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手指轻轻地抬起了松虞的脸,温和地注视着她。
黑暗之中,只有彼此的眼睛是亮的。
沉默的夜莺,在吟唱着济慈的诗歌——
“明亮的星,但愿我能如你坚定
“但并非孤独地在夜空闪烁高悬”
池晏轻轻地揽住她,低声说:“我知道。”
手臂又慢慢地收紧。难以形容究竟是谁在攀附着谁。
但这一刻,他们就像是两棵春藤,热烈地拥抱着彼此。
在拿到那份基因检测报告的时候,他唯一的反应,竟然只是心疼。
在那一刻,他理解了她的逃避,她的抗拒,甚至是她的恐惧。
那与他无关。
她只是不愿意接纳一种既定的命运。
原来他们绕了这么大一个弯路,都在对抗着自己。
他闻着她发间的馨香,不知为何,竟然用开玩笑一般的声音说:“所以你一定也暗恋我很久了,对吧?”
“什么暗恋?你好自恋。”松虞被逗笑了,但又喃喃道,“我们真的浪费了很多时间。”
“没关系,我不在乎。”池晏又将她拉了回来,温柔地抵着她的额头,轻声道,“那份报告被我烧掉了。”
松虞一怔。
他看着她的眼睛,微笑道:“反正我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我只知道,你是我爱的人。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他并不打算告诉松虞,自己究竟与公爵结成了怎样的盟约。
他也没有告诉她,这段时间以来帝国的风起云涌,这场因基因而起的轩然大波,背后究竟是谁在操盘。
这只是划破长夜的第一步。
因为她值得生活在一个更好的时代。
台上的主持人在大喊:“下面让我们来欢迎陈松虞导演——”
掌声雷动。隔着黑漆漆的帷幕,也能猜到背后的放映厅里是怎样的盛况。所有人都同时站了起来,为她喝彩,欢呼,尖叫。这是她的时刻,她早该迎来这样的荣光。
于是池晏也终于松开了她的手。
“好了,你真的该走了。”他温和地说,“去吧。”
他目送着这个光芒四射的女人,他爱的女人,提着墨绿的裙摆,一步步走上台阶。她是这样的美,伶仃的后背被零碎的光线照耀着,仿佛长出了一双新的羽翼。这是陈松虞,她永远充满生命力,永远都在向前。
他心甘情愿站在她的身后,站在黑暗里,目送她走向光明。
但就在此时,松虞猝然地转过身来,用力地抓住了池晏的手。
“我们一起去。”她坚定地说。
那一刻她的笑容是如此灿烂,像这世界上最奇异、最热烈的花,从他的身体里长出来,在他的胸膛里盛放。
她掀开了帷幕。于是太过明亮的白光笼罩了他,甚至短暂地刺痛他的双眼。他闭上眼,再睁开眼,视线一时恍惚,竟然分不清光辉究竟来自哪里。是头顶的追光灯,还是她璀璨的双眼。空气都变得太稀薄,他像是站在白雪皑皑的高山之巅,离天空最近的地方,去仰望太阳——不,太阳已经在怀中了。
那是一个新世界,她和他,共同翻开了第一页。
第79章番外一
松虞已经完全忘记了那一天的首映礼,自己究竟在舞台上说了些什么。
但唯独有一件事,她记得很清楚。
那是在放映开始前,所有人都聚在一起拍大合影。记者们蜂拥过来,围堵在舞台下。久违的名利场的纸醉金迷,在这一瞬间重新包围了她:此起彼伏的、咔嚓咔嚓的快门声,闪光灯近乎疯狂的晃眼的白光,以及声嘶力竭的呐喊“请看左边”“请看右边”“再来一张”。
起初她的笑容纯粹是一种多年面对镜头的肌肉记忆。
太熟练,也太训练有素,以至于松虞都已经能够想象到,第二天出现在报道里的自己会是什么姿态。
直到下面一个脑子很活的记者,突然灵机一动地大喊道:“我们再来几张单人照好不好?”
这个提议得到了其他人的一致认可。先拍了单人照片,又有人开始起哄“来几张组合的吧!”
