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熹之一顿,有些犹豫的望向了裴云屹的方向。
裴云屹对着她点了点头,随即又是上前了几步,对着日华神医解释道:“苏夫人或许不是郁郁而终,她是为了……先皇后,做了能够假死熏香,所以被人害死了。”
“甚至于她与苏家人决裂,也并不是因为您的师兄,而是因为她研制的熏香。涉及了大乾朝廷最深处的秘密,所以苏老先生并不情愿她去以身犯险。”
日华神医一愣,嘴巴张成了一个圆。
宋熹之深吸了一口气,也点了点头,她有些艰难的说道:
“而……我爹,或许真如我娘所说,是为了研制假死的解药,在护送先皇后的途中,被人追杀,以一敌百,最终潦草的死在了不见天日的墓穴里,甚至是连死亡的消息都没有人知道。”
分明宋熹之与她生理意义上的爹,并没有任何的感情,甚至是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可当她说起这话的时候,也突然是有些红了眼眶。
宋熹之从未想到,自己活了两世,到此刻才明白。
原来她并不是没人要的孩子,并不是因为她六亲缘浅。
而是因为她的父母,都被太后害死了!
日华神医站在原地,过了很久才消化了这个消息,她抬眸望向了裴云屹的方向,目光带着些许的锐利:
“所以,你的意思是,先皇后是假死?师兄为了保护先皇后,所以遭人追杀,死于非命?”
“那先皇后人呢?”
“她为什么要假死?”
“旁人又是如何得知了她假死的真相,又是为何要追杀她?”
不得不说,日华神医的思维还是非常敏锐的,她一下子便是想清楚了其中的关窍,又是缕清了关系,能够反问裴云屹。
裴云屹摇了摇头,笑容里带上了几分苦涩:“我也不知道我的母后到底身处何处,到底是死是活。”
“我甚至不知道我的父皇到底是在想些什么,眼下的所有线索,都是我与之之一点点推测出来的。”
“我与之之怀疑一切的幕后主使都是太后,而眼前的这个贺景砚,便是太后派来的傀儡,他们的目的是大乾,可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锲而不舍的追杀我的母后数十年。”
日华神医又是被裴云屹说出来的话小小的震撼了一下。
她消化了片刻之后,又是拍了拍裴云屹的肩膀:“若你说的是实情。那杀害明月、害死师兄的凶手,便是我日月山之敌。我日月山便是为你所用。”
“如今,便先去看望一下……我的师兄。”
她说完这话,便是从袖口取出帕子,擦了擦自己的手,随即大步流星的往院子的里头走去。
裴云屹盯着她手上的动作,脚底就像是扎在地上生了根。
“之之……你的师父那在干什么?”
宋熹之扭头,看见的就是裴云屹无辜的眼睛:“她在嫌弃你。”
“师父觉得世间男子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于是从不让男子进身,不得已碰过男子后都要沐浴更衣,自从她当上山主后,就连山上男子的数量都大大减少了……”
宋熹之眼眸真挚的鼓励他:“其实此刻她只是擦了擦手,就说明你在师父眼中,已经是男子的佼佼者!从前她碰了宋俊材,足足沐浴更衣了三次。”
“从前,她还偷偷夸你,是矮子里拔高个了!”
裴云屹的嘴角猛地抽搐了一下,声音也是委屈巴巴的:“那我要多谢师父了……”
宋熹之还没回答,日华神医的声音便从前方传来:“之之,尸体在哪里?你验过尸了吗?”
宋熹之来不及理会裴云屹,便急急的赶到日华神医的身边,一五一十的回答:“墓穴里空气稀薄,我只是粗略的验尸了。”
日华神医点了点头,跟着宋熹之的指引迈过了门槛,走进了屋子,便看见了眼前的那具尸体。
她站在尸体前停顿了片刻。
青铜瞧见了日华神医,突然有些瑟瑟发抖。
他急忙往后退了几步,又是捅了捅身边的司琴,小心翼翼的把手中的长剑交给了她,又是指了指师父的方向。
司琴有些无语的看了他一眼,接过长剑,又是走到了日华神医的面前:“师父,这长剑是在尸体手上找到的。”
“请问此物,是否是您师兄的随身佩剑呢?”
