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之间,一人一狗又再次在那道矮墙外停了下来。
院里的梅花开了一茬又一茬,暗香阵阵,落英铺了一地,倒是看不出一点残败的影子。
只是屋里再没有人点灯了。
周围暗沉沉的一片,只有风吹过枝丫,发出的干涩声响。
司狱嗅了嗅满地的梅屑,在小白的木屋前转了两圈,又开始没完没了地呜呜哭起来。
苏陌忆被它哭得心烦。
他解了司狱的链子,脚下踌躇片刻,还是举步向林晚卿的屋子走去。
门扉被推开,伴随着陈年老旧的一点擦响。
屋内还是原来的样子,她用过的软垫、被衾;读过的书籍、案卷……
他行到书案前,随手拿起上面的一本小册——是林晚卿的笔迹。从年号到州府名,从案件名到经手人,她用编号仔细地记载下来,且无一例外地用朱砂笔进行了批注。
苏陌忆心中一颤,像有人用指尖捻起了他心口的肉。
这些都是他办过的案子,从十六岁,他入大理寺任大理寺正开始。
胸口忽然有些涩,像压了一块巨石。他移开目光,将手上的小册放了回去。
书册的旁边是一个空瓷碗,底部残余着一点点汤羹。苏陌忆拿起来看了看,闻出是荔枝膏水的味道。
“呵……”他忍不住失笑。
这人倒是惬意,他连日在大明宫伴驾,连个饱觉都不曾睡过。
她闲下来还能一边喝汤,一边编录评价他办过的案子。看来之前是把她惯得太甚,一个月一贯半的月俸是给多了的。
思绪不觉飘远,苏陌忆在书案前,一站就是小半个时辰,直到身后敲门的声音将他唤回来。
“大人?”叶青有些诧异,摸来一盏油灯点燃,看见苏陌忆一脸憔悴地站着,手里还拿着个喝空的碗。
“有事?”苏陌忆问。
“那倒没有。”叶青挠挠头,“属下方才去你那边送点东西,没见着人,于是就找过来了。”
“嗯,”苏陌忆淡然应着,放下空碗往回走,“送的可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不是,”叶青道:“是太后让人带来的。说是月安县主第三次递给她,请她帮忙转交的邀贴。她实在不好再推脱,所以就……”
“我想喝荔枝膏水。”苏陌忆忽然打断他,没头没脑地道。
“什么?”叶青以为自己听岔了。
“现在什么时辰了?”苏陌忆问,抬头看了看天。
叶青一头雾水,如实回道:“戌时三刻,大人这是要……”
苏陌忆拢了拢身上的绒氅,无甚表情地往外走,“备辆马车,陪我去趟东市。”
*
南朝没有宵禁,故而夜市也是一大奇景。
此刻的东市正是夜场开始的时候,小贩们张罗着自家的铺子和摊位,在鳞次栉比的店招下招徕着生意。
林晚卿带着莱落和梁未平走在前头,眼睛一路扫着街道两侧的小食店。
药太苦了,无论她漱了多少次口都不顶用。她便只得顶着寒风,不辞辛苦地出来买荔枝膏水。
反正也睡不着,转转也好。
月儿高悬,街灯流转。一片光影中人影憧憧,行人有说有笑,吐出一团团氤氲的白雾,倒是驱散了冬夜里的几分严寒。
三人绕过主街,在东市最有名的小食店门口停了下来。
——————
后文需要一点反派助攻,稍安勿躁。嘿嘿~
今天双更嗷,哇咔咔咔!
第七十章
不见
“客官里面请!”门口的小厮殷切地引着三人,麻利地寻了一张靠窗的桌子,招待人坐下。
“几位客官吃点什么?”小厮擦着桌子问。
莱落看了看桌上的单子,咕哝着,“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那个……”
梁未平额头上的青筋跳了跳,慌忙摁住她的手,“你晚上没吃饱?!”
“啧……”莱落很是不耐烦,拿着单子的手甩了甩,把梁未平的爪子抖下去,然后一脸理直气壮地道:“吃饱了就不能再吃点?!”
语气和眼神里,都是明晃晃的威胁。
梁未平抽了抽嘴角,默默埋下了头。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个胡姬哪儿都不对劲,除了对着林晚卿,看其他人的时候,身上总是透着一股骇人的杀气,能止小儿夜啼的那种。
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将身上的棉袍拢紧了些。
“嗯,再来六碗荔枝膏水吧。”莱落终于点完了,将手里的单子还给小厮。
梁未平心口一跳,慌忙拉住小厮的袖子道:“我只要一碗!”
