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池晏显然是个很好的老师。他的指令始终言简意赅,精炼有力。懒洋洋的语气,仿佛一切都是轻松又寻常。
只是在准备就绪,即将启航的时候,他凑近在她耳边说:“可能会有颠簸。记得低头,弯腰。”
颠簸算什么?
被炸过的飞行器,还能飞起来就很不错了。
松虞扯了扯唇,戴着手套的手握紧操作杆。
再一次深呼吸。
她已经渐渐适应了自己的新角色,驾驶员。虽然她仍然肉眼可见地紧张,身体紧绷,指尖也沁出了很多汗。
突然间,另一只手攥住了自己。
隔着厚厚的手套,她依然能感受到他掌心滚烫的温度。
还有他的血。温热的血立刻渗透了织物,包裹着她,血和汗混在一起,黏合着她闷热的皮肤。
”我陪你。“池晏说。
两只手共同拉动了操纵杆。
继续将它慢慢地向上拉。
飞行器真正开始上升的时候,她才明白这所谓的“颠簸”有多么可怕,而对方轻描淡写的语气,又是多么具有欺骗性。她一度疑心这飞行器要在气流的猛烈冲突里,像蛋壳一样碎开,而她自己也要被活生生地甩出去——
但池晏将她按紧在自己的胸膛里。
于是她的心好像也定下来。
从万里高空又回到人间。
他们会活下来吗?
好像根本不重要了。
他们已经做了一切可以做的事情,被不断地推到绝境,又艰难地从缝隙里爬出来,从尸山血海里杀出一条路。剩下的一切都只能交给命运。对她,对他,都是如此。
但松虞又忍不住想,假如她还活着,她会记住这个瞬间。就是这个瞬间,是她的人生被推向极致的浓墨重彩,是最终极的“活着”。只有生存,只有最原始的动物本能。
还有最原始的——对于同类的渴望。
假如他们死了,这会是她唯一的慰藉:至少她不是孤独地死去。没有人想要孤独地死去。
这一刻,池晏还在她身边。
他们共同经历了这一切。他们是彼此人生的,最后的见证者。
她永远都会记得这个男人。
记得他的心跳,他的体温。记得这个拥抱。
她坐在他的腿上,在黑暗中,在狭窄的驾驶舱里,上半身紧紧贴着。
他们甚至不需要亲吻,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只需要这样依偎在一起,就已经足够了。
松虞不自觉地露出一个微笑,喃喃道;“假如我们能够活下来……”
活下来,又怎样?她和他会怎样?
她自己心里都没有答案。
好在这声音太轻,被完完全全地掩盖在了气流里。池晏没有听到。
只是话说出口的一瞬间,记忆的开关好像也被打开了。她突然又鬼使神差地回忆起了那场爆炸之后。
当两人都狼狈地趴在地上,池晏也紧紧按住她的时候,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滔天的火光,勾勒出他野兽一般的、明亮的眼睛。
他对她说了很多话。那时候她因为耳鸣,一个字都没有听清。
但此刻她却奇迹般地读懂了唇语,也看懂了他要说的话。
他说:“假如我们能够活下去,我想要告诉你……一件事。”
第59章
最终极的占有
池晏很清楚,
飞行器从贫民窟里开出来的一瞬间,就已经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
但是他也一向相信,只有在阳光下才最安全。
越是明目张胆,
才越没有人敢动他。
所以他们直接开到了他位于CBD的竞选办公室,
摩天大楼的顶层。实际上这一整栋楼都是他的,这样做不过是在掩人耳目。
从飞行器上下来的时候,
松虞的后背已经被鲜血浸透了。她分不清那是谁的血。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伤口在哪里,
浑身上下都痛得几乎麻木。但她很清楚,与池晏的伤势相比,自己实在不算什么。他始终都把她护在怀里。
但即使如此,她满脸都是劫后余生的狼藉。短暂的亢奋之后,当然是长久的震惊和恐惧。此时的她,
俯瞰着城市的星光,
意识到自己终于回归到了正常生活,反而开始无尽地后怕。高楼的冷风太刺骨,
令她的心脏也极速地收缩。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刚才经历了什么。特工片都不敢这么拍。
尽管如此,
松虞还是竭力保持了表面的镇定。站在地面上的时候,至少双腿还是稳的。两个护士搀扶着她躺进了医疗舱,给她打了一针镇定剂。
“好好休息吧。”她听到其中一个人说,
声音温柔,
“陈小姐,你已经安全了。”
真的安全了吗?
