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叫师父,就又和刘先洛回到了惺惺相惜的师徒关系。
那边的口吻更加放松:“听说你手里还有一个本子,想自己搭台子拍出来?有导演的人选了吗?”
《狐仙》剧本静静躺在庄弗槿手边。
庄弗槿说:“联系了几个,都不想接,觉得风格太小众。”
灵异题材在近几年的电影市场上并不吃香。
再加上《狐仙》不走惊悚风格,不迎合观众寻找刺激的心理。
因此很多业内人看着它是一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不理解庄弗槿为什么要当《狐仙》的制片人。
“我有一个推荐的人,”刘先洛说,“我的大学同学,叶翁。”
庄弗槿立刻说:“我知道他。”
而后,两人陷入不约而同的沉默。
叶翁,当初惊世的一个怪才。
和刘先洛同级的A大美术系学生。
他一开始和刘先洛合作拍电影,刘先洛做导演,他做艺术总监。
叶翁外放的,大胆的艺术表现力,让刘先洛的电影声名鹊起。
只是二人短短一年后,就因产生矛盾而分道扬镳。
离开刘先洛后,叶翁的美术手法越发形同鬼魅,外界都说他偏离了正路,走火入魔了。
叶翁也郁郁不得志了快二十年。
现在很少再有他的消息传出来。
也许已经退出了电影圈。
“我没有想到,师父会推荐叶老师。”
刘先洛停顿了片刻:“最近我在一个画展上遇到了他,那是一个他的私人画展,也许,你应该去看看叶翁的作品。”
刘导给了庄弗槿叶翁的联系方式,和画展地址。
庄弗槿动笔一一记下。
笔尖划动到最后的时候,他发现这个地址就在A大校园后的小胡同里。
空气中有了一点春天的味道。
树木的枝杈变得柔软饱满,即将发出崭新的嫩芽。
沈怀??背着画板从图书馆出来,落日残阳,橘红色的光像一团燃不尽的火。
庄弗槿站在不远处的湖边,背对着他,影子悠长。
沈怀??忽然想,想和庄弗槿拥有无数个这样的黄昏。
可同学投来的眼神,让他跑向庄弗槿的步伐都少了些轻快。
“那好像是庄影帝来接他了。”
“不稀奇,上次在校门口差点和刑振打起来。”
“?G,刑振那变态还跟着他吗?”
“谁知道,但他都结了婚的人了还勾三搭四……”
映着天光的湖里有三两只天鹅。
沈怀??走到庄弗槿身边的时候,一阵风吹过面颊,不是寒风,徐徐的,很柔和。
天鹅发出清脆的叫声。
沈怀??还握着手机。
他是在看到庄弗槿给他发消息的第一时间就下楼来了。
男人的一句“我在楼下接你”,让他生生停住了画了一半的画。
沈怀??的刘海被封吹乱了些。
在额头上打了个卷。
他真的很显年纪小,脸颊上有一点肉,笑起来的时候像团糯米。
沈怀??往上提了提画板的袋子,非常羞涩地说:“你来接我……”
庄弗槿竟然会来接他放学。
对方那么忙碌,每天要处理的事物山一样重。
放在情侣之间如此普通的一个行为,降临在沈怀??身上时,他都会觉得是恩赐。
庄弗槿看到沈怀??鼻子上都跑出了汗。
转身背着晚霞说:“你不用急。”
他自然而然地把画板提到自己的手中。
怎么会不急呢?
怕庄弗槿等得不耐烦,怕同学的风言风语又传到庄弗槿耳朵里。
沈怀??摇了摇头,道:“我们去哪儿?”
“带你去看一个画展。”
庄弗槿那样高,随便一件大衣在他身上都被撑出了型。
他的鼻梁落了一点金色的光,让沈怀??有点看呆了。
庄弗槿便揽着他,带他走向A大的后门。
A大坐落的位置寸土寸金,周边都是有百年历史的民巷。
被开发的程度低,小四合院随处可见。
庄弗槿带他拐进了一个道。
上面的牌子上写着“青鸦胡同”。
日光不那么明亮了,小巷除了最外面有一盏高高挂着的灯,里头没有任何照明。
沈怀??说:“有什么画展晚上了还开着门吗?”
“有的。”庄弗槿卖了个关子。
又走了十几步,前面的一间瓦屋内亮着光。
青砖外头嵌进一块小木牌,沈怀??凑近了看,才看清,是一个草书的“画”字。
笔走龙蛇,不落俗套。
朝着路的两扇门果然开着。
沈怀??觉得奇特,他跑过许多画展,即使是私人的,也往往把格调定的很高,没有这种酒香不怕巷子深的气魄。
房子内空无一人。
是一种极度的安静,唯有画框悬于四面墙壁。
墙在灯光的映衬下呈现出冷峻的灰色。
沈怀??和庄弗槿走进去,里面立刻响起鞋底轻踩砖石的声音。
迎面而来的第一副画,名字为山鬼。
传说中乘赤豹,从文狸的女神。
入目是鲜艳的色块,大粉大绿,画家竟然选用油彩来描绘传统故事里的角色。
用色大刀阔斧,但在对山鬼的脸进行刻画时又格外细腻。
线条细如发丝。
“好特别。”沈怀??捂着嘴轻声说。
他转而看清右下角落款处画家的名字,大惊失色:“是叶老师的……”
忽然从屋子深处走出一个人,那人的脚步声和他们都不同,轻飘飘的,仿佛踩在棉花上。
叶翁背着手,一身长棉衫,脚穿布鞋。
他的胡子已经蓄到胸前,花白色,随着步伐晃动。
沈怀??转身,看到老人家仙风道骨,对着他俯身鞠了一躬。
“叶老师。”
叶翁凝眸:“你是哪里来的后生?”
