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瑶妃来了。”小太监回禀道。
皇后蹙起眉头:“她不是伤了腿么,过来干什么?”
话音刚落,瑶妃已经被侍女扶着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金色的长发束在脑后,对她弯腰行了一个胡礼,便径直走去皇帝的床前,坐在床边捧起皇帝的手,从领口取出挂着红线的金锁,把皇帝的手温柔地放在上面,嘴里不知用胡语念着什么。
“皇上需要静养,你在这里神神叨叨的做什么?”钟皇后冷声道。
“皇后,这是我们家乡的祈祷方式,用与病人羁绊深的东西祷告,可以唤醒病人的神志。”瑶妃道。
钟皇后不以为然,可没过一会儿,皇帝竟然真的悠悠转醒了,一睁眼首先看到的是自己手心那只小小的金锁,再往上抬,便是瑶妃碧蓝色的瞳孔,温柔沉静,让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慕容景微微晃神,轻声开口道:“凤瑶……”
钟皇后心头一突,隐隐觉得不大对劲,但不知从何说起。
“皇上,我是图雅。”瑶妃紧紧握住他的手,柔声开口道,“您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慕容景这才清醒过来,眼睛转到四周,看见钟皇后还带着军医站在旁边,便清了清嗓子道:“皇后,你先下去吧。”
钟皇后只好道:“皇上好好休息,妾身告退。”
皇帝因风寒病倒,一碗一碗药吃下去总不见好,天气转凉下了几场冻雨,甚至让皇帝的病更重了。
到了夏末的一天,皇帝想起今天是颜凤瑶的忌日,挣扎着起身想去祭拜。瑶妃连忙道:“皇上您躺着吧,我替你去上炷香,颜皇后知道了,肯定也不会怪你的。”
颜月兰走出养心殿,对皇帝身边的太监说:“皇上请钟皇后去宝华殿一趟,说是要一起祭拜颜皇后,快去通传吧。”
太监应了声是,转头去坤宁宫了。颜月兰见他走远,理了理衣袖,往宝华殿的方向走去。
皇后换了一身素雅的衣服踏进宝华殿,看见的却是瑶妃站在牌位前的背影。
“怎么是你?皇上呢?”钟素心停在她身后。
瑶妃把点燃的香插进香炉里,转身看着她笑道:“皇上身子不舒服,让我替他来祭拜。”
“既然你在这里,本宫就先走了。”钟素心并不想和瑶妃共处一室,转身便想离开。
瑶妃一把抓住她的手,笑语嫣然:“姐姐为什么走得那么快,是讨厌我吗?”
“瑶妃,你是什么身份,也敢对本宫拉拉扯扯?”钟素心一瞬间冷下脸。
“我是皇上的妻子,你也是皇上的妻子,我碰一下你怎么了?”瑶妃做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手却仍不肯松。
“荒谬,本宫是大周国母,唯一的皇后,你一个小小妾妃,有什么资格与本宫相提并论?”钟素心眼神森然,“松手,再不松手,别怪本宫不客气。”
颜月兰忽然发难,五指成钳直逼她命门。钟素心一时疏忽,险些中招,浑身都紧绷起来,调整姿势踢她下盘,两人来回过招越来越凶狠,竟然直接在牌位前厮打了起来。
“你会中原招数?”钟素心看着她的神情惊疑不定,紧接着又接了好几下对面的攻击。
钟素心没有想到瑶妃这么能打,且路数与她一招一式的钟家拳法不同,糅杂了各地的打法,又混乱又无赖,她好几次差点被打中。
钟素心被逼得脑子一热,拔下头上的金簪,往瑶妃身上狠狠刺过去,谁知此时瑶妃却忽然变了个样子,木在原地一动不动,在她收势不及时甚至有意无意地往前凑了一下,把自己的侧脸送到她簪下。