日华神医听见这话,仔细端详着的司琴手中的佩剑,良久之后才摇头:“不,这并不是我师兄随身携带的佩剑。”
她说着,便是上前一步,掀开了尸体上盖着的麻布。
等日华神医看清了眼前的这具尸体,突然抬头对着宋熹之,声音沉沉的道:“眼前这具尸体,并非我的师兄。”
第403章
在场的众人听见这话,先是一愣,随即又是瞪大了眼睛。
宋熹之急速的抬起头,盯着日华神医那张凝重的脸,又是上前了几步,此刻她的声音都有些尖锐:“师父?您在说什么?”
“您的意思是说眼前这具尸体,并不是出自日月山,并不是您的师兄,我的……父亲?”
日华神医抿着唇点了点头,随即走到了尸首的身边,俯身观察着尸首:“之前听了你的描述,所有信息都能对上,便以为是。”
“但是他随身的佩剑,与我的师兄并不相同。”
宋熹之的脑瓜子嗡嗡的:“可若只凭佩剑,并无法辨认出眼前的尸体确切的身份。”
日华神医点了点头便是伸手取过验尸的工具,一点点在那具尸首上检查着:“不止是佩剑。”
她拿验尸的小刀,一点点剖开尸首左腿处粘连的腐肉,露出了尸体大腿处的骨骼:“你看这里。”
“左腿的腿骨有骨质增生,这说明此人在身前左腿曾经骨折。”
日华神医说着,将尸首大腿处的腐肉全部剥离后,于是是更沉了:“不止是一次骨折,此人经历了多次骨折。”
宋熹之俯身,顺着日华神医的视线往下望,确实是看见了骨质增生的痕迹:“所以,我亲爹左腿没有骨折过吗?”
日华神医点了点头,神情严肃的继续对尸体做着解剖:
“我验尸的技巧就是师兄教的,所以我很确定,他曾经说过自己从没有骨折过。”
宋熹之点了点头,紧紧盯着眼前的尸体,起起落落的心情,让她的心脏也是砰砰砰的跳动着。
随着日华神医不断的验尸操作,尸体更加准确的特征也被她准确的描述了出来:
“死者约为四十余岁的中年男性,因为长期吃肉,导致牙齿磨损严重。死者骨骼粗重,身高约八尺。无论哪里都对不上。”
“与此同时,他的胃内含还有没有消化的糗和风干的腊肉,不过死前应该长期处于饥饿的状态。”
糗是行军打仗时士兵常吃的小米、高粱等一类谷物,而风干的腊肉也能证明他是逃亡了些许时日。
宋熹之听见这话,突然想起曾将军的墓穴里,有些许的生活痕迹。
裴云屹闻言,也在此刻上前了一步,看着尸体的骨质增生,声音沉沉:
“听着此人的体貌特征,他有没有可能是大乾的武将?”