气氛正好,像一场大派对,没人忍心拒绝。于是首先是杨倚川和尤应梦,作为主角姐弟两人上去了。接着江左也被喊了上去。最后压轴的是松虞——男演员们知情识趣地躲开,台上只剩下她和尤应梦。
这一幕太过赏心悦目。白光织成一张密密的银网,而她们则是站在光环里的雅典娜和阿尔忒弥斯,光彩夺目,令人屏息。不知谋杀了多少狂热的菲林。不光是记者们,诸多的观众们也站了起来,将手机摄像头举得很高,只恨不能从山顶冲下去,对女神顶礼膜拜。
松虞继续对着镜头,对着黑压压的人潮微笑。在这类场合里,导演的存在感向来不不是很强,她早已经习惯了做个镶边的隐形人,从未想过自己也有堪比巨星待遇的一天。
就在这时,不知是谁又喊了一声:“Chase呢!也来一张吧!”
她的笑容僵住了。
——拜托,不要是现在吧。
心里一个声音这样说。
其实松虞并没有刻意在隐瞒自己和池晏的关系。但这段时间双方都太忙,根本没机会见面,更别提向身边的朋友们更新自己的恋爱状态。
或许只有尤应梦察觉到一点端倪。
当他们从后台一起上来的时候,她曾经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己一眼。
但在这之后,松虞立刻被主持人叫到了舞台中心,跟观众打招呼。而池晏则知情识趣地站到角落里。
两人在台上再无交集——直到现在。
无论如何,松虞绝没有想过,在自己的电影首映礼上公开这件事。因为这显然会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转移到与电影无关的恋爱八卦。
于是她低头看了一眼手表,佯装无奈地说:“呃,我们好像已经超时了。”
的确已经超了十多分钟,影院经理站在台下——按理说他的任务是掐着秒表,防止映前交流超时。但这个剧组,这部电影显然享有特权。于是他笑容满面地对松虞比了个夸张的手势,示意“您请继续”。
“……”她彻底绝望了。
尤应梦对自己暧昧一笑,款款地走下了舞台,临走时甚至对她眨了眨眼。
而池晏与尤应梦错身而过,慢条斯理地走了上来。
在耀眼的追光灯里,朝着松虞走来。
台下的观众都已兴奋得发疯。
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总督候选人,甚至于根本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见到他。尽管由始至终,池晏都没怎么发言,只是淡淡微笑着,一副不愿喧宾夺主的绅士姿态。
但有些人,无论站在哪里,永远都会是人群的焦点。
池晏就是如此。堪比男模的身高,又是这样的一张脸。任何男演员站在他面前,都硬生生地矮了一头,变得一副画作里,最无关紧要的苍白底色。
最后,当他终于站在陈导演身边的时候——
又是一轮新的尖叫,欢呼,甚至还有人在吹口哨,用力到脸红脖子粗。
记者也开始疯狂地按动快门。
他们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化学反应是一种玄学。根本没有想过,这两个人站在一起,竟然会这样登对。镜头霎时间都变成带着泡沫的、朦胧的玫瑰色。
松虞和池晏似笑非笑地对视一眼。
台上说不出口的话,都藏在意味深长的眼神里。
-不愿意看到我吗?
-是的,你可以下去了。
-很遗憾,我已经上来了。
池晏又朝着她凑近了一步,微微一笑,十分配合地揽住她的腰。
这条绿裙子在腰间亦是裸露的设计。于是修长的手指,短暂地触碰到了雪白光洁的皮肤。
指腹毫不迟疑地往下压。
像是一尊金铜色的雕塑陷落在新雪里。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
松虞呼吸一滞。
像是众目睽睽下隐秘的调情。
或许被拍到了,或许没有。
那只手短暂地虚虚一晃,又握成了拳,只有手腕处一寸皮肤,隐忍地与之相触。
一个标准的绅士手。
她不自觉地往旁边站了一站。
记者仍然在高喊着:“陈老师看下镜头!”
“麻烦两位多笑一笑吧!”
“可以再靠近一点吗?”
心跳一度很快,因为池晏的动作。像一盏灯的火焰,若有似无的撩拨。但松虞的笑容始终纹丝不动,肩膀也始终挺得笔直,最舒展的站姿,并没有让人看出任何端倪。
只是这些记者的话好像越来越奇怪。她笑得不禁也有几分微妙,几乎很难再继续维持嘴角的弧度。
直到她突然听到池晏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在自己耳边说:
“好像在拍婚纱照,是吗?”