刺啦——“瑶儿!”簪尖划破皮肤的声音和皇帝的呼唤声重叠了。慕容景刚踏进宝华殿的门,就看见了钟素心拿着簪子伤了瑶妃的场景。
“皇上!皇后姐姐要杀我,我好怕……”瑶妃一下子扑到皇帝怀里呜呜大哭。
“你!”钟素心不可置信,硬是逼自己冷静,“皇上,是瑶妃出言不逊,且出手打臣妾,臣妾只是为了自保。”
“瑶儿根本不会武功,怎么可能伤得了你?!”慕容景厉声质问。
钟素心来不及辩驳,又被瑶妃抢了白:“都是我不好,我来替皇上祭拜颜姐姐,皇后姐姐也来了。我听别人说我和颜姐姐长得像,我就好奇地问了皇后姐姐一句,说我和颜皇后像不像,皇后姐姐突然就生气了,骂我是上不得台面的狐媚,还说长了这张脸,让她看了就恶心……我什么都没说,皇后姐姐忽然就拔了簪子来扎我,说要毁掉我这张脸……”
瑶妃编故事的能力简直令钟素心叹为观止,她气得齿根发抖,出声道:“皇上!妾身……”
“够了!”皇帝喘着粗气,怒不可遏打断她,“来人,送皇后回寝殿,闭门思过,没有朕的指令,不许再放皇后出来!”
说完,皇帝又没了力气,倒在瑶妃的怀里,被一群宫人七手八脚地扶住了往外走。侍卫围住钟素心,美其名曰护送皇后回宫。钟素心含恨咬牙,看着快走出殿门的皇帝和瑶妃。而瑶妃在跨出殿门之前,回头看了她一眼,手背沾到脸上的血迹,放在唇边舔了一下,对钟素心挑衅似的一笑。
钟素心走在回宫的路上,在满腔怒火和不可置信中强行寻回理智,串起方才的疑点,让完整的怀疑慢慢浮出水面。
为什么皇帝会掐着时间来宝华殿,而瑶妃就像算计好皇帝入殿的时间一样,准确抓住陷害自己的时机?皇帝昏聩,却也不是个傻子,怎么就想也不想地发落了堂堂中宫皇后?再退回那一日,太医来治都没有动静,怎么偏瑶妃在边上念了几句胡语,皇帝就醒了?
即将踏入坤宁宫宫门时,钟皇后忽然紧紧攥住大宫女的手:“叫钟钧来,快点!”
大宫女会意,慢慢退到队伍后面,等侍卫监视皇后进宫门时,从花丛里抄了小道溜走了,冲去给宫外的钟钧通风报信。
……
同一日,颜如玉正在天井荡秋千,门外有人笃笃扣着门。他以为是沈川,吩咐哑奴去开了门,走进来的却是一袭僧袍的启尘法师。
“阿弥陀佛,颜施主别来无恙。”启尘平静地低头致礼。
颜如玉没有说话,用脚尖轻轻点着地面,在晃晃悠悠的秋千上歪头看他。
启尘拿出一本经书递给颜如玉:“这是知一法师手抄的经书,托贫僧转交给施主。”
颜如玉接过来,曼声开口道:“这本经书后面也有地图吗?”
“这只是一本经书。”启尘垂眸道,“贫僧的师父知一法师半月前已经圆寂,生前抄好了这本经书,让贫僧务必交付到施主手上。”
颜如玉盯着启尘的脸许久,道:“那个地方藏的东西,我派人去看过了。为什么它会到你师父手里?”
启尘缓缓道:“曾经师父身体健朗时,一直是由师父入宫诵经,直到先帝驾崩那日,师父也在养心殿。只不过,当今圣上不知情。”
颜如玉又问:“可我之前从未见过你,也从未见过知一法师,这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会交给我?”
“贫僧只是顺天意而为。”启尘平静无波的眸子望着他,“不论善恶正邪,团圆离散,俗世的因果轮回,自有其定数。”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帮我?”颜如玉看着他,“顺天意不应该如实回禀皇后,让我自生自灭么?”
