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连,你敢在我身边安插眼线!”
“你以为你能管好下属?你手下那群人的嘴漏得比筛子还厉害。昨晚茂良伤了腿,今早我去医院看他,他把所有的事都讲给我听了。”
“二少爷,瞒不住,劝你尽早和我交代,不然越拖越坏,庄总雷霆之怒撒下来,你会是他第一个要问责的人。庄总对沈夫人的心意你难道不知?你偏要触他的逆鳞……”
“啪”的一声,庄亦樨手里的杯子侧翻在桌面上。
茶香散逸,茶叶渐冷。
“我要怎么办?”庄亦樨不担事的性格打起退堂鼓来一泄如注,小声道,“我把证据交给你,你能保证把我从整件事里摘出去吗?我不想立什么功劳,只要能平安度日……”
徐连:“我可以。”
庄亦樨哆哆嗦嗦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录音笔,拉着徐连结账,出店,钻进自己开来的车里。
“我知道庄弗槿看不到,拍照片和视频都不行,恰好我从会所里出来时……想到拿一支录音笔。”
“这个是他们在床上助兴会录的,前面的你都别听,只有最后一个文件有用。”庄亦樨用手指给徐连笔画。
“……”
徐连总会被庄二少的下限震惊。
“东西我带走,你继续在纽约吃喝玩乐,别让人发现异样。”徐连思考片刻,又道,“你没存着备份吧。”
“天地良心,我哪来得及,我从昨晚到现在过得呀,简直像条丧家之犬。”
不过庄二少的指天发誓听听就算了,他的道德底线向来灵活。
京城,时间正要进入酷热的七月,阳光灼灼,幼儿园外挤满了来接孩子的豪车,不少贵妇人下了车翘首等待。
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背着双肩包,站在班级队伍的第一个。
老师弯腰,笑着对他说:“小时,奖状要给家长看哦。”
今天举行暑假前的家长会,全班小朋友的家长都到了,除了沈雪时。
老师从没见过他的父母露面,故而怜爱地摸摸沈雪时的头发,道:“今天会有家长在园外接小时吗?”
“不会哦,”沈雪时穿着浅粉色短袖短裤,像个小女孩,答道,“而且爸爸看不到东西。”
老师一愣:“那你……妈妈呢?”
“妈妈不在,被爸爸气跑了。”
瞎眼的爸,出走的妈。
“……”
老师心中五味杂陈。从前她看沈雪时玉雪可爱,和别的爱哭闹的熊孩子迥然不同,乖乖甜甜的,见到人就礼貌地打招呼,从不掉眼泪。
她以为沈雪时是幸福家庭里才能养育出来的孩子。
竟然身世如此可怜。
沈雪时远远看到自家司机站在了路对面,就和老师挥手道:“倪老师再见,我走了哦。”
仓彬笑眯眯地蹲下来,抱住小少爷。沈雪时展开红彤彤的奖状,说:“每个同学都有的,一点也不稀罕。”
仓彬察觉到小少爷身上散发着一点失落,大概因为家长会没人去而不开心,哄道:“庄总今天来接你放学,就在车上。”
沈雪时黑葡萄一样的眼睛一亮,屁颠屁颠从仓彬胳膊上跳下来,往车门方向跑。
他书包也是公主粉色,蹦跳起来的时候像块棉花糖。
沈雪时三岁半,站起来不比车底盘高多少,他迈着短腿往座椅上爬,车厢深处,双腿交叠的高大人影静望着他。
“爸爸。”沈雪时撒娇道。声音脆如青梅。
一只手穿过空气,落在沈雪时肩头,抓猫崽子似的轻轻一提,把小矮人捏到了自己身边。
沈雪时闻到了冷冽的梅花香,就歪身过去在男人的袖口蹭了蹭。
男人戒烟之后,身体上只余这一种干净的味道。
小孩满意地坐直了身子,清了清嗓子说:“今天我把妈妈离家出走的事告诉老师了。”
汽车行驶在夏日的京城,阳光被树叶割碎后再投入车窗,照在男人微皱起的眉眼上。
光束在他的虹膜上映出一圈带着烫意的金色,他睫毛低垂,眼皮丝毫不动。
“噢。”带着略遗憾的口吻,男人说,“应该的,让老师知道你的情况,以后你犯错的时候,可以说是因为家里无人教养。”
沈雪时心里那点委屈又发作,道:“我才不会犯错。”他仅仅想让爸爸多关注一下他,难道在热闹的家长会里孤单了一下午的自己没有发脾气的权力吗?
“只有提起妈妈,你才会愿意和我多讲两句话。”
“爸爸,你以后能经常来接我放学吗?”
