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鲤抬眼看,便见立在远处的那身白袍,以极缓慢的速度转身。
在那些虚影的簇拥下远行,渐隐入远山。
所以,这团子是给她的?
在捡与不捡之间,赵鲤犹豫一瞬后弯腰捡起,将乒乓球大小的白面团子捏在指尖。
她这才发现自己裸露的皮肤上都粘了不少灰烬,指尖一揉就是一团灰。
赵鲤观察掌心里的面团子,对系统的吐槽是有点认同的。
她没往嘴里放,打算拿回去给沈晏看,然后让沈晏帮她收藏起来。
这般想着时,耳边却传来含糊的呼喊声。
“赵千户,赵千户!”
这声音带着些哭腔,猛然将赵鲤从那灰烬纷飞的记忆片段拉回。
一睁眼,赵鲤看见了两片紫红香肠嘴。
邢捕头看赵鲤站定不动,双眼瞳孔都散开。
着急得肿起的双唇包不住口水,险些哭出声来。
赵鲤猛然清醒,身手敏捷朝后跳开一步:“老邢,口水喷出来了。”
险些溅她身上。
邢捕头见她清醒,并且还有闲工夫嫌弃人,顿时哭唧唧。
“娘的,以后再也不吃商户给的猪头肉了。”
邢捕头斗鸡眼看自己肿起老高的嘴唇片子,抹了一把眼泪。
“您二位别逗了!”
一旁瘸着腿的张大人,都没工夫对这两活宝生气。
他两股颤颤,裤子上全是荆棘扎的小血眼。
见他路也走不稳,邢捕头伸手扶他。
两人就这般相互扶持着站定。
赵鲤打量四周,便发现她们所在的地方又变了。
天上那拿着小秤的神祇依旧在,但秤盘已清空。
邢捕头见状大喜:“赵千户,我们是不是审完了?”
张大人也期待看着赵鲤。
没等赵鲤回答,天上神像眼窝中生出的手一拂,秤砣晃了两下。
一扇掉色大门,出现在赵鲤三人面前。
是五城兵马司大狱的门。
显然,前面的长桥审判只是前菜。
赵鲤认出五城兵马司的门,张大人和邢捕头就更加认出了。
相互搀扶的两人互看一眼,藏身在了赵鲤背后。
大狱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隙。
印入眼帘的,是满院浸泡在绿色尸液人脓中的异变尸骸。
这些屈肢反关节的尸体,无一不是怪异又可怖。
这是根据赵鲤三个亲历者记忆,完全还原的场景。
“啊——”幕后观察之人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泣。
这哭声惨极绝望至极。一直探查的真相真的出现在眼前时,不是谁都能接受的。
头发花白的人影跌跌撞撞冲入院中,猛然抱住一具异变的尸体。
她伏在那尸体上哭泣,花白的头发散落在脓水中。
“姜、姜婆子!”
颤颤巍巍指着伏尸哭泣的人,邢捕头认出了她的身份。
赵鲤对这婆子也有印象,五城兵马司中卤鸡蛋有一手的灶上仆妇。
“怎么会是……”邢捕头话说了一半却顿住换为一脸苦笑,“是了,是你也不稀奇。”
邢捕头对赵鲤解释道:“当日五城兵马司大狱之变后,死了不少人犯。”
“人死账消,更何况很多人犯下的只是小偷小摸的罪行。”
“沈大人曾拨来一笔款项用以补偿,并令各司留些空闲位置给这些家属。”
“姜婆子,就是那时来了五城兵马司。”
否则监狱灶上这种油水大的活,哪轮得到姜婆子这样的外人?早被关系户包圆了。
邢捕头还没说完,伏尸哭喊的姜婆子猛抬头,如丧子母狼似的眼神看着赵鲤三人。
“我儿就是这样被烧死的?”
她通过卜筮看见了些许片段,知道儿子并不是如官府所说被烧死。
可真亲眼看见尸骸死样,又是另一码事。
姜婆子捧起她儿子尸体白透的头发,厉声再问:“我儿才二十岁,为何如此油尽灯枯模样?”
“他的,他们的命数究竟如何被夺?”
姜婆说这些话时,眼睛死死看着赵鲤。
“莫不是,某些权贵拿去延寿了?”
她满是沟壑的脸上,露出深深怨毒。
赵鲤长叹一口气。
对官府的信任从古至后世一直延续,百姓对官方天然质疑不信任。
阴谋论是不分时间与国界的。
赵鲤知道,解释一万遍也无人信。
她对姜婆子道:“你既然豁出一切布下这个局,便自己去看。”
赵鲤仰头看天上握秤杆的神像,平静道:“这些人的死与我们无关,便是事后为了局势稳定而隐瞒了某些事实,也无法抹杀我们的功绩。”
“请裁决。”
听得她的要求,立在云端的巨大神像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弯腰来。
头颅悬在赵鲤头顶,眼窝中生着的两只细手,张开眼睛看赵鲤。
巨大压迫感,让在场所有人都微屏住了呼吸。
片刻后,神像直起腰重回云端。
眼窝中生着的小手虚虚一抓,自赵鲤三人身上抓得些光点,投进秤盘中。
秤上秤砣一坠。
下一瞬,诸人所在场景又变换。
第1080章
裁决2
“阿晏,应当没事吧?”