“哦,”莱落哼了一声,对着小厮补充道:“那就来七碗吧。”
梁未平:“……”
这是胡姬还是饭桶……
他不由得捂紧了腰间的荷包,照这个吃法,这两人若是要在他这里待到开春,那他非得被吃破产了不可。
林晚卿看出梁未平的窘迫,摸了自己的钱袋子给他道:“这顿我请,已经叨扰梁兄的住处,自然不好意思再让梁兄破费了。”
梁未平一时有些为难,伸到半空的手忽然顿住,捏成拳头。
“贤弟真是小看兄长我了,贤弟落难,兄长自然应当两肋插刀,区区小钱不算什么。”一番话说得义正言辞。
林晚卿怔了怔,见他坚持,只得摸回了自己的钱袋。
“嗯,”莱落这才收回抵着他肋骨的手,赞赏地拍了拍他的大腿,将一锭银子塞到了他的钱袋子里。
梁未平怔忡,不知所措地扭头去看莱落,却见她用食指抵着薄唇,对他眨眼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明明是娇俏可人的动作,梁未平愣是看出一身冷汗。
东西很快被端上来,摆了满满一桌。三人边吃边聊天,很快就笑成一片。
“诶!你还记不记得你刚去京兆府的时候,有个证人被凶犯追杀,摔断了腿。大夫那天出诊没能及时赶过来,他躺在京兆府一直叫唤。最后还是……”
“啊!!!”林晚卿奔溃大叫,起身去捂梁未平的嘴,“你不许说!”
梁未平被她捂得断气,身体后仰,一双手在空中乱舞。
莱落本是不怎么感兴趣的,见林晚卿这么大反应,不由得起了点好奇,赶忙放下手中的碗凑过去问到,“最后怎么了?”
“唔唔唔唔……”梁未平挣扎,好不容易脱离了林晚卿的控制,将她的双手控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最后还是林录事说,之前听得一个法子。人在性致上头的时候,会对疼痛感知不明显,所以……”
“梁未平!梁未平!你敢说我就跟你恩断义绝!”
“所以她就给那人讲小黄本子,那人果然就没再喊过痛。”
“哈哈哈哈哈……”梁未平和莱落同时大笑出声。
林晚卿生无可恋。
“姑娘讲了个什么段子?”莱落追问,一双碧蓝的大眼睛晶晶亮亮。
“她讲了个……哎呀!”梁未平被林晚卿扯住了脸皮,一张嘴皮子不利索,但依旧没减少他八卦的决心,“她讲了个大理寺卿和三个女囚犯在监狱里以权谋私的故事。”
“三个?!”莱落很快抓住了重点。
林晚卿臊得一张脸烧起来,自暴自弃道:“笑笑笑!笑死你们!”随即眼不见心不烦,起身往店外走去,想寻个清静。
夜里起了雾,车水马龙、灯火阑珊的街道上三两路人赶着归家,行色匆匆,像一幅看不清线条的写意画。
方才和梁未平一阵打闹,身上出了一层薄汗,倒是不冷的。她便多站了一会儿,随意打望着周围的街景。
街道对面,昏暗的街灯下,一辆深木色马车倏地闯入视线。
因为隔得远,周遭又朦胧不清,林晚卿只觉得那马车熟悉,似乎……似乎是大理寺的。
正在愣神之间,她看见一片玄色绣金线的绒氅衣角扫过视线,消失在车幔之后。
“这是……”林晚卿的心跳漏了一拍,一个熟悉的答案呼之欲出。
像是一种本能,她不由得脚步微动,朝着那辆马车要行过去。
“吁──”
突然的勒马之声打断了她的步伐,林晚卿侧身躲避不及,眼看就要被马蹄踏到身上。
“姑娘!”
腰上一紧,她被莱落拖着离开了街道。
“你个好端端的小娘子,怎得走路不看道啊!”驾车的人骂骂咧咧,林晚卿却根本听不进去。
她起身,连身上的杂尘都顾不及拍去,依旧是往对面的街尾行去。
像是幻觉一样,方才那辆马车转眼便不见了。
空荡荡的街,投下街灯孤零零的影,在寒风中瑟瑟晃动。
她拢了拢身上的衣袍,不禁嘲笑自己方才的失态。
就算是他又怎么样呢?
不过是一次行同陌路的相遇罢了。
另一边,马车辚辚而动,苏陌忆冷着一张脸,薄唇紧抿。
好不容易去了东市,荔枝膏水却不买了。
一旁的叶青自是不明白自家大人这又是怎么了,直到他看到小食店里,同梁未平和莱落笑得开怀的林晚卿。
苏陌忆下车后兀自扶着车壁看了很久,脸色越来越沉,仿佛冬夜的凉气都凝结在了他的眉头。
之后他便转身上了车,一言不发。
车里放着两个炭盆,又铺了厚重的绒布,一点也没有三九天的寒气。
叶青却觉得气氛好似结了冰,冻得他大气不敢喘一口。
“你说……女子都一样吗?”