沈雪时从他的视角看过去,男人坐在窗边,光线描摹他深邃的五官侧影,而他脸上的线条一动不动,宛如一尊高耸的塑像。
只有听到他叫妈妈时,表情呈现出罕见的动容。
男人把孩子抱坐在膝盖上,说:“我今天听到了妈妈的声音,他很快会回来的。”
“什么声音?爸爸你又做梦了。”
不是梦。
男人的喉结上下滑动,说,“他现在在美国。”
第154章
诱他回国
沈雪时习惯于爸爸经常讲一些痴话。
他的爸爸行踪神秘,阴晴不定,此生的执念就是找回妈妈。
久而久之,妈妈成为了日月一样的存在,明亮无暇。
提起他,爸爸就会变得很温柔,说他漂亮,沈雪时也很想他,设想如果妈妈还在,自己大概会有一个正常的家庭。
沈雪时和庄弗槿的相处很难用温情脉脉来形容,他们在相依为命。
对了,爸爸说妈妈叫沈怀??。
毕竟沈雪时只有一棵冬瓜那么大,心里装不下太多事,一思考复杂的事就犯困,还没到家,他就恹恹地伏在庄弗槿膝上睡着了。
汽车驶回庄家老宅。
庄冶鹤在湖边逗天鹅,看到熟悉的车牌停下,先冷哼一声:“还知道回来。”
继而看到睡意朦胧的沈雪时从车厢爬下,又爱又怜地蹲下朝他伸出手,“哎呦小乖孙子,过来让太爷爷抱抱。”
庄冶鹤抱着小孩轻哄,还不忘递一道眼刀给庄弗槿,说:“怎么整天待在公司?今天小时学校举行家长会,你知道么?”
庄弗槿握着盲杖,慢慢地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说:“原来如此,难怪他今天闹脾气。”
“你究竟在忙什么……”
庄冶鹤让保姆把又睡着了的沈雪时抱回房间。
偌大的庭院里余下祖孙两人。
日光昏聩下去,却也没到亮灯的时候,昼夜交替的间隙,光线晦涩难言,更显得庄弗槿的五官有种决绝的平静感。
庄冶鹤想撕下对方的这幅面具,因而说道:
“陆驳苍吗?这几年他颓势尽显,现在的他还能入的了你的眼吗?我看你根本就是在逃避回家,小时这么好的孩子总孤零零的,没有母亲,父亲也形同虚设,我都心疼他……”
小时的母亲。
庄弗槿扯了下嘴角,喃喃:“我也想看看小时的样子,像不像他母亲。”
“你入迷了,我讲这么多,你唯独听见那个人……”
庄弗槿手里的黑杖在地上点了几下,转身,往房内走。
他浑身裹挟着一层寒霜,拒人于千里之外。明显庄弗槿放弃了沟通,但庄冶鹤仍不死心地说:“张家姑娘还在等你,这三年多,张家帮忙出了不少力。影萝心里有你,如果你想再结婚……”
“我废人一个,谁嫁我不是受苦?”
他口中说着自我轻贱的话,可背影挺到笔直,如一座山峦般矗立,身旁庭院深深,竹叶摇曳。
庄冶鹤赌气道:“那如果沈怀??回来要嫁你呢?”
一时间山峦晃动,庄弗槿沉默半晌,才说:“他只在我的梦里才原谅我。”
也仅仅只是原谅。
那人用一双垂泪的眼睛看他,睫毛沾湿如雀翎,默默无声,双眸却把所有的哀怨和仇恨都讲完了。
庄弗槿跪在沈怀??的脚边,一下又一下地磕头,在向神明忏悔罪孽。
梦的最后,沈怀??的手心里开出一朵粉色的花。
他把木槿捧下来递给庄弗槿,而后飘然消散。
松树千年终是朽,槿花一日自为荣。
梦中虚影在劝他释然,自渡。看淡红尘中的生死。
可庄弗槿心魔难消。
“你应该知道沈怀??回不来了,”庄冶鹤道,“这么多个季节过去了,你忽而说他在西南,忽而说他在北边,多少次遍寻无果?多少次空手而归?我从前体谅你,觉得时间会缓解你的丧妻之痛,可你不仅没收敛,反而越来越疯魔。”
“难道你身子残了,人生也要废了吗?你沉溺过去不肯面对现实,执迷不悟,真是懦夫。”
“爷爷,你学会了接受奶奶的死亡,可我做不到。你在奶奶死之前找遍了全球的名医,了无遗憾。但我害死了沈怀??。我就应该日日受折磨,连灵魂进入地府之后也不得安息。我平顺一刻,都问心有愧。”
“我是懦夫……没错。”
话语中的森森鬼气,让庄冶鹤脊背生凉。
他这个孙子,平时还能装作一位正常人,记得自己的责任,把家族担负在肩上往前走,一旦谈论到续弦再娶之事,立刻面色青白,心有死志。
“没别的事情,我先上楼了。”
灯盏渐次打开,白色光晕如昙花般动人。
可庄弗槿看不见,离开的脚步没有丝毫停滞。
庄冶鹤想,庄弗槿的眼盲会不会是一种自我封闭的身体本能,看不到心外之物,他就能肆无忌惮地去思念亡妻,耽迷于往日回忆。
庄弗槿这样活着,和行尸走肉没区别。
