刻,她话锋一转:“只是国外不必国内,总是危险。你出国第二年,学校枪击案,你受了伤,那时候我和正松恰好在闽南。你把电话打回家,没人接,是我接的电话。”
云挽注意着情况,很快意识到她想做什么,微微睁大眼睛。
袁姿轻踱两步,眸光温柔又哀婉地落到他驳领上:“我虽然是栾家在外面的孩子,可我更能体味你艰辛不易。受了那么重的伤,多疼啊,家里老爷子不允许,还是不能回家。”
海风吹进船舱,将她裙摆吹皱水波纹的形状:“今年,是你回家的第一年,你想坐稳栾家,第一仗,就得打得漂亮。”
她轻指云挽:“千载难逢的机会,摆在你面前,阿琛,你不动心吗?”
栾琛鼻间吐出口气。
他面无表情:“我这么多年苦心孤诣,还没有沦落到需要靠一个女人去谋事。”
“靠不靠谁都是别人定的规矩。”袁姿温声细语打断,整理衣襟,“既要成事,借谁的势,仗谁的威,都是谋局。只要事情做成,你不在意,那些流言蜚语,自然困不住你。”
她柔柔看他一眼:“男人靠女人,女人傍男人,互惠互利罢了,只有庸人懦夫才如此在意。阿琛,往上爬这条路不易,你要是连这些都放在眼里,枷锁一定会套住你。”
袁正松大概是觉得说太过,低声提醒:“妈。”
袁姿眼珠不错:“阿琛。”
舱顶的灯泡昏暗,瓦数不高,暗幽幽地笼罩。他身体隐在半边阴影里,背靠椅背,长腿微微交叠,半晌没有声音。
栾琛眯了眯眼,良久嗯一声:“多谢姑姑提醒。”
袁姿点到即止,弯了弯唇:“我和正松先出去,你要是还有话叙,尽快。”
栾琛不吭声,染着香味的裙摆绕开一个圈,从甲板飘荡而过。
船舱里,无比安静。
月色凄清地挂在床头,也在他眼里染了抹淡淡颜色。
他起身过来,身上的绳索缠绕得很近,栾琛低眸解开:“饿吗,想吃东西吗?”
云挽红着眼圈别开眼,不说话,也不想看他眼睛。
他垂首,床头有水盆,里面装着淡水,他沾了点,将口袋方巾打湿,慢慢擦她被磨红的手腕。
栾琛说:“难以接受吗,现在。”
伤口变成淡淡粉色,他手指顿了顿,眼神落在上面:“我一会让人送饭过来,你现在可以对我有情绪,只是再有情绪,饭总还是要吃。”
她还是别过头,不吭声。清亮的泪从眼眶里滑出来。
栾琛静静道:“我们还有一点时间,你没有什么话想问我吗。”
这句话不知怎么地,陡然触到了她,云挽心里非常非常难受:“我想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时候是真实。
什么时候,是带有目的。
还是,自始至终,都只是利用她在导演一场戏呢。
栾琛眸光深深沉沉,大掌攥住她破损的手腕,他有几秒沉默,没有说话。云挽不知道他是不愿说,还是仍然在谋算。
他演了好久,演得好真,他是比陆承风更不简单的男人。
过了良久,栾琛说:“你觉得是什么时候。”
或许是接二连三的打击,忽如其来,云挽最初震惊,现在竟然也逐渐平静起来。她说:“是你刚回国吗。”
那时候她去酒店,给陆承风送完和江家的换地权益书,被穆丝遥身上,和她一样的蓝宝石首饰,折磨得很痛苦,独自在落地窗看雨。
转头就看到了他。
他说他刚从美国回来,问她愿不愿意赏脸,一起聚餐。
“你刚回国,就已经计划好这些了吗。”她声音温软,安安静静,“聚餐,送我回家,还有后来福利院,都是在你意料之中吗。”
然而栾琛却摇头:“没有那么久。”
她声音沙哑:“那是什么时候。”
他的目光投向地板,那里有一小片月亮递进来:“是那次去福利院,你晕倒,我送你去医院。”
她怔怔睁大眼睛:“医院,我怀孕的时候?”
他没看她,淡淡嗯。
云挽忽然想起来那一天的事,她醒过来,栾琛就已经守在床边,神情显得略微古怪。
那时候她只是单纯以为,他是误会她没结婚就怀孕,有些难以接受,因此没有多想。再加上那段时间,她基本都在想着陆承风的事,更加对老同学的情绪接受无能。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个时候,他已经筹谋好了一切打算。
栾琛说:“你知不知道我们做生意的,最要紧的其实是借力打力?”
他转过头,她神情带着丝丝哀婉,几乎让人不忍看。
栾琛抿唇:“我知道,如果我现在对你说,我确实喜欢你,你大概并不会信,或许更会觉得恶心。可是,挽挽,那时候知道你怀孕,我确实产生过想不顾一切把你抢到身边的念头。我不知道这个念头怎么来,也不知道要是真这么做了,后续该怎么应对,如何收场。”
“可我就是这样想了。我从前也没有喜欢过别人,这是喜欢吗,我很茫然,可如果不是,我为什么会感觉到痛苦。”
“这种痛苦,在后来海陵岛江家满月宴,我知道你是他妻子后,更增加了一部分,反复折磨我。”
“我和他,我很早就知道袁姿做过什么,这在栾家已经不是秘密。当年她想认祖归宗,是将管家留下的一部分资产,作为投名状,才终于得到我家里认可。”
“他呢。他恨袁姿多年,当然也更知道她究竟什么身世,和闽南各大家族是什么关系……他认得我,我们彼此都认得,我那时候就明白,你是谁的妻子不好呢,偏偏是他的,我若想得到你,除非真的和他不死不休。”
云挽死死咬唇,几乎屏住呼吸,有一刹那,所有忽略的细节在脑海中烟花似的炸开。
她悲伤看着栾琛,仿佛并不认得他。
想起那晚酒店的事,忽然就明白,为什么明明陆承风并不是暴躁易怒的性格,甚至在商场上常带笑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