但这一夜经历了太多的大起大落,
她是一只惊弓之鸟,心还悬在高空,意识却不停使唤,慢慢地被吸入一个沉沉的黑洞。
直到她突然听到一个轻快的声音说:“池哥,你跟嫂子,
就是靠着这个破玩意儿跑出来的啊?”
松虞不知道是哪个词惊醒了自己。
嫂子,还是破玩意儿。她勉强地抬了抬沉重的眼皮。
城市的灯光彻底地照亮面前的飞行器。这时候她才真正吃了一惊。原来它的表面被烧得这么彻底。处处都残缺不全,阴森可怖,简直像是博物馆里偷出来的古董。她突然开始庆幸自己当时视线受损,看不清楚,否则她未必还有勇气做那个大无畏的驾驶员。
但是池晏一定看得很清楚。
而他偏偏就有这样的胆子。
这样的飞行器也敢开,还是让她开。
只是她也明白,他的做法没有错。
这是唯一的生路。
他们绝对不能在那样的情形下,留在断电又没有信号的贫民窟里。那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条。
一群人簇拥在那座破损的飞行器外。
池晏缓缓地从黑暗里走了下来。
最后一眼,她的视线昏昏沉沉,终于还是落在他身上。
高大的身影,危险的、锋利的轮廓,被月光所包裹着,一步步地显露出来。
他脱了衣服,赤着上身,露出精壮的身体。伤痕累累,与后背的刺青交叠在一起,如同浴血的浮屠。如此摄人心魄。令人恐惧,也令人无法抗拒。
松虞不禁想:池晏一定很信任他面前的这些人。否则,他不会这样轻而易举地露出自己的刺青。
这是一个信号。她终于安定下来。
他们安全了。
这疯狂的一夜,彻底画上句号。
可是某一部分的她,竟然还感到奇怪的……怅然若失。
好像心突然豁了一道口子。空空荡荡,寒风不断地往里灌。
那对曾经在黑暗里紧紧依偎的男女,孤立无援的、只能用体温来相互取暖的男女,一旦回到城市灯光的照耀下,也就要重新披上人皮,分道扬镳。
再一次,他们要各自踏上了彼此的路。
松虞缓缓地阖上了眼睛。
至少在这一刻,她不想思考这些事。
*
一旦离开了贫民窟,池晏就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看医生反而变成了最不紧要的事情。他只是草草地处理了伤势,根本没有时间休息,就把心腹路嘉石叫来了身边。
今夜是伤亡惨重的一夜:跟着他进贫民窟的人全军覆没,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伏击,甚至于他自己,也差一点把命交代在那里。
还是在首都星——所谓的皇城根下。多么讽刺。
但也只能是在这里。
假如是在S星,根本没人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动这样的手脚。
他又点了一根烟。
淡淡地叼着烟,猛吸两口,将尼古丁都尽数吸进肺里。
身边一个轻快的声音笑道:“池哥,你刚才没有听医生说么?该戒烟了。”
“少管闲事。”他漫不经心道。
“我可是大老远赶过来的,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你就这样对我?”路嘉石半真半假地开玩笑道,“你知道么?我们甚至想过,假如你真的出不来,干脆就拿一把火箭筒,直接把这破地方给轰平了——”
从池晏失去联络信号的那一刻开始,所有人都察觉到不对劲。
但同一时间,贫民窟开始戒严,彻底切断与外界联系,显然是有官方势力介入。外面的人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寻找其他的救援方案。而池晏真正的心腹,远在S星坐镇的路嘉石,也第一时间搭飞船赶来首都星。
这是惊心动魄的一夜。
阴谋,刺杀,都借着浓郁的夜雾,悄无声息地展开。
但就在他们决定不管不顾、直接冲进贫民窟的时候,池晏的飞行器突然恢复了信号。
接着他们听到他冷冽的声音,出现在了广播频道里。尽管那只是断断续续的几句话,短促的命令,还是在一瞬间,令所有六神无主的人,都神魂归位。
他还是那个池晏。
疯狂,强悍,无所不能。
最缜密的计划,最手眼通天的刺杀者,也没有办法在阎王爷面前,留住他的命。
“嘉石,你的性格总是很冲动。”池晏摁灭了烟头,低低地咳嗽了两声,边咳嗽边笑,“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真的死了,该怎么办?”
