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巧娥奇道:“你都已经是玉清弃徒还给他们说话?”
慕道瑛一时默然,须臾才道:“他们也是我师弟师妹,我希望老母能见见他们。”
这是他存了自己的私心了。
刘巧娥刚刚还恼他心思深,此时心跳又漏跳了几拍。
她暗骂自己不争气,慕道瑛三言两语,撒个空钩,她还忍不住张嘴就咬。
可最终,她还是去了。
奇怪的是,饶是她已经见过了无数大场面,跟他秦仙都,罗那吉都能你来我往,毫不相让。
赴这一场小宴竟也觉得紧张。
难道当真是因慕道瑛那句,“希望她能见他们吗”?
刘巧娥不太自在地扶了一下鬓角的栀子花。
这场小宴设在客栈后院,彼时月上中天,夜凉如水,洒落了一地清辉。
等她跟慕道瑛联袂而来时,赵言歌已带着张素心,吴云华等等候多时。
刘巧娥的脚步有一瞬的迟疑。
慕道瑛瞧了她一眼,主动牵起她的手,
“老母,我自幼便在玉清长大,玉清便是因我第二个家,师弟师妹们虽然鲁莽幼稚,却都是我的家人。”
她就是因为这个才紧张的!她怒瞪他一眼,“我又不是你家上门的媳妇!说恁多!”
慕道瑛拉着她的手跟她比肩,让她总觉得像新媳妇初上门一般,浑身的不自在。
她一双杏眼圆睁,眼瞳如水,面色红如花瓣。
慕道瑛心口漏跳了好几拍,喉口微痒。定了定心神,才竭力风轻云淡道,“那也是公主出降了。”
他可不是单单说好话来哄她,她若是新妇子,的确没哪个不长眼睛的真给她脸色看。
这时,两人已走到众人面前。
玉清观弟子都忙向她行礼。
虽说前次跟合欢宫闹得不愉快了些,但那也是他们弟子之间彼此争风。
都是一宫掌教,刘巧娥的地位在他们眼里不亚于自家清虚掌门。
背后牢骚几句,真当面碰上,谁敢造次。
若幸得指点,更是诚惶诚恐,三生有幸了。
赵言歌对上刘巧娥,心里也有点发憷,忙压着张素心,吴云华出来跟刘巧娥道谢。
“都是这两个孩子不懂事。”
“老母大人有大量,救他们性命,还不谢谢老母?”
张素心,吴云华都瓮声瓮气,讷讷,“多谢老母。”
慕道瑛从旁淡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老母不会怪罪于你们。”
刘巧娥冷笑,自己还没刁难这就护上犊子了?
众人依序落座。
主位自然是属于刘巧娥的,赵言歌跟慕道瑛陪在下首。
刘巧娥清楚地能感觉到席上时不时投来的目光。
一个个跟小耗子似的,看一眼,又飞快移开,再看一眼,生怕她觉察。
众人起初还有些放不开,但赵言歌性子颇有些豪迈侠气,有他热场,酒过三巡之后,众人也都渐渐松开了手脚。
甚至有点过于放开了。
刘巧娥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这个涨红脸的玉清男弟子,“你说什么?”
修士基本就没长得太丑的,这男弟子生得俊俏,更胜在年轻,嫩秧秧的,像出生的新笋小竹,有着少年的清瘦嶙峋。
此刻,他挺直了脊背,中气十足地大声道:“在下祝思玉,敬老母一杯酒!”
说完,看见刘巧娥那张脸,又有些羞涩,眼神闪躲。
此时几杯酒下肚,面浮薄红,冲淡了她那瘦冷幽艳的气质,如拨雾看花。看到了一朵山茶。
刘巧娥是娇小身材,短圆脸,杏眼,眉眼有几分天真娇憨,小矜矜,俏楚楚,不像一派之掌,竟像是同龄师妹。
也无怪乎传言她群下之臣众多,入幕之宾无数。
慕道瑛面色有点不好,到底没拦。
见刘巧娥当真喝下他这杯酒,男弟子回到位子上时人还是晕乎乎的。
“你疯啦?”身边的师姐低吼,“就你小子平常浮浪,连老母也敢招惹?”
男弟子委屈:“那慕师兄不也做了老母入幕之宾,我不过敬杯酒。”
咦,不过,他迷迷糊糊走下来时怎么觉得慕师兄的脸色有点难看?
