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祖奶奶裹在金箔中的脑袋,以极微弱的幅度点了一下:“是啊。”
许是又想到赵鲤之前说过的话,她不敢有大动作。
小心翼翼侧身看沈晏,喃喃道:“阿晏,我怎么越看你越清楚了。”
“好像……好像……”
好像擦掉了老花镜上蒙着的水雾。
地祖奶奶想了许久,没找到合适的词汇形容。
赵鲤接嘴道:“他是夜美人,灯下比平常好看。”
“清晰度高。”
沈晏不知道清晰度是什么,莫名被夸美人后轻咳抿唇,唔了一声算是应答。
这茬又打岔,越往前走地祖奶奶越是沉默。
突然她剧烈一颤。
赵鲤停下脚步,肩上的背架沉极,若不是用白茅杆扎的,必担不起这回到人间的神祇。
两条肩带深深勒入赵鲤肩头,她往上掂了一下,气喘问:“奶奶,怎么了?”
话是这般问着,可她其实已经见到了远方的黑烟织成的帷帐后,有人影晃动。
但听得水流哗哗,远处影影绰绰有一酒庐。
简陋的酒庐前,一个消瘦的女子剪影正弯腰滤酒。
而酒庐侧临水之地,有一人个子不算高的男人独坐。
这男人翘着二郎腿,膝头置着一架琴。
饮一口酒,吃了几颗豆子。
男人轻咳两声,对水拨动膝上的弦子。
“阿、阿鲤,放我下来。”
地祖奶奶的声音抖得不像样子。
这潜英之石织出的旧影,与她记忆中一般无二。
赵鲤将她放下。
地祖奶奶身子颤抖得很,几乎软倒在桥面上。
沈晏忙将她搀扶住。
听得阵阵抽泣,地祖奶奶道:“他们真的在等我。”
这一声哭,声不成声调不成调。
赵鲤眼眶一红:“嗯,他们一直一直在盼着你回家。”
一行血泪从地祖奶奶被木楔钉住的双眼涌出。
冲刷掉了面颊上的金箔。
将两枚木楔子都往外推出了一截。
地祖奶奶哭得更大声:“我好似看得更清楚了。”
“明明他们一直在等我的啊,为何我从前看不见,就是找不到路呢。”
她自责不已,血泪涌出,沾得前襟一片红。
远处黑雾中,滤酒的女人和弹弦的男人,不知何时停下动作。
他们并肩立在桥头,冲着这边招手。
女子剪影捂脸侧身在丈夫怀中哭泣,一手遥指这边。
赵鲤和沈晏都听见呜呜哭泣和呼唤声:“妮儿,快回来。”
可地祖奶奶却还是道:“为什么,我到了现在还是听不见他们在叫我。”
她颤抖不已,连带着衣衫都簌簌颤抖。
赵鲤与沈晏对视一眼,两人同时抬手。
一左一右,捏住楔在地祖奶奶双耳的木钉。
他们两个力气都不小,赵鲤拔钉的动作更顺畅,沈晏稍稍吃力。
一缕黑焰悄然盘踞他的手指。
几乎是前后脚,两根食指长的楔子,从地祖奶奶双耳拔出。
地祖奶奶颤抖的身体猛顿住。
繁杂的,真切的,穿越了时间的呼唤,一声声传入她的耳朵。
她双目血泪越发汹涌:“阿鲤,我听见了。”
殷红血泪终将双目的木钉一顶,最后一截子顶出眼窝。
两枚被血浸泡得红透的钉子啪嗒掉在地上。
地祖奶奶张着蓄满血的空眼窝啜泣:“我看见了。”
“看见了回家的路。”
她跌跌撞撞向前奔去,佝偻的身影苍老踉跄。
踏着百家布百家烟火气织就的毯子,她冲破了潜英之石的雾瘴。
跌跌撞撞之际,被两双覆着黑毛的手臂迎住,抱入怀中。
耳边虽是如兽的哀泣,可她听出了爹娘的声音。
还像儿时一般被抱入怀中时,陈妮儿满足哭道:“终于,回家了。”
永寿寺供桌上那盏永寿灯熄灭。
宋家地祖祠中,黑布蒙着的神像前,两盏孤灯倏然亮起。
第1131章
归临
身为人类的陈妮儿,终于回家了。
潜英之石编织的旧时幻影散开。
笼罩余无乡长桥上幔帐似的黑纱一点点褪去。
作为较关键一环,干成了大事的黑白企鹅踮着一只脚原地转圈圈。
只恨不得让所有人都晓得,都来夸它两句。
在它左右,是沈大黄沈小花沈白三小只。
跟没心没肺的器灵企鹅相比,这三小只通了人性,难免忆起些幼年独自流浪生活的场景。
终于,笼罩桥上的黑烟尽散,重收束为一线回到企鹅捏着的潜英之石中。
亦露出了长桥末端的场景。
两只山魈环抱着头发花白的地祖奶奶。
他们……都死了,了却执念褪去残躯。
从褪下的残躯面部残留的神情看,最后一刻的时光对他们来说想来是幸福的。
远处宋家改建的地祖祠方向,一线湛蓝烟火带着尾焰窜上天空。
这是守在地祖祠的人手放出的讯号,地祖奶奶成功归位了。
赵鲤站定长桥上,见天幕湛蓝传讯烟花,她本该是高兴的。
可……
“呜……”赵鲤吸着鼻涕哭成了狗。
为这世间绚烂夺目的那份期盼动容,也难免想到自己。
左右身边没外人,想哭便哭了。