“不可能。”路嘉石不假思索地说,“你不会死,也不能死。我只有一个老大。”
池晏淡淡地笑道:“人都是要死的。”
他又重新点了一根烟。缠满绷带的手拢着火光,一点危险的橙光,照亮他晦暗漆黑的眼眸。
“可是我们的人不能白死。”他的声音很平静,“我要所有人,全都付出代价。”
毫无感情的语调,让人不寒而栗。
路嘉石也收起了一贯开玩笑的语气,他低下头,顺从而恭敬地说:“是,池哥。”
*
谈完事情的时候,天色已经将明。
又是满地的烟头。路嘉石劝不动池晏,他知道从来没有能改变池晏的决定,但还是忍不住多嘴了一句:“你该去休息了,池哥。”
池晏;“嗯。”
他掐灭了烟头,转头却又往另一个病房走。
路嘉石揶揄地看着这高瘦的背影:“去看嫂子吗?”
“别乱喊。”池晏没回头,淡淡地说。
“哦,好吧,陈——小——姐。”路嘉石故意拖长了语调。
但回答他的,只有干脆的关门声。
朝霞远远地堆在天与地的交接之处,一点若有似无的、暧昧的金粉色。
光线落在松虞的脸上,为她沉睡的轮廓,也勾上一层浅浅的金边。
他知道她被注射了镇定剂,这一觉会睡得很熟。
所以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不会醒。
于是池晏平静地拉上了窗帘。
朝霞湮灭了。高大的身影,独自坐在黑暗里,守在她的床边。
“这部电影,拍的是我。是我的过去。”他说,“只有一件事,我撒了谎。”
“你知道,我有个姐姐,她死在我十八岁的那一年。”
很多年来,他都反复地做着同一个噩梦。
这个梦的开端,总是“刷拉”一声。
刺耳的声音。
接着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用力地拉开了那扇纸门,站在大红灯笼之下,怔怔地望着他。
明明灭灭的红光,像一只凄厉的画笔,慢慢地,以血色勾勒出那张妩媚的脸。
而他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很多年来,都没有真正看清过姐姐的脸。因为她总是站在门外。
这竟然是她,第一次为他打开门。
他已经是强弩之末,手臂像灌了铅一样,怎样也抬不起来,无法扣动扳机。
而义父跪在一旁,嘶吼着她的名字,一声又一声,像窗外的疾雨,猛烈地敲打着脆弱的纸窗。像木偶师的咒语,牵动那看不见的丝线。
他呢?
或许他也曾徒劳地,低声唤过她,“姐姐。”
但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因为潜意识里,他已经知道她会选择谁。
然而他看到姐姐张开双臂,红裙曳地,像一只浴火的鸟,朝他而来——
在那一刻,他用力地睁大了眼睛,心脏也重新跳动了起来。
擂鼓般,从未有过的鲜活。
温柔的、火红的羽翼终于包裹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