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件事,”徐连心虚地说,“我把小少爷也带过来了。”
沈怀??醒来后,洗了个热水澡,散着一头半干的长发,刷牙的同时打开衣柜挑选衣服。
布置衣柜的人知道他喜白色,三米高的衣架上衣服堆叠如雪,令人目眩。
沈怀??挑了件普通的苎麻衬衫,下摆严谨地束起来,形成一道纤瘦到锋利的腰线。带着潮气的发丝散在肩头,黑如墨砚,走动间蜷曲的发尾和腰肢呼应,美得羸弱又艳丽。
他打开门,脚步原想踏出去的,却看到门外猫着一个粉色的小球
――不,是小孩。
小孩背着书包,显得圆滚滚的。
沈怀??的指尖还矜贵地搭在把手上,门半开,他上下扫视片刻,道:“小姑娘,你在这干什么?”
小孩原本盘腿坐,此时站起来,脸色粉扑扑,露出点羞怯,眼珠骨碌碌转着,道:“姐姐,我不是小女孩。”
“……”
“我也不是姐姐。”沈怀??唇角带笑,让人很难想象他袖管里还藏着一把防身的刀。
小孩还不到沈怀??的膝盖,仰着脸,仔细地把沈怀??的面貌看清楚了,突然跳起来,天真烂漫地说:“妈妈。”
沈怀??脸上罕见的笑影便消失了。
普通的孩子进不来这栋房子。
他看小孩长了一双锐利的鹰眸,唇珠挺翘,唇瓣却薄,立刻联想起来庄弗槿那张脸。
“你是庄弗槿的儿子?”
三年多前,庄弗槿不知从哪里抱来一个婴儿,生母不详,但他对外坚称是和沈怀??的孩子。
沈雪时向他伸出两节藕臂,口中不停道:“妈妈抱,妈妈抱……”
“……”
自己的孩子早已经死了。
沈怀??心想,死在几个月大的胎儿时期,甚至还没来得及形成心跳。
因而沈怀??冷淡地绕过沈雪时,沿着步梯下楼。
身后传来“啪嗒”一声,沈怀??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小孩摔在了地上,他以为那孩子会哭。
盛烈的夏季光线照进屋内,一楼客厅显现出半透明的糖浆色。
沈怀??坐到餐桌边,余光里一道粉色的身影又要纠缠上来。
小孩不仅没哭,还在手里抓了一个奖状,眉飞色舞地展示给他看。
“妈妈,我也姓沈哦。”
他五官多随了庄弗槿,体量大而锋锐。可约莫因为年纪太小,表情总透着憨傻,说起话来颠三倒四,眼睛清得见底,让人讨厌不起来。
沈怀??扫了一眼那奖状――人手一份的“明日之星”,在看到“沈雪时”三个字时,眼皮一跳。
目光再投向小孩,便带了点怜悯。
他不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谁,因为庄弗槿的一己私欲,被教成了这样。
“我不是妈妈,”沈怀??用左臂把小孩抱起来,放在腿上,说,“我可以帮你找真正的母亲。”
沈雪时的眼睛比光束更澄澈,心中却打着小算盘,他在沈怀??怀中寻了个更舒服的位置,靠在妈妈的前襟,深深嗅了一口温暖的柚子味,道:“谢谢妈妈,可我还没吃早餐。”
沈怀??恰好用刀叉切下一块盘子里的面包,低头喂给了小孩。
沈雪时半眯着眼嚼早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
妈妈好温柔,用帕子给他擦嘴,把盅里的甜汤吹凉了再喂给他。
他睡着时都不敢有这样的梦。
沈怀??身后是一道被日光染成金色的琉璃窗,花和树的影子在窗上摇曳,沈怀??的轮廓因此也镀上一层暖光,眉目温柔安静,仿佛慈悲菩提。
沈雪时的眼泪蓦地滚了出来。
心中的算盘碎了。
他没法骗妈妈。
他攥着沈怀??拿帕子的手指,哽咽道歉:“对不起妈妈,我撒谎,我在太爷爷家里吃过饭了。”
沈怀??不知所措。
小孩的眼泪一淌就没完,眼尾鼻尖通红,看得人心里作痛。
沈怀??顺了顺沈雪时的背,生疏地哄道:“宝宝不哭了。”
宝宝。
这样轻柔的称呼,沈雪时从来没听到过。
他被爸爸连名带姓地叫“沈雪时”,被佣人叫“小少爷”。
沈怀??随意施舍给陌生小孩的一点善意,竟然是对方从没得到过的柔软。
他的爱很丰沛。
向他索取爱意的人总是那么贫瘠。
沈雪时在他臂弯里打起哭嗝,说:“妈妈带小时走好不好,妈妈离婚的时候都没有要我,小时会很乖的……”
第160章
小??,过来
想念妈妈成了沈雪时的一种本能。
如今被妈妈抱在怀里,他哭求对方能带自己走。
沈怀??一下又一下轻拍小孩的后背。
他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冬夜,除夕,庄弗槿抱着一个还不满月的婴儿去了他居住的出租房。
婴儿饿了,也一直哭,给他冲了奶粉,喝饱后倒头便睡。
那大约就是沈雪时。
时间的流逝在小孩抽节的身体上展现无遗,三年,真的好久,足够一个襁褓婴孩成长为能在幼儿园拿奖的小朋友。
沈怀??的眸光里满是动容和怜惜。
他认为庄弗槿不会成为一个称职的家长。
可非亲非故,他凭什么能带一个小孩走呢?
