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福寿园请安回来,月瑶便回了明月轩。
“夫人怎么了?突然心情不好。”春儿察觉到月瑶的低落,忍不住问。
月瑶摇了摇头:“没什么。”
她心里莫名的烦躁,总不安宁,索性去翻字帖来临。
凌尘曾教她,若是练字可以凝神,倘若内心焦灼情绪浮躁,便可练字静心。
他给她留了许多字帖,可她练了许久,字依然很难看。
那些字帖大半她都临过了,便又想去箱笼里翻一翻他的旧书,再找本新的字帖来。
这铁皮箱子还是从云州带来的,是凌尘从前专门用来装书的箱子,她舍不得丢下,一并带来了京中。
如今凌尘的书,大半已经被她整理出来摆在书架上,时常翻看,只有少数几本晦涩难懂的,依然被安然放在这个箱子里。
她打开箱子,蹲在地上一本本的翻找,箱子里书已经不多了,就寥寥几本,她随手就拿出来了,翻看一圈,又去拿下一本,一伸手,却忽然感觉不对劲。
她敲到了箱子底部,好似有些空。
她眉心微蹙,又重新敲一次,的确是空的。
她愣了一下,立即将手里的书放到一边,在箱子底部摸索了一遍,忽然一不小心按到了边缘的一角,底下那块木板忽然被打开,里面还有一个隔层。
隔层里,放着一本陈旧的厚厚的手札。
封皮上没有任何的字迹,空落落的,她小心翼翼的翻开,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是凌尘的手札,里面零零散散记录着他的生活和心绪。
父亲离世,他再次高热发病,家中为他治病花光了积蓄,凌骁不再科考选择混迹市井赚钱养家,再后来凌骁从军,离家十年……
云云总总,每个字都透露着灰暗。
月瑶往后翻,忽然顿了顿。
“天临二十一年,夏,八月十四,我遇到一个逃命的姑娘,她家中叔伯要将她卖进青楼,她自已逃了出来,浑身脏兮兮的,眼睛却那么亮,好像深山里的小鹿,警惕又凶狠的瞪着我,我知道她其实很害怕。”
“八月十五,她家人寻了来,带着官差要抓她回家,她求救的看向我,似乎看向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于心不忍。”
“八月十六,我花了五十两银子买下她,娶她为妻,我实在想不到,我也会做这样荒唐的事。”
“八月二十,我忽然翻看婚书,才发现她生辰是八月初九,已经过了十余日,她浑不在意,可我觉得,毕竟是十五及笄礼,不该轻率,我请曹家嫂子做全福人为她插髻,补了及笄礼。
她第一次开心的笑起来,晃着头上的簪子问我好不好看?我被她的笑晃了眼,说很好看。”
“九月二十,她适应的很快,已经完全习惯了凌家的生活,看着那么柔弱的人,却那么坚韧,娘夸她乖顺懂事,三弟说她温柔贤淑,我却觉得,她像个小太阳,永远充满活力,怎么也不肯服输,我想,她比我坚韧。”
“十二月,临近除夕,又将是新的一年,娘忽然说起,盼着我们来年生个孩子,她懵懵懂懂,只顾着点头,回房却问我,怎么才能生孩子?
我有些无奈,哄她多吃点饭养好身子就能会有了,她信了,郑重的点头。
我们从成婚就分床睡,怎么可能有孩子?我的身子我自已清楚,活不了多久了,我已经油尽灯枯,可她却还青春正茂,还有那么久远的未来,我知道,我终究无法陪她走到最后的。
我也曾起过私心,在看到她亮晶晶的眸子冲我笑的时候,在她一声声唤我夫君的时候,在她除夕守岁看着窗外的灯笼发呆,忽然红了眼睛,说想爹娘的时候。
我想与她做真夫妻,或许我们还能留下一个孩子,从此她守着我们的孩子,她的余生也都会是我。
可看到她懵懂的眼睛,我又深觉自已卑劣,她如今什么都不懂,她不知道未来要面对什么,也不知道真夫妻意味着什么。
我就这样在她懵懂无知的年纪,葬送她的未来,让她以后只能守着一块木头牌子过完枯寂的一生,我于心不忍。
她是那么明艳的姑娘,她像个小太阳一样照耀了我灰暗的人生,我怎舍得呢?”