随后,他又和庄弗槿对视了一眼。
道:“那位我认识,大约十年前片场一面之缘。”
一面之缘,叶翁能记庄弗槿这么久。
庄弗槿垂手恭敬地说:“我们是受了刘导的指点来的。”
叶翁捋了捋胡子:“哼,他?”
语气里似有轻蔑。
转身又往里屋走回去,说:“那我大概知道你们的来意了。”
他态度不冷不热,又或者是不欢迎这两位不速之客。
沈怀??从庄弗槿手里拿过画板,步伐轻轻地追上去。
“叶老师,我一直很仰慕您。这几幅画,灵感的来源就是您之前的作品。”
叶翁推门进了一间茶室,在一条扁凳上坐了。
用手抚平长衫上的褶后才说:“我的作品……”
他的声音很古旧,陷入回忆里,“我什么时候的作品了。”
叶翁拿过桌子上的烟叶,用手慢慢地卷进一张纸里。
“在A大上学时。”沈怀??回答。
他的眼睛里没有杂质,叶翁用浑浊的视线盯了他一会儿。
叹息了一声:“后生,我好像认识你,绘画大赛的决赛入围名单,里头是不是有你?”
第90章
狐仙
叶翁眯起眼睛抽着自己卷的烟。
土烟,味道更辣也更烈,沈怀??在一片烟雾里点头:“是我,叶老师。”
叶翁的指节叩了叩桌子:“你说的画给我看一下。”
沈怀??打开画板,抽出三幅画,铺展在叶翁面前。
叶翁把烟掐了,扔进垃圾桶里。
“有点意思,”他说,“像我年轻时候的风格。”
沈怀??的画里灵气奔涌,仿佛永不枯竭的泉水。
但和叶翁也有点不同,叶翁看出来了,沈怀??的画很平和,没有自己旁逸斜出的诡气。
“绘画大赛邀请过我作评委,但我没去。你决赛需要的作品画完了吗?”
“快画好了。”
“改天拿来我看看。”
叶翁很久没有认识新的人,他固步自封在这条狭窄的巷子,举办没有人来的画展,自娱自乐。
今晚的小孩挺对他的胃口。
但沈怀??是刘先洛介绍来的。
他虽然避世,但对外头的新闻也不是全然不知。
比如说沈怀??和庄弗槿结婚了,沈怀??还是一个陷入整容风波的污点艺人。
这两个外间的红人,此刻站在叶翁的小屋里,丝毫没有骄矜,静静地垂首,听他讲话。
“回去吧。”叶翁看上去有些疲惫,“我这个老朽要关灯睡觉了。”
他一直不询问二人的来意,也许是在逃避。
逃避依然让他心灰意冷多年的演艺圈。
庄弗槿一直立在门边默默看着,叶翁下了逐客令之后,他上前几步,把一本装订好的《狐仙》剧本双手递了上去。
封面上的白狐栩栩如生。
那是沈怀??百无聊赖时随手涂鸦之作。
叶翁原本厌倦的眼神在看到那只狐狸之后微微发亮。
“这是又请我当艺术总监?”他的手指又从桌子上拈起一根烟卷,“十几年不做了,我现在弄不了这个。”
话虽如此说着,可叶翁翻开了本子,视线停留在其中密密麻麻的文字里。
庄弗槿开口:“叶老,我是请您出山做总导演。”
叶翁的视线停顿了。
细看之下,夹着烟的手指在轻轻发颤。
导演,握有调度剧组一切人员的权力。
从来没有人对叶翁许诺过这个职位。
须发花白的叶翁朝两位年轻人摆了摆手,嘴唇紧闭,什么也不说。
他和刘先洛明明是一样的年纪,可精神气差了太多。
叶翁的形容举止过度地苍老,被时间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庄弗槿对他俯了俯身子,拉着沈怀??退出了画廊。
门外的天已经黑透,无星无月。
沈怀??还在状况外,扯住庄弗槿的袖子问:“要请他拍《狐仙》?”
“叶老挺喜欢你的。”
围巾包裹着沈怀??的脖子,衬得他玉白的脸又小又尖。
他歪头看着男人:“可是叶老师只答应帮我看画。”
“那就等你画好了,过几天,我们再来一趟。”
石板铺成的路,地面高低不平,庄弗槿时不时扶一下身边小孩的胳膊。
他们的影子晃动缠绕,叶翁的上半身探出窗户,望着两人的背影,直至都消失在小巷尽头。
第9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