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御书房,引路的小太监谄笑道:“恭喜颜大人,贺喜颜大人!等下了圣旨,颜氏一族的冤情便能彻底平反,到时候您作为颜家唯一的公子,必是万千荣宠,飞黄腾达了呀!”
颜如玉走在宫道上,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我……我是颜家公子?”
“是啊是啊,颜大人,您欢喜糊涂了!颜太傅是皇上的老师,皇上尊师重道,一定会把所有补偿都赐给大人您,到时候,颜大人就是下一个颜太傅了!”小太监还在叽叽喳喳地道贺,忽然被颜如玉不轻不重地看了一眼,顿时卡了壳,“奴才,奴才的意思是,大人您一定能和从前的颜太傅一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颜如玉却什么也没说,快步走出宫门,上了自己的马车。
“昱先生,回府吗?”马夫问他。
颜如玉点了点头,坐进了马车内,在昏暗的车厢内随着马车慢慢颠簸,看着空荡的车壁,满眼茫然。
事情办得很好,出乎意料地好。颜家平反,高相下狱,所有与颜氏旧案有关的人都付出了代价,他甚至还被赐了颜家直系公子的身份。一切都皆大欢喜地结束了,到底哪里有不对?
他靠着木板闭上眼,所有的线索和信息在脑海里重新回放了一遍。嘈杂的人声、厮杀的黑夜、烛火下他自己看着书卷不自觉读出来的声音。
“白狼惧狼王长生之术,携狼众分其尸而食之。”
颜如玉猝然睁开眼,起身掀开车帘,对马夫道:“改一下道,去天牢。”
群~⒋⒊
整理.2022?03?28
00:31:42
二十二
半年前颜如玉刚进过天牢,对这里的环境再熟悉不过。狱卒看了他的腰牌,忙不迭地给他引路,下台阶时还贴心地提醒:“大人当心,台阶上有青苔,滑得很。”
颜如玉认出这是半年前打杀威棒的狱卒之一,也知道这人现在怕是正忐忑自己会不会报复他。
“有劳大哥,引我去高丞相的牢房看看。”颜如玉没心思计较那些小事,只对他道。
狱卒松了口气,赶紧将他引到最内的监牢:“死牢阴湿寒凉,又是血又是污秽的,大人小心着些。”
死牢是最潮湿阴冷的所在,通风窗小得可怜,采光也不好,只靠墙上插着的火把勉强照明。狱卒指了指牢房内卧在稻草上的一团人影道:“大人,这就是您要找的人了。”说罢,他敲了敲栏杆,冷斥道,“有贵人来探视,起来!”
那团人影动了动,探出个脑袋,看到门口的人,含糊不清地笑了起来:“风水轮流转,一个小倌也成贵人了?”
“老实点!”狱卒斥完,转向颜如玉说,“大人,探视有一炷香的时间,等会儿小的再来给您引路。”
狱卒走远之后,颜如玉提起他留下的灯笼,往那团人影上照过去。高相满脸说不清的脏污,头发乱得缠在一起,从稻草堆里抬起来,别说昔日丞相的影子,连街边要饭的乞丐都比他体面一些。他盯着颜如玉看,浑浊的眼珠让人想到坟场上盘旋的秃鹫。
高相开口了,说话仍是那样含糊:“老夫从没想过,天底下竟然还会有你这号人物出现。你说实话,让老夫输个明白,你是不是颜蔚那老东西转世的厉鬼,来报复老夫的?”
“我只是个无名小卒,从未见过颜太傅。”颜如玉垂下眼。
“无名小卒?哈哈哈……无名小卒……”高相惨笑出声,“是了,是我的报应。我毕生筹谋,杀了多少挡路的人,连家大业大的颜家,我也能一夜覆灭。到头来,竟折在一个无名小卒的手里。”
“高相抬举了。调查的暗卫都是太子的人,颜某不过凭太子命令办事罢了。”颜如玉答道。
“我就知道,慕容和容不下老夫,就算老夫肝脑涂地,当牛做马,亲手把他送上太子之位,他还是不会信老夫。就和他的好爹一样,满口仁义,虚伪至极。慕容氏,就是一群烂透了心肝的白眼狼!”他几近癫狂地笑着,嘴巴长得极大,颜如玉这时才看清,那血盆大口里,一颗牙都没有。
颜如玉下意识倒退了一步,结果高相仿佛是注意到了他的畏惧,更用力地向他爬过来,下半身在肮脏的草堆里显出形状,囚服的裤管有一条空空荡荡。他竟被活活砍了一条腿!
手里的灯笼掉在地上,走水整个烧着了。颜如玉惨白着脸退到墙角,看着牢狱里那个像从地狱爬出来的人影,在火焰的照耀下更加清晰。
“你知道老夫的牙和这条腿是谁干的吗?你的好姘头,四皇子慕容程啊。”高相抓住栏杆的一双手血肉模糊,大概也没了指甲,“你以为慕容氏有什么好东西么?一条血脉里滚出来的牛鬼蛇神,嗜血成性的,过河拆桥的,大逆不道的,烂心烂肺一锅煮了,他们自己还能抢着吃!”