隆庆帝端坐官帽椅上,看着倒是稳得很,但小声询问沈晏的声音泄露了他的担心。
在他面前数步,纸人手捧潜英之石雕刻的石符。
石符萦绕的黑雾中,赵鲤的脸清晰可见。
那声请裁决,也清晰传出。
听得隆庆帝问话,立在他椅子之侧的沈晏肯定道:“陛下无须担心。”
话音落,雾中赵鲤的脸消失,竟又显出些画面来。
五个白鹿书院学子,在一处倒塌的墙壁中寻得一本请神法。
这五个人家中殷实富裕,都不走正道。
得了这本册子,便迫不及待学。
看见这些人杀猫放血淋在夹生饭上。
或招来鬼魅盗取试卷,或泡在赌坊没日没夜的赌。
最后在教坊司,竟欲当场奸淫苏三姑娘,
不但隆庆帝眉头紧紧蹙起,身后一众人无不面露厌恶。
林明远没什么表情道:“几人当杀!”
唯林著细一回想,脸色越发难看下去。
那日,他曾与白鹿书院山长去五城兵马司。
是因书院学子抗议同窗被捕,被沈晏施庭杖之刑打得血肉模糊。
那时的林著气愤不已,如今想来却是羞愧得很。
“苏三姑娘,与我共饮此杯。”雾中画面里,嘴角生着痦子的生员,将酒杯凑向苏三姑娘。
他一手强胁迫这苏三,手里那盏酒杯还印着一个油腻腻的嘴唇印子。
苏三肩头不知被谁咬了一个深深的淌血牙印,趁机挣脱开来一头撞上桌角寻死未成,额角撞出一大片青紫。
画面定格在苏三姑娘绝望的脸上。
隆庆帝忍不住一拍大腿:“这些混蛋玩意!我大景的廪生米粮就养出了这些东西?”
隆庆帝本身有点多管闲事的侠气在身,这些恶行看得他脑袋疼。
还要骂时,听得一声巨响,赵鲤踹门而入。
眨眼间放翻几人,扯着一人的衣领扇他大嘴巴子。
清脆的耳光声回响。
隆庆帝长出一口气,满足靠回椅背上:“不愧是我乖女,这耳光打得真舒坦。”
他这声感慨说出不少人心声,换做平常附和者甚多。
可最捧场的黄大人,今日家眷受胁迫,没了附和的心思。
倒是林明远认可的点了点头:“便该将这些人打死当场。”
赵鲤的便宜老舅张嘴就是打打杀杀,平常林著说不得会说教要他修身养性。
但现在的林著只恨不得将脑袋埋进裆里,哪有教儿子的心情。
潜英之石的黑雾中,赵鲤命人将这些人送到五城兵马司。
画面突然定住,有鸿音询问道:“有罪否?”
赵家门前诸人齐声答道:“无罪。”
林明远甚至道:“阿鲤此举合理合法,只是还是心软了些。”
“便该当场打断这几人一手一脚,彻底断了他们的路。”
闻言沈晏扭头看来,神情极为认同,俨然寻到知己。
雾中画面继续。
只是这一次的主角换了个人。
看见外甥赵开阳的脸时,林明远惊疑不定:“这其中,还有开阳还有参与?”
他的疑问很快得了解答。
来跟那几个渣滓打茶围的赵开阳,遣小厮拿了名帖去五城兵马司要求释放人犯,却被邢捕头拒绝。
林明远看着,神情从之前的惊疑逐渐转为冷漠。
他忽而冷笑,牙疼似的咬紧后槽牙:“我那好妹妹妹夫,养的好儿子。”
“不问缘由,拿着名帖便想疏通释放人犯,当真气派。”
隆庆帝笑眯眯接嘴道:“可不是?我那几个逆子都没这般风光过。”
他看起来只简单一说,却叫林著等人跪了一地请罪。
这时,雾中又问:“有罪否?”
答案自然不言而喻。
罔顾司法不知自己几斤几两的赵开阳,自是有罪。
邢捕头反因未徇私,而逃过一劫。
处罚未至,画面继续。
五城兵马司狱中,几个渣滓请来的五通神开始作祟。
大批巡夜司人手将五城兵马司包围。
之后赵鲤亲至,被拉入五通神幻境,生受蛇噬之苦时。
雾中,化身幼鼠的赵鲤被黑蛇活吞,众人甚至能听见她细骨嚓嚓折断的声音。
这是寻常人绝对承受不了的痛苦与恐惧。
隆庆帝猛从椅子上站起。
沈晏呈递上的卷宗中,并不是没有提过这些。
但记录归记录,亲眼看却又是另一码事。
隆庆帝手一抖,从袖中摸出一块小手帕:“我家阿鲤竟遭遇过这些。”
半路便宜爹尚且心疼得要死,更不必说沈晏,他沉默不言只手在袖中握紧。
黑雾显出的画面里,巡夜司的行动还在继续。
装脏的狴犴,跟随狴犴下到监室的沈晏。
一直被巡夜司藏匿起来的这桩五通神诡案,终于彻底在众人面前原原本本还原。
那些遍布监室的藤蔓,粘黏如花枝的人体,还有一个个沉溺幻境之中彻底异化毫无拯救可能的人犯。
随意一个画面,一个怪物,都能叫小孩止啼,往后余生永远畏惧。
旁观的官吏中,眼睛一翻吓晕过去的有,直接趴在路边呕吐的也有。
诸般种种,终在此时大白天下。
林著还跪在地上,却不由口中喃喃:“阿鲤她们一直面对的都是这种敌人啊。”
数次面临危机又及时跑路的黄礼黄大人也咽了口唾沫。
他暂放下对家人的担忧,赞同道:“我们一直被人这样保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