“天临二十三年,春,二月初一,夜,我想我是撑不过去了,说来奇怪,这手札我已经一年没再翻开,原来幸福的时候,无暇记录。
我终究只能陪她走到这里了,她很难过,也很无措,我以为我早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如今却有了牵挂,我放不下她。
给家人再三叮嘱,照顾好她,娘和三弟都答应下来,我本该放心,可看着她哭红的眼睛,心里还是难安。
她好容易从爹娘的亡故走出来,渐渐适应了新的家,如今我却也要丢下她,我怕她想不开,做傻事。
可是瑶儿,岁月漫长,我这一生最大的愿望也无非是能健康的活着,你还不到十七,正值青葱年华,还有无限未来。
我想你活着,好好活着,代我看一看兴丰村外面的世界,也走一走我未能走过的路,我想你一生都平安顺遂,没有病痛,也没有坎坷灾难。
我曾无数次怨恨上苍不公,为何对我如此刻薄,让我生来就带病,终生郁郁不得志,如今我却盼着,我代你受尽了这世间的苦楚,让你不必遭受半分委屈。
我与娘说过,待一年孝期满,便允准你改嫁良人,愿你遇上如我一般爱你珍重你的郎君,相知相爱,厮守终生,倘若不顺,凌家也永远是你的家。
来日你若是改嫁,清明时你记得告诉我他家世人品如何,不要与我讲你们夫妻如何恩爱,我也没有那么大度。”
后面的字迹,已经渐渐凌乱的不成样子,笔锋都越来越钝。
“瑶儿,你莫要自责,与你成婚的这一年多时光,已经是我最满足的日子,若重来一次,我依然义无反顾的选择救你。”
“瑶儿吾妻,愿你一生明媚璀璨。”
再翻一页,已经是空白。
月瑶捏着书札的手指节泛白,睫毛颤动,泪珠子断了线一般的滚下来,脸上已经满是泪水。
这本手札,安静的躺在箱笼里半年,她才终于找到它。
她从来不知,凌尘为她做了那么多,他临走之前,都还在为她铺路,生怕她受半分委屈。
他默默的守着她,护着她,救她于水火,又为她铺设未来的路,他病入膏肓,将死之际,还期盼着她未来的日子光明璀璨。
这样的恩情,她用尽一生都难以回报。
可她却和凌骁不清不楚,来日东窗事发,又该置凌尘于何地?
她不能,也不该如此。
春儿推门进来:“夫人,午膳已经……”
她忽然看到月瑶满脸的泪水,吓的连忙跑过来:“夫人,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月瑶将那本手札合上,紧紧抱在怀里,没有擦拭脸上的泪水,眼里还泪蒙蒙的一片,此刻却鲜少的冷静决绝。
“我要出门一趟,帮我备车。”
春儿有些发慌,但月瑶很少这样冷,所以也不敢耽误,连忙应下:“是。”
马车已经备好,她将手札小心翼翼的放回那个隔层里,擦了擦脸上的泪,戴上帷帽,径直出门。
马车从侯府驶出,车夫问:“大夫人,咱们去哪儿?”
“熙春楼。”
“是。”
两刻钟后,马车停在了喧闹的街市里,熙春楼的门口。
月瑶下车,大步走进去。
“帮我找你们三公子,就说姜夫人有事找他。”
小二立马应下:“夫人楼上雅间稍坐!”
月瑶在雅间坐下不久,莫子谦便匆匆赶来了,上次之后他以为他们再也不会见了,没曾想才隔了几日,她突然又来,他猜测必定是出了事。
“姜夫人怎么来了?可是出什么事了?!”莫子谦急忙问。
月瑶摘下了帷帽,雾蒙蒙的一双眼睛定定的看着他:“公子之前所说,欠我一个恩情,来日愿做任何事报答我。”
“是。”
“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第072章
抱他
莫子谦忙问:“什么忙?”
“你下个月要带商队前往林州做瓷器生意,我想坐你们的商船,中途在扬州下船。”
莫子谦惊的脸色都变了一变:“你要离开燕京?!你自已?”
月瑶神色决绝:“是。”
“为什么……”
话才问出口,他又觉得这个问题似乎有些多余,她要离开凌家,还能有什么原因?自然是因为凌骁。
“扬州富庶,若是我的香料铺子开到扬州,兴许另有一番光景,”她抿着唇,“我也想走出去看看。”
“可你一个女子人生地不熟,不如随我去林州……”
月瑶摇头:“林州瓷器名盛天下,却不适合开香料铺子,反而扬州更合适。”
她也并不想和莫子谦牵扯太多,她只想利用莫子谦离开。
毕竟她也看得出来,莫子谦在莫家也并不容易,他和她这样一个私逃的寡妇牵扯太多,往后必定会给他添上许多麻烦。
不说别的,倘若凌骁要找她,必定第一个找莫子谦,凌骁一直以为她与莫子谦有私情。
她倘若用假身份坐他的商船随他一同离京,必定会免去大部分盘查和危险,这种商船都会满满一个商队,人数众多,中途下船少了一个人也并没有什么稀奇。
等凌骁再次回京,已经是三个月后,那时她早已经到了扬州,和莫子谦划清了界限,他便是查莫子谦也查不出什么来。
月瑶抬眼看着他:“我还需要一个新的身份,我知道京中有黑市可以买卖户籍,我一个内宅妇人不便去买,你经商多年必定门路比我广得多,劳烦你帮我。”
莫子谦脸色变幻莫测,僵了许久才终于开口:“姜夫人的救命之恩,这点小事,并不算什么。”
“便是出于朋友之义,我也会帮你,你不愿去定州,那去扬州也好,莫家在扬州也有些丝绸生意往来,之前我在扬州呆过一年,也认得几个旧友,适时我请旧友照拂你,再安排两个人跟着你,也能护你周全。”
月瑶扬起笑来:“多谢你。”
能得到些便利,她当然也不会拒绝,否则她只身一人前往扬州,只怕也要费很多心思才能安安稳稳的扎根。
莫子谦的人品她信得过,入京这半年来,连面对公主她都不得不隐瞒许多事,而莫子谦和她,两人都清清楚楚的目睹彼此的软肋和秘密,不管莫子谦如何想,她其实早把他当朋友。
“此事,还请公子为我保密。”月瑶又叮嘱一句。
莫子谦了然的点头:“你放心,我明白,下月初九商船离京,适时,我在码头等你。”
月瑶眸光闪烁一下,下月初九,是她十七岁生辰。
她忽然想起昨夜在摘星楼的那场烟花,凌骁说,这是提前为她过生日。
她紧抿着唇,袖中的手收紧,心里已经有了抉择。
她想,她有了更想要的生辰礼物。
月瑶和莫子谦商定完毕,便离开了熙春楼,回侯府。
才一进门,便看到剑霜已经守在门口了,见着她的马车回来便忙迎了上来:“夫人。”
月瑶弯腰下车,毫不意外看到他:“有事吗?”