颜如玉被诡异的形容惹得酸水反胃,捂住嘴干呕了出来。过了好一会儿,他平复下呼吸,逼迫自己冷静下来:“高丞相,白狼的故事,你知不知道?”
高相静默一瞬,接着全脸的肌肉都诡异地扭曲了:“你也知道了?哈哈哈哈……好,好,越来越多的人会知道,天下人都会知道,瞒不住的,瞒不住的……”
他拿秃鹫似的凸眼烙着颜如玉,艰难喘着气,道:“你知道那个故事的后半段么?”
颜如玉一愣,没有接话。
“我亲眼看过,然后把它烧了。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悔。”高相磨着鲜血淋漓的牙床一字一句地说,“白狼杀了狼王,当上了新的狼王,可在月圆之夜召集众狼时,却听到四面八方都传来老狼王的嗥声,原来老狼王的长生不死之术,即使尸身四分五裂也不会消失。它活在每一只狼的肚子里,在月圆之夜灵魂苏醒,用仇人的身体将白狼的罪孽昭告天下。”
颜如玉周身发冷,仿佛自己也置身于群狼环伺的月圆之夜。
“白狼害怕啊,它杀了每一个吃过狼王尸体的狼,可狼嗥声还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响,终于到最后,它将所有的狼都杀了,逃到荒郊野岭,钻到沙丘里去躲避月光,可狼嚎声仍然在耳边。你猜猜,为什么?”高相说到这里,把脸贴到栏杆中间,笑得不似人声,“因为白狼也吃了狼王的肉啊,它的肚子里,狼嗥的声音,厉鬼索命的声音,绵绵无绝期,直到它把自己也开膛破肚,全吃了为止!”
颜如玉蹲到他面前质问:“白狼到底是谁?”
“哈哈哈哈!全吃了!全吃了为止!”高相突然不知哪来的力气,握着一块瓷碗碎片,朝颜如玉的脖子狠扎过来。
旁边伸出一只手护住颜如玉的脖子,将他搂过来躲开攻击,高相的瓷片一歪,划破了那人的手背,伤口霎时溢了鲜血出来。颜如玉抬头一看,却是不知何时出现的太子。
慕容和把颜如玉拉到自己身后,一脚狠踹在高相胸口,将他踢得翻了过去,哇地又吐出一口血。
“没事吧?”慕容和转过身扶颜如玉,后者心口都在颤,僵着身子任他扶起。慕容和冷下眼瞥了一下倒地的高相,道,“走吧,何必跟一个死人多费口舌。”
颜如玉被太子牵着手腕,转身往外走。像具死尸一样躺在地上的高相却痉挛似的抓挠地面,沙哑的声音凄厉可怖:“你们慕容氏,全都不得好死!!!”
慕容和面无表情,对赶来的狱卒说:“该招的供都招完了,他的舌头留着也没什么用,拔了吧。”
走出天牢,暑热未散的时节,颜如玉却觉得周身发冷。
“太子殿下,”颜如玉轻轻吞咽了一下,才发出声音,“你为什么会来天牢?”
“本宫安排了暗卫保护你,暗卫见你改道去天牢,向本宫禀报了。本宫担心你出什么事,就来看一看。”慕容和道。
“下官只是想问一问案情。”颜如玉压下心头涌动的情绪,只装出一片平静。
“方才那个逆贼,吓到你了吧。”慕容和看了他一眼,“你其实不用将他的话放在心上,狱卒早来禀报过,高氏贼人精神失常,似是得了癔症,一时撒泼胡说也是有的。”
颜如玉问:“那他说的,白狼的故事,殿下知道多少?”
“这个确实是当年颜家谋反的证据之一,不过并不算实证,本宫也未放在心上。现在想来,或许是高相为了嫁祸颜太傅编出来的幌子。”慕容和答道。
颜如玉不肯放弃:“可这故事,确实是颜太傅亲笔写的。”
慕容和微微一顿,看向他道:“那又如何?许是颜太傅随心写了一篇志怪杂谈,被高相抓住话柄大做文章。当年他能花言巧语骗过皇上,如今就能再骗过你。”
“可是……”
“昱先生,哦不,颜先生,多思则伤,别太费神了。”慕容和笑了笑,“三日后皇上办庆功宴,穿身体面的衣服,去宫里领赏吧。”
三日后的庆功宴,皇帝宴请群臣,将高氏案的破案功臣们奉为座上宾。皇帝对众人敬酒道:“多亏众卿一片赤心,忠贞为国,朕的大周江山才得以太平恒昌,这杯,朕敬各位。”
“皇上圣明,臣等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喝下酒,皇帝命太监颁圣旨,把功臣的官职一个一个晋一遍。
四皇子捉逆贼有功,封襄郡王。
太子功过相抵,赏黄金百两。
常舜赈灾及搜捕奸细有功,封户部侍郎。
……
念到最后一则圣旨,太监正了正身板,高声道:“颜氏遗孤颜如玉,忠心为亲,赤诚可表,着,赐为颜蔚义子,入颜氏族谱,承袭颜氏嫡系爵位,钦此。”
在场诸位大臣哗然一片,许多人到今天才正式地看清这个颜家后代的脸。
颜如玉抿紧嘴唇,起身走到殿中跪下道:“陛下厚恩,微臣实在惶恐。微臣不过庶民出身,万万当不起颜氏嫡系的殊荣。”
“朕说你当得你就当得。太傅一生忠心,朕亏欠了太多,对于颜家后代,朕一定要好好补偿。”皇帝郑重道,“颜卿,你上前来。”
颜如玉不知何意,起身走近了些。皇帝令太监端上来一只做工精细的金壶,两只金杯,亲自起身走下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提起酒壶,把两只酒杯都斟满了:“这西域美酒,是百年难遇的佳品,只此一壶,朕与你对饮,今日不醉不休。”
颜如玉接过皇帝给的酒,看着皇帝端起另一只,对他和善地笑了笑,与他碰杯:“颜爱卿,干!”