“啊……啊?”叶青被苏陌忆这没头没脑的问题问得一怔。
他翻着白眼想了想,道:“我觉得我两个姐姐都差不多,有时候一样讨厌,有时候也……一样可爱。”
苏陌忆不再说话了。
马车晃荡,两人这么一路沉默着回了大理寺。
临下车的时候,苏陌忆捂着手里的暖炉忽然转身,对着叶青道:“月安县主的邀贴……你帮我应了吧,也告诉皇祖母一声。”
“嗯?”叶青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知道苏陌忆说的是什么事,点头应下了。
月色寥落,地上的影子清清冷冷的,模糊又不真实。
许是太冷了,苏陌忆觉得呼吸的每一口都是痛的,从鼻腔到咽喉,从咽喉到胸口。
感情的事有什么道理,既然她已经放下了;他也没有必要执迷不悟。
也许真的不是非她不可。
*
骊山行宫,别院。
大多宫人已经睡下了,寝宫里烧着地龙,暖意盎然。
奶娘侧身灭掉几盏烛火,落下窗上的闩。
皇后坐在铜镜前通发,长发规规整整地贴在身前,她却梳得很是心不在焉。
奶娘行过来,接过她手里的骨梳,好言劝慰道:“老奴觉得,娘娘不必为宋正行的事担忧。”
皇后没有说话,眼神虚虚地落在地面,眉头紧蹙。
“皇上和苏世子查他,是因为洪州之前的那桩‘假银’案,这件事娘娘可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过。”
“可是……”皇后依旧是忧心忡忡,“宋正行毕竟当年经手过萧良娣的案子……”
“过了这么久,那案子的人证物证早就处理干净了。”奶娘接过话头,“况且萧良娣一直是皇上心头的一块逆鳞,宋正行莫非真的活腻了,要带着举家老小一起死才会主动招供。”
“也是……”皇后点头,眉头舒缓了几分,“可梁王若是被宋正行拉出来,只怕是……”
“多一罪不如少一罪,”奶娘道:“无论是梁王还是宋正行,都不会去主动提及这件事。他们顶多会用此事要挟娘娘相救,到时候娘娘寻得机会,杀人灭口便是。”
皇后没有再说什么,像是默认。
“上次让你查的那个丫头怎么样了?”她忽然问,暗色的烛火映上她的眼,带出几分狠戾。
“已经交代下去了,还在查,说是最近就能有结果。”
话音方落,窗棂上响起一阵极轻的拍击声,像鸟类尖尖的喙。
屋里的两人都怔了怔,神色霎时紧张起来。奶娘慌忙放下皇后的长发,转身推开了后窗。
窗沿上果然站着一只信鸽,腿上绑着一个传递消息用的小竹筒。
奶娘赶快将信鸽抱进了屋内,取下纸条交给皇后。
橙黄的光晕下,纸卷渐渐展开——“萧氏漏网之鱼。”
一行清晰的小字映入眼帘,惊得皇后手脚发软,险些瘫坐在地。
好在奶娘手快,赶紧扶她在圆凳上坐稳,接过那张纸条再看了一遍后,转身烧了它。
皇后已然六神无主,面色苍白。一双手将睡袍绞得死紧,嗫嚅道:“怎么办……这下又该怎么办……”
奶娘却镇定得多,蹲下来抓住她的手道:“萧氏的案子涉及安阳公主,若是真的要翻案,太后不会不知道。可奴见太后这几日皆神色无恙,故而我们也许还有机会。”
皇后这才回拢了些心神,将信将疑地看着奶娘道:“那依奶娘的意思……”
“萧氏女不能留,”她语气决绝。
皇后怔了怔,跟着点头道:“那不如将这件事捅破给太后或皇上……”
“娘娘不可!”奶娘阻止,“此事按理说是应该交给大理寺或刑部处理的,苏世子与萧氏女的关系娘娘难道还看不出么?”
“那刑部呢?”皇后问。
奶娘摇头,“刑部也不行,宋正行倒台,他在刑部的根系都被清理了一遍。所以无论萧氏女是去了刑部还是大理寺,娘娘要想动手脚,莫过于难如登天。”
“那……”陈皇后被惊出一身冷汗,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
“只能暗中解决了。”奶娘道:“派心腹处理,须一击毙命,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到了苏世子手上。”
“嗯、嗯……”皇后点头,“让衍儿派人去做,千万干净利落。”
奶娘应下,转身写好一张纸条,塞进了那只信鸽腿上的竹筒。
寝宫的一线火光被茜纱窗掐断。
清冷孤月下,信鸽扑棱着翅膀,朝着盛京的方向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