日华神医点头:“从他身上的骨质增生和牙齿的磨损程度上看,是有可能为武将。”
宋熹之听见这话,终于是猛地松了一口气,浑身的血液都在此刻汹涌澎湃了起来:“若此人不是我爹,而我爹的玉佩遗留在了此人的背后,那是不是能够借此推测——”
“我爹曾经与此武将逃亡了一段时日,躲进曾将军的墓穴中姑且度日。”
“可没想到追兵进入墓穴行刺,此武将以一人之力,以一当百,杀死了所有的追兵,而我爹却不见了踪影,暂时下落不明。”
宋熹之说的有道理,众人都极为认可。
再结合日华神医所讲述的事情,几人推测。
这名武将可能是护送先皇后的武将,几人为了躲避追杀,在墓穴里生活了一段时间。
最后杀手追来,这武将便拦下了所有人,以一敌百,让先皇后逃出生天。
正巧神医白离子,是先皇后假死后解毒的医者,此刻也在先皇后的身边,匆忙之中他不慎丢下玉佩,带着先皇后走了。
最终,这个武将成功的拦下了所有杀手,在墓穴里殊死搏斗,敌人屠戮殆尽,可他自己最终也死了。
众人都觉得这个推测十分的有道理。
曾将军是武将,先皇后出自韩氏一族,也是武将世家,自从韩氏一族惨遭灭门之后,京城中的许多官员其实一直为其叫屈。
所以曾将军吩咐黑隐要把黑方石章交给忠君爱国之人,那黑方石章可以打开墓穴的石门。
事情的始末缘由大部分明晰,所以眼前的这位武将很有可能是曾将军,也有可能是韩氏一族的知情人。
裴云屹马上就吩咐人赶紧去查,死在十余年前,约莫四十多岁的武将。
等青铜查清楚了事情的真相,最后锁定在了几个人身上。
在十余年前死亡的武将有八人,但是官位较高,皇帝最为信任,且最后可能的只有一个人。
那人竟与宋熹之也很有关系。
因为安定侯的同胞兄长,贺建章,便是在十余年前突然死亡的。
宋熹之听闻这个消息还非常的意外。
从前她听闻过安定侯的兄长十余年前已经死亡的事情,也是因为这个事情,贺老夫人觉得自己对不起大儿媳,才助纣为虐的放任那群蛀虫。
她倒是没有想到这件事情居然还能与先皇后扯上关系。
自此,当年所有的真相都已经明晰,不过先皇后和白离子到底去了哪里,还是一点线索都没有。
事情兜兜转转的查了那么久,却仍旧是不知道先皇后假死的动机,不知道先皇后的踪迹,不知道贺景砚的意图。
一切就像是做了一场白工。
宋熹之闭了闭眼眸,没有说话,屋子里能听见有人隐隐在叹息。
每个人的神情中带着无力和疲惫,所有人都感到有些心力交瘁。
因为死的人实在是太多太多了,牵扯进来的人也太多太多。
全都是他们的骨肉至亲,牵动着所有人的恨意和不甘。
此刻在场的每一个人,裴云屹、宋熹之、日华神医,乃至眼前的这具尸体,全部都是这个谜团的受害者,也为此付出的无尽的血泪。
可他们到现在都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
裴云屹站在原地思忖了许久,随即又是缓缓抬起头,对着宋熹之道:“其实还差最后一个人,就能拼凑出事情完全的真相。”
宋熹之顿了一下,然后试探性的望向他:“你是想说……陛下?”
她没等裴云屹的回答,实际上已经完全猜到了他的意思:“可陛下他不是警告过你不要去查吗?”
若是他会说,那就不可能那么绝情,让一无所知的裴云屹承受了家破人亡的痛苦,最后将他赶到了白马寺。
其实在华清行宫中,皇帝遇刺,命悬一线的当夜,宋熹之听见两人在殿内的争吵,也听见了皇帝对于裴云屹的警告。
命悬一线的天子,带着雷霆之怒,叫他不要再查关于自己母亲的一切。
若是此刻将一切真相赤裸裸的揭露,那皇帝他……
这可是裴云屹在世间的最后一个亲人了。
宋熹之心里有些担忧,可裴云屹却是握着她的手,嘴角扬起一个淡笑:“没有什么可是的。此事事关大乾,我一定要知道。”
裴云屹说完这话,便一人一马直接前往了皇宫。
第404章
太监通传的时候,皇帝正在养心殿里批阅奏折。
养心殿宽大,宁静,又是静谧无人。
宫殿里灯火通明,皇帝则是穿着一身明黄色的龙袍,孤身一人坐在高高的龙椅之上。
上一次的命悬一线带走了他的太多精力,裴云屹甚至能清晰的看见他发间的银丝。
高处不胜寒。
裴云屹迈过养心殿的门槛,又是躬身向皇帝请安。
皇帝瞧见他的时候,还有些意外,他停下手中的笔,又是抬眸来看他:“今日怎么有空来了朕这里?”