“等我帮你找到你真正的母亲,我会让她来认你的。”
沈雪时忙不迭往他怀里钻,口中说道:“可……可爸爸一直给我看的照片就是你的样子……他让我记住妈妈的长相,有一天,他会带妈妈回来。”
沈怀??的心沉了下去:偏执的父亲,残缺的原生家庭,都给予了小孩完全错误的引导。
他不敢想象沈雪时往后人生要如何被摧毁。庄弗槿在剥夺孩子成为健全人的机会。
一道檀木门微微开启又合上,熟悉的声音炸响在两人后方。
“沈雪时。”他道。
威严到不可抗拒。
不像叫孩子乳名的语气,冷肃得让窗棂花影都畏缩地低下了头。
小孩在沈怀??怀里剧烈地颤了一下,继而跳下椅子,对着男人的方向乖乖道:“爸爸。”
两人融洽的早餐环节仿佛一颗太阳升起前的露珠,温馨的氛围顷刻消散。
庄弗槿:“徐连和你,一个教唆,一个大胆,等回老宅去领罚。”
沈怀??这才注意到,庄弗槿身后还跟着一个毫无存在感的影子――正是徐连。
徐连快步走上前,抱起小少爷,以恭敬而复杂的神情面向沈怀??,点了点头算打招呼。
被带走时,沈雪时趴在那道板正的肩膀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妈妈。
和妈妈的缘分会有多久呢?会仅停留于这一面吗?
“徐连叔叔,谢谢你带我出来见他。”
妈妈白色的身影越来越远了,一个拐角后,彻底淹没在冰冷的墙内。
走过庭院,沈雪时看见花圃里簇簇盛开的栀子花,聘聘婷婷,想起自己名里的“雪”字是为了怀念妈妈。
果然很合适。
“徐连叔叔,他说他不是我的亲生母亲。”
被庄弗槿派来押解他们的车已经停在门口,车门敞开,里面黑洞洞的,像个监牢。
徐连往周边扫了一下,看到扣押乔止逸的另一辆车还停在林荫路最深处。
他抱着小少爷顺从地进入了危险重重的车厢。座椅上庄家独有的标志像眼睛一样审视他,仿佛又把他拉回了庄弗槿在书房大发雷霆的时候。
彼时徐连心口狂跳,汗如雨落。他知道自己擅作主张带来小少爷,博取沈夫人同情,此事必遭惩罚。
却没料到庄总如此大动肝火。
把文件摔了一地,对他说:“你长进了,敢随意揣摩我的心思。”
徐连猜中了庄弗槿的计划――不择手段地获取沈怀??的怜悯。
近几年庄弗槿越来越隐匿自己的情绪。徐连侥幸窥到对方心事的一角,也仅仅因为夫人现身,庄总关心则乱。
那一瞬间的情绪外露,也让徐连觉得庄总还不是一具空壳,不像外界所说那般没有活人气息,心硬如铁。
人人都道庄家嫡孙好手段,两只手掌十个指头,伸到政坛上来,俊美的脸皮不动声色,也能搅动得起惊涛骇浪,使城中风声鹤唳,大洗牌一番。
陆家做了第一个被开刀的肥没人真正清楚陆驳苍是如何与庄家闹翻的,只看到一夕之间,陆家的大船被庄弗槿掀起得风浪拍得粉碎:
妖兽研究中心这种肮脏的灰色地带被抖落出来。
里面充斥着情.色交易,身体实验,血腥、肢解和恐怖折磨后的死亡。背离现代的文明和道德。最重要的是,这些全为上层人服务。
群众的愤怒如洪水滔滔,直戳陆家的脊梁骨,恨不得把陆驳苍抽筋扒皮。
巨擘沉没。
可陆家到底百足之虫,连庄弗槿要拆解他残余的势力,吞到庄家肚子里为己所用,这个过程也花了三年。
如今的庄家,成为了京城中前所未有的庞然大物。盘踞在姓陆之人的尸体上,汲取了他们所有的养分,横跨政商两界,风头之盛,世人莫敢逼视。
作为庄家唯一掌权者,庄弗槿的形象升到很高的地方,神秘而强势,孤独而难测。
盲目、亡妻。
万人之上、规则之巅。
他太复杂,几乎没有人能摸清。他在外界眼中的样子,再也不是一位星光熠熠的影帝。
演员是要给大众展现正面形象的,而庄弗槿凶名在外,无人不畏惧他。
徐连想到外界对庄总的风评,又想到庄弗槿对沈夫人时患得患失的卑微模样。
语气复杂地低头对小少爷说:“那位就是妈妈,因为庄总认定了他,家庭里不会再有别的人担任妻子和母亲的身份。”
徐连转头看到乔止逸头上蒙着黑布,被众多黑衣人押着,走向别墅内。
司机晓得徐连看清楚了,故而才开始打火热车。
一切都在庄弗槿计划之内,杀鸡骇猴,他的手掐在每一个人脖子上,让人窒息。
车慢慢开动,沈雪时眨着天真的眼睛,道:“可妈妈看起来很不想回来,爸爸真能带回他吗?”