“‘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贫僧初见施主时说的这句话,不知施主还记不记得?”启尘用他不疾不徐的语气说着,“为着与知一法师的师徒情分,贫僧替他交付地图还了他的果。而为着自己的本心,贫僧又种下了那日的因。”
“那么你今日来这里,是来还那日的果?”颜如玉道。
“或许吧。”启尘却轻轻一笑,“因果尚不知如何了结,贫僧此来,只是顺心而为。”
颜如玉低头翻开看了眼经书,是一本手抄的平安经。看着一笔一划的文字,仿佛也能感受到执笔人的平和与淡然。他轻轻笑了笑:“谢谢法师。”
“颜施主,作为空山寺住持,贫僧会告诉您,善恶终有报,一切自有定数。”启尘说到这里,缓缓鞠了一躬,“作为启尘,贫僧会祝你得偿所愿,平安顺遂。”
就在这时,几只白头乌鸦粗声叫着从倌馆上方的天空飞过。颜如玉顺着乌鸦飞来的方向看向源头处,皇宫内苑红墙金瓦,一如既往的富丽非凡。
白头鸦离宫,这是他与颜月兰约定的暗号。
“借法师吉言。”颜如玉笑着,缓缓站起身,“我该进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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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2022?03?28
00:32:34
三十七
慕容景在恍惚间看见贴身太监慌慌张张地来禀报:“殿下,听洒扫宫女说,皇上命人取诏书金帛和传国玉玺,似乎是想传给五皇子。”
尚未封丞相的高斌走上前道:“殿下,一不做二不休,已经除了一个太子,再除一个五皇子也没什么难的。”
他看见自己取出一把小小的金锁递给颜太傅:“老师,我从未求过你,只此一次,你去告诉五皇子,皇上宣他入宫,之后的事你全都不用管。事成之后,我一定会立凤瑶为皇后。”
场景一转,他慢慢走到父皇的榻前,问他:“父皇,遗诏在哪?”
父皇看见他脸上的血,惊恐又绝望:“逆子……你杀了老五……”
“父皇,只有儿臣有这个资格,坐上慕容氏的皇位。”
凌晨的一片死寂中,他用织金软枕亲手捂死了自己的父亲。殿外风雨大作,一道惊雷炸响,闪电照亮了一旁高斌和颜太傅惨白的脸,还有他控制不住笑意的嘴角。
忽然有一声杯盏落地的声音,他再一望,先帝和臣子的脸都消失了,已经是皇后的颜凤瑶失魂落魄闯进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皇上,追杀秩儿是你的旨意?为什么?秩儿是我们的孩子,你为什么?!”
“因为他流着颜家的血啊。”他缓步走下来,捧着颜凤瑶的脸,温柔地看着她,“凤瑶,你放心,朕不会动你的。等颜家的余孽全部清完,朕就能没有后顾之忧地和你在一起了。”
“为什么……为什么?”颜凤瑶落下大颗大颗绝望的泪珠,“颜家满门安分守己,忠君不二,从未做过任何不轨之事,为什么……”
“从未做过任何不轨之事?”他冷笑,“那白狼是什么?谁是白狼?你告诉朕,谁是白狼?!”
颜凤瑶被逼得瘫坐在地上,绝望和惊恐充斥着她睁大的眼睛。就在这时有人来报:“皇上,三殿下还活着,他回来了!”
“回来了?”他冷淡地“啧”了一声,“老二无用啊。”
颜凤瑶艰难地张口喘息,眼角泪痕未干,忽然扑过来抓住他的衣袍:“是我,是我,我是白狼,我是白狼,我是白狼!”
她站起身,念着这句话状若癫狂地冲了出去。他还未处理完琉璃山颜氏的案子,便没有追出殿去,只叫底下人好生照看颜皇后。再等下人匆匆来报,他惊惶地赶到戏楼下时,颜凤瑶一身华服,于戏楼最高处,像一只轻盈的蝴蝶,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扑进火红的尘埃里,绚丽凄艳地破灭。
尖叫和哭喊声混杂在一起,他愣愣地看着地上那滩红血,半晌问身边的人:“皇后可留了什么话?”