松虞:“……”
她低下头,确定自己的麦克风已经关了。
之后才微微一笑,故意站得离他远了一点,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你不会以为,在公爵府里随便演场戏,就算求婚了吧?”
池晏笑得气定神闲。
只是一秒钟后,他突然又侧过脸来,极其专注地看着她。
单看这个姿势并没什么不妥。
但不知道为何,此时此刻,高大的男人微微躬身,在近乎刺眼的闪光灯的围剿之下,漆黑的眼眸里反而倒映出一点温柔的光。
——即使甚至没有任何肢体接触,也就是有种难言的暧昧。简直要令人倒吸一口冷气。
“这也太……”不知是谁喃喃道。
太什么?一时之间,竟然找不出何时的形容词。但他的声音立刻被更疯狂的快门声给淹没了。
镜头里,池晏形状完美的薄唇碰了碰,流连在白玉般的侧脸旁,似乎短促地说了句什么。
光与暗,静与动的完美结合。
立刻有记者大喊道:“Chase,你们在说什么?”
池晏转过头来。
“一个秘密。”他说。
“太过分了!哪有在舞台上说秘密的!”记者开始不满地起哄,怂恿事件的另一位主角坦白。
但松虞也只是露出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神情,随便说了点漂亮话给搪塞过去,因为池晏刚才对自己说的是:
“你在说什么?我没听清。”
没错,分明是句无关紧要的话。
可与此同时,他的另一只手隐秘地背在身后,勾着她纤细的手腕,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她的手指。
带着茧的粗糙掌心,一寸寸抚过那只被粉钻吻着的指节。
他显然是故意的。
用最引人误会的姿态,说着最不痛不痒的话。
但无论如何,这场超时了快半个钟头的映前交流,终于能够画上一个令人心满意足的句号。
台上的主创们一一地走下舞台,回到观众席。工作人员此前也已特意给他们预留过座位。
尴尬的事情又发生了。
其他人都已经坐了下去,轮到松虞和池晏的时候,却只剩下了一个座位。
引他们过来的那位工作人员一脸尴尬地说:“这……我也……”
这种小错当然没人会追究。
池晏甚至笑出了声,故意在松虞耳边,轻声道:“要不要坐我腿上看?”
她冷笑一声。
于是他从善如流地改口:“反过来也行。”
松虞:“……”
“你怎么不跪在我脚边看呢。”她幽幽地说。
尽管不知道两人又在小声说些什么,但周围的观众都在好奇地盯着他们看,甚至又有人举起了手机,偷偷地拍起照来。
偶尔有人忘记了关掉快门声。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公然地说着悄悄话,真是有种难言的禁忌的乐趣。
池晏仍然在愉悦地微笑着,声音却低得像一股热带气流:“我说过,我只有在求婚的时候才会下跪。”
秘密的飓风眼,围绕着她的耳廓,画出一个诱人的曲线,用最危险的声音,令人下坠。
“——你在暗示什么吗,亲爱的?”
松虞不禁嘴角微勾,转过身来,笑盈盈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我没听清。”
*
最后事情是这样解决的。
松虞和坐在过道的观众换了一个座位。
而池晏仍然在她身边,却不得不坐到了过道的台阶上。
一身高定西装与这将就的坐姿,天然有种矛盾感。并且由于影院的椅子太高,反而轮到松虞来俯视他。
她忍俊不禁地对他说:“我打赌你这辈子也没有坐在台阶上看过电影。”
换做别人,坐在这里难免显得局促。
而在池晏身上,一切都是成立的。他懒洋洋地解开了西装的扣子,长腿一伸,随意又不羁地交叠。
他笑了笑:“亲爱的,认识你之后,我做没做过的事情还少了吗?”
灯光慢慢暗下去,银幕上开始播放映前的贴片广告。
丝丝缕缕的光线照亮这个台阶上的男人。反而比银幕上的画面,更像一部广告大片。
他们之间只隔着一只座椅扶手。
时不时手肘就会相碰。
过了一会儿,松虞小声打了个喷嚏。她没想到这里冷气开得太足,手臂上已经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于是池晏直接将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肩上。
她闻到衣领上淡淡的熟悉香气。大吉岭和白苔。
很多时候,记忆是被某些最微小的事物所唤起的。
比如嗅觉。
或者一闪而过的、蒙太奇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