他闭眼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君臣二人一人一杯,将那壶美酒分完了。颜如玉脚下直打晃,皇帝也没好到哪里去。后者揉着眉头笑道:“老了老了,半壶酒便能醉得头疼。来人,扶朕回宫歇息,诸位爱卿,务必尽兴啊!”
皇后追了上来,扶着皇帝离开。临走前,她瞥了一眼颜如玉,托着皇帝的手紧了紧,很快转开了脸。
颜如玉不知圣旨何时到了自己手里,跌跌撞撞回到座位上,又接了很多人来恭贺的敬酒。劝酒一轮又一轮,他喝得实在难受,告了罪退出殿外,脚步胡乱走着,想寻个清凉的地方醒醒酒。
御花园草木茂盛,秋风一吹便凉意逼人。颜如玉钻进树荫里,贴在假山上试图消除自己身上的热气。忽然听见一石之隔的后面,有钟皇后的声音。
“陛下!求您三思!”
“朕做决定,何须你一个妇道人家插嘴?”皇帝极其冷厉,是颜如玉从未听过的语气。
“他只是个比稷儿大不了几岁的孩子,与过去的一切旧案都无关啊皇上!”
啪的一声脆响,竟是皇后挨了一巴掌。
“皇后身子不适,回宫休养吧,近一个月都不必出宫门了。”是皇帝恢复冷静后吩咐下人的话。
一片嘈杂声后,皇帝问身边的太监:“颜如玉在哪里?”
颜如玉霎时间如被惊雷劈了一道,夺命一般逃了出去。
酒劲像海水一样灌满七窍,淹没了他的感官。他不知自己跑到了哪里,撞到石头或树枝,划破皮肤也不敢停。
眼前越来越模糊,一步不慎差点掉进池塘时,突然出现的一双手再次接住了他。来人带着笑意问:“颜先生这是怎么了,醉得连路都走不好了么?”
颜如玉听出了他的声音,强装镇定地笑道:“太子殿下,下官喝不动了,现在就想回府睡觉,您替下官告个假吧。”
“醉成这样,本宫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回去?”太子扶着他道,“走吧,正好本宫也要出宫,一起去。”
颜如玉已经分辨不清方向,几乎被慕容和半抱半拖地挟在怀里走。不知过了多久,青石板路走到了尽头,慕容和带着他跨过门槛,一步一步走上台阶,华丽的殿门缓缓打开。
他闭着眼,闻到了龙涎香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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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2022?03?28
00:31:46
二十三
周朝惯例,只有皇帝的宫室可以点龙涎香。
一片混沌中,有一道声音像清心铃一样响在耳边:他从一开始就下意识地认为狼王是皇帝,可是他忘了,慕容氏的皇帝,可不止这一代。
与此同时皇帝慕容景的声音从上头传来:“老二,把人带过来。”
颜如玉没有半点挣扎的力气,清醒的灵魂徒然尖叫着,看自己被带到当今圣上的面前。
慕容景从座位上起身,慢慢走近他,拍了拍他的脸:“颜公子,当真醉得没有理智了。”
“那颜家嫡系小公子,喜悦太甚,饮酒过度,与奴才厮混误闯养心殿,被朕的侍卫当成刺客乱刀砍死,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你说对不对?”
“为……为什么?”颜如玉艰难地抬起头,拼凑出完整的音节。
“你问朕为什么?是问你的,还是颜家的?”慕容景反常地笑着,忽然扼住他的脖颈,“朕告诉你,世上没有人可以背叛朕,不管是颜家还是你,背叛朕的人,都得死!”
颜如玉被猝然截断呼吸,细白的脖颈无力地扬起,小幅度的挣扎中,胸前的挂饰硌到了慕容景的掌根。他随手揪出来一看,小小的金锁还发着沉静的光。
慕容景失神片刻,竟然揪下那金锁,松开了对颜如玉的桎梏。后者乍得空气,倒在地上剧烈喘息,生理性的眼泪溢出眼眶,短暂地清醒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