还是贤妃的钟素心哽咽着答:“皇后一直在说,我是白狼。”
噗的一声,刚刚回宫的三皇子吐出一口血,昏倒在了地上。
许久之后,他听见自己说:“把三皇子送去好好医治。至于皇后,用最高的仪制,好生安葬。”
……
慕容景在龙涎香缭绕的龙床上悠悠转醒,殿外夜色黑沉,幽微的烛光里,身边坐着抱着九皇子的瑶妃,低下头含笑看着他。
瑶妃把金发盘成汉人发髻,碧色的瞳孔像水一样温柔,低下头,脖子上的金锁便垂了下来,在他眼前轻轻晃动。
“皇上,妾身带着孩子来看你了。”
慕容景知道眼前的人是图雅,只是梦里的场景太刺心,他心痛异常,恍惚间把所有的深情都转嫁在眼前人的身上:“瑶儿,不要离开朕。”
“妾身永远陪着皇上,”瑶妃轻轻拍着孩子的襁褓,温柔款款地说。
“皇上,钟钧将军带着钟家军在宫外静立,请皇上释放皇后。”殿外侍卫禀报道。
“岂有此理,钟老将军的尾七都快过完了,钟钧竟还在京城?还敢带兵围宫?”慕容景气得逆血上涌,瑶妃适时道:“皇上,皇后娘娘家这不是要谋反吗?”
慕容景冷下眉眼:“传旨下去,废了钟氏的后位,打入冷宫,让沈川即刻带着御林军,清剿逆贼!”
“娘娘!娘娘!”大宫女冲进宫里道,“您宣召钟钧在宫外对峙,可沈川将军奉命去围剿,说出了皇上废您后位的旨意,激怒了钟家军,钟钧直接带着人打进宫来了!”
钟素心猛地站起来,发狠地咬着牙,忽然转身去后殿,拿了自己封存多年的佩剑:“钟家上下都是一体的,到这个时候,只能拼个鱼死网破了。会些拳脚功夫的都跟着本宫来,咱们与钟家军一起杀去养心殿,清君侧。”
整个皇宫乱成一锅粥,唯有皇帝的龙床旁边安安静静。瑶妃害怕地啜泣起来:“皇上,妾身好怕,皇后姐姐来了,会不会杀了妾身?”
“有朕在,你怕什么?”慕容景召小太监取来金帛笔墨,干脆写了一封立瑶妃为皇后的诏书,摁下印章,笑着说,“从此以后你就是大周皇后了,天下没人能尊贵过你。”
“可是,皇后之上,还有天子呢。”瑶妃轻柔地说,“如果皇后辅佐别的皇子称帝,要叫妾身和孩子怎么办呢?”
“这有何难?朕立咱们的孩子为太子不就行了?”慕容景立刻道,“再拿一封诏书,朕要立九皇子为储君。”
有一人低着头送上空白圣旨,慕容景脑子混沌一片,只记得要立九皇子为太子这一件事,浑浑噩噩写下了诏书,又拿起传国玉玺,端正地印上一枚印章。他一股脑做完这一切,女人温柔的呓语、静谧的龙涎香气,仿佛忽然被抽空了。整个世界死寂了几瞬,然后慢慢灌入冰冷的空气,殿外的厮杀和刀刃碰撞声越来越清晰。瑶妃收起笑容,抱着孩子站了起来,沉沉地看着他的脸。
慕容景感觉到喉头一阵腥甜,翻身欲呕。送圣旨的人立刻收起圣旨往后一退,任皇帝扑在床沿,呕出一口粘稠的黑血。
他艰难喘息着抬起身子,等看清面前人的脸,疑惑的语气中掺杂了一丝不安:“玉妃?你……为什么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