徐连报以沉默。
情愿与否,在庄弗槿的暴烈手腕下,显得是一件再渺小不过的事了。
庄弗槿行事,从不问对方是否甘愿。
车行道旁,夹竹桃花影重重,粉白相间,可蕊丝之内却是有毒的,用漂亮的面目吸引人,内里如蛇蝎般的毒素制人虚幻。
像庄总对夫人卑微企求的爱意,庄弗槿看似是无害的弱势方,可心里淬了那么多阴谋诡计,一旦真的得不到……
不,徐连不相信有这种可能,庄弗槿从不会有得不到的东西,他甚至认为,庄弗槿能做出和沈怀??殉情、共埋地底的事情。
尸体交缠,白骨相伴千万年,也是一种变相的占有。
徐连带着小孩走后,庄弗槿柔声询问:“早餐还合胃口吗?”
阳光把庄弗槿无神的眼睛照得黑白分明,他定定地望人时,竟显出一种纯挚的执着。
沈怀??只喂了沈雪时,根本没有品尝出早餐的味道,躲过了这个话题,说:“庄弗槿,上午十点了。”
十点,庄弗槿提出的一夜要求他已经完成了。
暖风透过半开的窗子吹进来,花移影动。
庄弗槿的眉目在柔润到接近融化的夏景里显得很平和,昨晚那苍白凶煞的鬼魅仿佛移出了他的身体。
和风朗月,端正君子。
他弯起五指在餐桌边叩了叩,两道敲击声后,一个黑影被推着进入门内。
那人从头到脚都蒙着一层不透明的玄色布,他几乎每走一步都在迟疑,动作机械僵硬。
沈怀??定睛看去,原来那人后背上被顶着两只发亮的枪膛,他就在一种密不透气的死亡笼罩下,浑身被汗水浸透,滞重的脚步如奔赴刑场。
沈怀??眼皮微跳,上前几步,握住对方被麻绳紧捆着的双手,试探地轻声唤道:“止逸……”
那人覆盖着一层热汗的手指如活鱼一般弹动起来。
庄弗槿又一敲桌面,保镖收枪,扯下蒙面黑布。乔止逸湿润的眼睛露出来,如两口深泉。
刺目的光线灼烧他的视网膜。
沈怀??五指并拢,轻轻盖在他的眼睫上,遮挡阳光。
乔止逸长久处于黑暗之中的双眼终于适应了自然光线,他在肉红色的指缝中窥见那张魂牵梦绕的脸。
“怀??!?”
沈怀??放下手,说:“是我。”
“庄弗槿……”乔止逸闪身挡在沈怀??前面,脸色青白如遇恶鬼。
“没事,”沈怀??掏出帕子擦拭他脸上纵横流淌的汗珠,动作很细致,语气也柔软地安抚道,“没事了别怕,我们走吧。”
日光转移,庄弗槿的五官隐藏在墙壁的阴影下,他又听到乔止逸说:“你别和庄弗槿待在一起,他是疯子。”
他的嘴角随着这句话翘起些许,但眼波不动,平静到诡异的程度。
他是秩序的主宰,没有他的允准,保镖堵在门口,谁都不放出去。
“庄弗槿,”沈怀??看着面前山一样的黑衣人,说,“你要言而无信吗?”
“会放你走的,小??。”庄弗槿说,“但我还有一些请求。”
他温顺着眉眼,显得柔软无害。
本就俊美到无可挑剔的长相完全发挥优势,他提出邀请,像引诱人的海妖。
“我要给乔先生办一场压惊宴,到时《燕雀》《青鸾》两个剧组的人都会在,你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吗?乔先生的死是假的,但有人要害他是真。”
乔止逸:“你在贼喊捉贼吗?难道不是你害的我?把我绑来,在地下室关到现在。”
庄弗槿又慢吞吞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展开:“江榭的尸检报告。江彦此刻在外面等着接你,你不要拿一份这个给他吗?”
沈怀??的脚尖不自觉地往前迈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