剑霜讪笑着:“侯爷在望山楼等夫人。”
此刻距离酉时还尚早,他忽然要见她,甚至让剑霜亲自在门口等着。
细细想来,似乎她每一次见过莫子谦之后,他总会出现,并且脸色不好。
从前是因为赤影跟着她做侍卫,随时可以汇报消息,可如今赤影分明早被她送回去了,她的行踪似乎还是被他掌控的清清楚楚。
“我知道了。”月瑶点点头。
她径直去了望山楼。
凌骁不在书房,在二楼的阁楼里,他坐在窗边的棋盘前,面前是一盘残棋,他捻着黑子若有所思,却迟迟没有落子。
熟悉的脚步声走近,他便随手扔了黑子,抬眸看她:“去哪儿了?”
“熙春楼。”
他脸色不善,眸底阴郁之气更甚,正要质问,却忽然看到她眼睛微微泛红,眉心一蹙,起身走到她近前。
“眼睛怎么了?”
“蒸香材的时候不小心被蒸汽熏到眼睛了,没什么事。”
他脸色微沉:“这种事交给下人做就是了,伤着自已怎么办?”
月瑶咬了咬下唇内壁:“哦。”
他本来还一肚子火气,看着她眼睛红红的,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顿时又气不起来。
他抬手,指腹轻抚她的眼睛:“疼不疼?还是请大夫来看看。”
月瑶皱眉:“哪有那么娇气了?只是熏了一下而已。”
他看她气色的确正常,便也没再说什么,转而又问回之前的话:“你去熙春楼做什么?”
“送香料,顺便和莫公子交代些事情。”月瑶神色如常。
他脸色微变:“你成天有那么多事和他交代?”
“莫公子马上要前往定州了,说是一年半载也回不来,适时香铺和熙春楼的合作只能交由别的掌柜来管,他自然得跟我交接清楚。”
凌骁眉梢微挑,是了,莫子谦马上就要离京了,从此滚的远远的,和月瑶再无瓜葛。
思及此处,今日她去见莫子谦,他倒是也没有那么生气了。
他捏住她的脸:“你对那铺子倒是上心的很。”
月瑶莫名其妙,她对铺子上心他也要管?
他怎么成天那么多要求?
她拍开他的手:“侯爷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她这敷衍的态度让他眉头微蹙,眸光也凉了几分:“我没事就不能找你了?”
他过两日就要出门了,他如今一心惦念着她,只想和她多待一会儿,她却处处敷衍他。
她对莫子谦倒是殷勤的很。
他脸色不大好看,周身的气势也冷了许多。
她紧抿着唇,僵持了片刻,她才上前一步,双手主动圈住他的腰。
凌骁怔忪一下,方才还阴着的眸子一闪而过的一抹惊诧,随后冰雪消融,周身气势全消,生生僵立在那里,心里已然兵荒马乱。
她轻轻靠到他怀里,纤细的手指揪住他的衣袍,环住他的腰。
她抬头,一双微红的眸子看着他,声音很轻:“我不是这个意思。”
第073章
失控
她第一次主动亲近她。
他心跳忽然加速,喉头滚了滚,垂眸,撞进她清凌凌的一双眸子里,她此刻看着他,满心满眼都是他。
“后日你就要走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你别跟我生气了好不好?”
他眸光凝滞了两息,才终于缓过神来,抬手抱住她,动作都有些僵硬,他眷恋的低头在她发顶蹭了蹭,声音微哑:“好。”
还有两日就要离别,他不该和她生气的,还是因为莫子谦这种无关紧要的人。
他收紧了双臂,将她牢牢地拥入怀里,心跳“咚咚”的作响,是从未有过的兴奋。
她在意他,她舍不得他。
她心里有他。
他弯腰埋在她的颈窝,鼻尖蹭了蹭她的发:“阿瑶。”
她靠在他的怀里,指尖轻颤,垂下眸子:“嗯。”
今日和莫子谦见面,她知道逃不出他的眼睛,他若是细究,她不一定能瞒得过,今日主动对他迈一步也是赌一次,没曾想,她赌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