一只手将她揽过,抱在了怀中。
赵鲤将脑袋埋进沈晏胸前,把眼泪抹在他衣服上:“沈大人,她回家了。”
沈晏手掌按着她的肩背,将她抱得更紧:“嗯,你送她回家了。”
他在赵鲤后颈安抚,感觉到前襟湿热,心疼地唤她名字:“阿鲤。”
幸而赵鲤从来愁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掉两颗金豆豆,发泄了深藏心中的情绪后,她双臂环绕着沈晏的腰,仰头吸着鼻子道:“沈大人。”
“我想吃鹅肉细粉。”
看她眼圈发红,睫毛上还坠着颗眼泪珠子。
莫说她只是要吃鹅肉细粉,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沈晏也定想法子连夜找块陨石给她。
好笑又心疼,用帕子轻轻给她擦了挂着的泪珠,沈晏答道:“好,等会就吃。”
“嗯。”
赵鲤应了一声,这才注意到好多视线投过来。
她扭头,便见桥边站了一溜的人。
是李庆领人抬着棺材,并带着一应治丧用具。
大概是看赵鲤突然情绪爆发,以为她是看见陈家亲情,想到了她的糟心爹娘。
李庆等人止步在桥头,纷纷背身过去假装没看见,免赵鲤丢了脸面。
但他们都猜错,赵鲤哪会为了赵家那些人哭。
看李庆他们站成一排,仰头盯着乌沉沉的天,假装看星星的样子。
鼻尖发红的赵鲤笑骂一声:“哭一下有甚稀奇?”
又不是什么掉两滴眼泪,露出软弱处便要天塌地陷。
想哭就肆无忌惮哭罢了。
“干活吧!”
听得赵鲤一声令下,李庆等急急转身,各自忙活着收敛尸骸。——尤其地祖奶奶褪下的尸骸。
看他们总算有点专业的样子,赵鲤又转头看沈晏:“沈大人,我们去地祖祠堂看看。”
说罢,她撒手退开,提步欲走。
不意刚转身便觉手掌被握住。
“好,一起去看看。”沈晏牵着她的手,与她十指交握。
“无论你去哪,可允我厚颜跟着、陪着?”
他这句话让赵鲤又红了眼圈,她仰脸冲着沈晏一笑:“允了!”
他们手指头上红线牵着呢。
……
宋家大宅改建的地祖祠,拆掉了那些高耸如坞堡的高墙。
临时移栽了些花木来,之前还有些蔫巴巴。
赵鲤跟沈晏手牵着手,跨进地祖祠中时,她留心观察了一下。
发现这些移栽过来的花木,叶片在夜风中舒展开来。
赵鲤顿时更加安心。
这时清风客领着那狂夫跟班,迎了出来。
他一边走一边抽抽搭搭的哭。
哭得两管鼻涕糊在脸上,让斗鸡眼狂夫都有点嫌弃地后撤了一步。
一看赵鲤清风客哭得更大声:“殿下,小人真是积了八辈子德才有幸遇到您。”
这话乍一听有点阴阳怪气,赵鲤脚步微顿看去,却看见清风客那张哭得乱七八糟的脸。
他呜呜道:“小人何德何能,竟能亲自看着神祇归位。”
清风客走的是野路子,本事是有点的,但大场面真的没经历过太多。
赵鲤一直担心地祖奶奶若是接受不了自己死去,爹娘化山魈的事实而暴走。
因此并未在地祖祠中留下太多人,主要人手还是集中在对余无乡人的保护。
以及……若出现那最糟糕的局面,该如何收拾残局上。
地祖祠中,赵鲤留下了几人,其中一个便是这清风客。
清风客与地祖奶奶的爹娘,已缔结了善缘。
由他来主持地祖庙中的事务最是适合不过。
而他本人也是愿意的——一个跑路的方士,突然成为神祇庙祠的庙祝,搁谁都是件天上掉馅饼的事。
更何况,清风客还惦记着陈家夫妻救命之恩。
这也使得,他在这地祖祠亲眼目睹黑布蒙着的神像显出异像。
这种大场面,他这种乡下方士何时见过?
念及此鼻子忽扇忽扇,又诚心给赵鲤磕了一个。
在他的带领下,赵鲤与沈晏一齐进入地祖祠中。
供奉神像的前庭,是新挖的池塘。
里头摆放山石,水还浑浊,主人并不在池中呆着。
反倒是踏着两条罗圈腿,扭着屁股用背后的鱼尾清扫地面落叶——很是勤快一条鱼。
只是干活姿势略丑陋。
地祖祠供桌上,各色供奉齐全。
地面两个蒲团。
神像上蒙着的黑布已经扯下。
慈祥的老妇人泥像,穿着过长的麻衣裙遮挡了下半身,颈上有一圈针脚粗放的缝合痕迹。
赵鲤看见那粗糙丑陋的针脚就心虚缩了缩头。
但仰面,却见神像泥塑的唇角逐渐扬起。
供桌上供奉的贡品一震。
满桌的瓜果点心,哗啦啦流水似的朝着赵鲤淌来。
正要上香的赵鲤急忙上前,双手拎着衣摆去接:“谢地祖奶奶,够了够了,拿不了了。”
她衣襟兜了满满一兜,腾不出手,只好叫沈晏代她也上了一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