光启帝的音色没有什么起伏,可若是熟悉他的人,便能读懂他此刻些许的愉悦:“主动来找朕,只怕还是头一次。”
裴云屹扯了扯嘴角,望向他的时候,黝黑的眼底满是深意:“儿臣一辈子活在白马寺,练武读经,不知皇室的礼数、不懂皇室的规矩,若是有行差踏错的地方,还请父皇恕罪。”
皇帝听见这话,先是一顿,他面色如常,可那双如鹰的眼眸,却是逐渐变得锐利了起来:“你这是在怪朕?”
“怪朕自幼把你送到白马寺去。”
裴云屹没有躲闪的对上皇帝的眼神,仍旧是定定的站在原地:“儿臣不敢。”
光启帝闻言,下颌线微微紧了紧,他将手中的毛笔随意的扔到了案前,又是往后仰了仰身子,这时的语气里已经暗含了些许的愠怒:
“是不敢还是不恨?”
裴云屹神色幽幽的,像是在回忆从前的往事:“幼时是恨的,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不恨了,因为世间人人有父母,可我却连父母的容颜都逐渐淡忘了。”
“苟活一世,茕茕独立,我已经忘记该怎么去恨了。”
“父皇……您说‘孤’这个称号,是专门留给儿臣的吗?那儿臣宁愿不要它。”
光启帝听见这话,始终盯着裴云屹的眼眸,浑身都逐渐僵硬了起来:“你这是来朕这里发什么疯?”
裴云屹缓缓敛下眼眸,收敛了自己的情绪:“其实也不止儿臣,卷进此事的所有人,都是孤家寡人。”
“就比如之之,她如今不过活了十余载,却连自己父母都从未见过。您说,当您看见她的时候,会感到愧疚吗?”
裴云屹说这话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心脏抽搐着有些疼痛。
他在她面前一直收敛着自己的情绪。
他从来都不知道,害得宋熹之父母双亡、家破人亡的真凶,一直都是自己。
若苏明月和白离子都未死,她便是世间最受珍爱的掌上明珠,何苦要寄人篱下、众叛亲离,去受这么些委屈。
皇帝听见裴云屹的话,瞳孔微微缩了一下,双手紧紧的抓住了龙椅边上的扶手,不言一语。
于是裴云屹继续道,他的嗓音微微有些颤抖:“苏明月、白离子、苏家、母后、舅父、外祖、韩家、贺建章、安定侯府……”
光启帝听见这话,一点点的从龙椅上站了起来,眼眸写满了不可置信:“你到底查了多少?”
“朕不是说过,叫你别查,叫你别去查!”
裴云屹只是反问:“那您到底还要牵扯进多少人?”
“原来大业就是可以不顾一切的牺牲所有人,包括自己的妻儿。”
光启帝一听这话,对上他略微讽刺的眼神,心脏就像是被一只大手捏住了一样。
他猛地举起了手边的茶盏,又是直直的往裴云屹的方向扔了过去:“逆子!逆子!你到底是想要干什么?”
裴云屹没躲,坚硬的茶盏直接往他的胸膛猛地一砸,让裴云屹发出了一声闷哼。
紧接着又是摔到了养心殿的地砖上,发出了一阵清脆的响。
这声音惊得外面的太监浑身一哆嗦,又是隔着门急急询问:“陛下?陛下?是出了什么事情?”
光启帝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别进来。”
外头这才没了动静。
裴云屹咽下了喉头的腥咸,又是闭了闭眼眸,于是才道:“儿臣查的,远比父皇想象的要多。”
“想必父皇还不知道身处大乾的西戎奸细,到底是谁吧?”
光启帝浑身一凛,眼眸警惕的盯着他:“是谁?”
裴云屹笑了笑,因为他觉得很讽刺:“是皇祖母,是当今的太后,是您血肉之亲的额娘。”
光启帝一愣,只觉得自己的耳畔是嗡的一声响,耳畔就像是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的表情从僵硬,变成了惊骇,又是从惊骇变成了痛苦,然后是悔恨,复杂,不可置信。
他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了起来,整个人又像是失力一样的跌到了龙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