相思全无益处。
地板被敲击出一串有节奏的“哒哒”声,庄弗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生活中住行之类的琐事都能独自完成,要强的人,不愿让别人把自己当残废对待。
甫一关上门,屋子黑沉沉的,男人在暗无天日的环境里终于放松了肩背,颓然弯下了腰。
他额头上开始沁出细汗。
庄弗槿浑身都脱力,盲杖骨碌碌滚在地上,他的手撑着膝盖,呼吸声又浊又沉。
维持着这个难受的姿势不知多久,庄弗槿下定决心般,扶着门板直起身,从外套口袋里颤颤巍巍掏出一样东西。
――录音笔。
里头有他朝思暮念的声音。
下午在公司,徐连放给他听过一遍了。他当时表现得极其冷静,双手平放在办公桌桌面上,纹丝不动,听完后只说:“我知道他没死。”
他总在强撑着表面的风平浪静,其实内里已经被绞得七零八落,肝肠寸断。
戳开那层纸糊的皮,就能看见千疮百孔的内里。
此刻四周寂寂无人,庄弗槿终于可以放任胸中糜烂的情绪钻出躯壳,浸染他,吞没他。
录音笔在他手里轻响
――“我问你几个问题,你用点头和摇头来回答。”
这道清甜动听的声音,他死了化成灰都记得属于沈怀??。
他曾经用手攥住过沈怀??的喉咙,感受对方声带发出风箱般的喘息求饶。那时他没有顾惜这样好听的一把嗓音会不会被毁。
庄亦樨在慌乱中偷录的这一段音频,戛然而止于沈怀??的一声娇笑。
:“他们啊……都是我的。”
庄弗槿初听时觉得百剑穿心,现下听第二遍,眼中的伤痛被阴郁压过。独占是猛兽刻在骨子里的习惯。标记过的领地被人占据,双方自然要决一死战的。
音频被设置成循环播放,庄弗槿戴着耳机,失去视觉,音觉也完全被侵占。
对于残障人士来说,此种情况会让他们感到不安。
可庄弗槿歇下周身所有防备,放任意志完全沉沦。他的盔甲在沈怀??的声音里融化成一滩滚烫的铁水,枯槁般的一颗心也滋生出千枝百叶,破出血肉,肆意疯长。
多年的自苦在今日有了终结。
庄弗槿靠在门后,把脸埋在臂弯里,像睡着了一样安静不动。
许久,窗外月上中天。几滴泪接连淌落在地毯上。
饱含痴心和懊悔,却无人知晓。
第二天清早,刚到上班时间,徐连就收到总裁秘书的通知,说庄总有话要问他。
一见面,庄弗槿坐在宽大的木桌边,他的背后林立无数奢靡的建筑物,但街景不值一提,只是簇拥着庄弗槿的面孔使之显得更加高不可攀。
京城富贵无边的景色被庄氏集团的大楼踩在脚下。
顶级豪门的掌权人应当对任何事物志在必得,可庄弗槿向徐连提问时,语气里含着患得患失的忧虑,道:
“沈怀??身边真的有新人了?”
徐连回答:“在中餐馆偶遇过,是一个身材高壮的男子。”
根据拍摄到的车辆牌照,徐连调取了男子的信息,并熟记在心。
徐连无所隐瞒:“他叫单熵,在纽约开了家美术工作室,沈夫人是他签约的一位画家。单熵今年三十五岁,剑桥大学毕业,出身于伦敦赫赫有名的家族。”
庄弗槿干笑一声:“他眼光不错。”
高学历,同行,拥有共同话题,能给他提供情绪价值。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单熵都算一位优秀的恋爱对象。
“庄总,您打算怎么办?”
庄弗槿:“我能怎么办,我残废,怎么和单熵这种健全人比?况且,还有位阴魂不散的江彦。”
他这句话绝非真心。
因为他眼睛如两把寒刃,杀气腾腾地平视徐连。
徐连心跳停了一瞬。
他经常思考一个盲人的眼眸为何会亮似明镜,那双找不到焦点的视线明明盯着虚空,却像一道弯钩一样危险,像要随时扎进人心,再尖刻地带出血肉来。
“庄总,”他说,“我想我们可以让沈夫人回国。”
庄弗槿今日性情大改,又犹豫道:“他恨我,即使回国也不会想见我。”
他这是打定了主意要唱红脸。
徐连只能硬着头皮给他搭台阶,说:“夫人心软,再说,还有小少爷在……他三岁多了,还没见过生母。”
一字一句,皆为束缚和枷锁。
庄弗槿借徐连的口,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他也知道自己执着到病态的爱对沈怀??来说是累赘,是锁链缠身。
但当人病入膏肓时,把全部希望都寄托于一味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