说到慕道瑛,身边几个师兄弟师姐妹也有点讶惑不解。
他们一直以为慕师兄是受了强迫,不是日日以泪洗面,也是卧薪尝胆,隐忍坚持。
可上首的青年,眉眼清隽,和畅如风,不断帮刘巧娥挡敬酒。
哪里有半点痛苦隐忍的模样呢?
那师姐握着酒杯,摇头叹气:“唉,男人。”
有那男弟子开了个头,不断有大着胆子的玉清弟子过来敬酒。慕道瑛情知刘巧娥酒量不好,便一直从旁帮她挡着。
可很快,慕道瑛便觉察到,刘巧娥似乎并不反感玉清观弟子的亲昵,甚至冒犯。
她矜持地昂着头,内心似乎是享受的。
他怔了一下,渐渐地,便松开手,不怎么拦酒了。
不管怎么说,能跟一派之掌同桌而饮,无疑是振奋人心的。
又一巡下来,不少弟子乘着微醺的酒意,舞剑高歌,弹琴长啸。
刘巧娥望着他们,虽不能下场跟他们同乐,心情去也难免受其感染,感奋激扬。
这一切是梦吗?
就算她已经做到了跟秦仙都推杯换盏。
可玉清观是不同的。
那个盛夏,树下那一行行穿着白衣的,神仙般的人影。
他们只是寻常谈笑,便好似天音飞落。一举一动,蕴着数不尽的优雅风流。
她曾去过一次春台问道,正是慕道瑛夺魁的那一届,她远远地瞧见慕道瑛,赵言歌,沈澄因三人,阳光下的三人,像三颗光芒璀璨的宝石,仿佛全天下的骄傲荣光都毕集于身,她羡慕他们年少意气,若能跟他们仗剑共饮——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有人扶着琴,唱起歌来,赵言歌也喝醉了,红着脸弹铗作伴。
她看向身边青年,他静静端坐在月色下,月光为他如玉的隽秀容颜濛着淡淡微光。
这便是他的世界吗?
她的成功,其实多少也是机缘巧合所致,更跟……那个人脱不开关系。
她几乎是被拔苗助长的,以极快的方式迅速从底层爬到了一宫主位,她向往慕道瑛,也连同向往他的一切,向往他那三五好友,仗剑风流的日子,惜自己未亲身经历。
慕道瑛见她目光望向那弹琴的玉清观弟子,当她感兴趣,“我曾见浮花殿中有张琴,老母对此道有意吗?”
刘巧娥却不知为何突然变了脸色,语气激烈道:“我不会弹琴。”
慕道瑛怔了一下,不意她神情竟如此激烈,仿佛触及旧伤隐痛,“抱歉,是瑛失言。”
刘巧娥是个神秘的女子。相处越多,她身上的谜团便越多。从前,他无心自然无意探究,可如今时移世易。
她……的过去到底是什么样的?为何在浮花殿中搜集那样多的书却从来不看,为何藏琴不弹,为何念到“关雎”变了脸色。
他心里涌生出强烈的窥探欲。她的一切如隔重重迷雾,他想要了解她的,她的一切,他想要更多,更多。
这时,刘巧娥似乎也自知失态,神色稍缓,话锋一转,“听说抱香仙子沈澄因擅箫。”
慕道瑛绷紧了脊背。
刘巧娥低声道:“你琴艺名闻当世。你二人琴箫共鸣,好不逍遥。”
慕道瑛毛发悚然,扭过脸认真道:“绝无此事。”
“其实我也不是全不会弹,可我这点微末技艺,如何能入得了惯听了仙乐的慕道长之耳?”
慕道瑛听她嗓音酸溜溜的,竟忍不住笑了。
他平日沉默自持,难得一笑。
而今,微微掀起唇角,此一笑,如玉宇春熙,千山雪晴,山净花明,说不出的风流俊逸。
刘巧娥看得有些呆住了,回过神又有些羞恼。
她吃醋,他应该很得意吧?
不肯让他快活,她又附耳道:“你猜猜我仅会弹的是哪一首?”
慕道瑛:“是哪首?”
刘巧娥摸他乌墨鬓角,一边摸,一边在他耳边小声唱。
留意这边动静的玉清观弟子,突然发现自家慕师兄的脸突然红了。
“伸手摸姐面边丝,乌云飞了半天边。”
慕道瑛雪白面皮微微泛红,窘得坐立难安,想不到刘巧娥,所说的是这……这等淫词艳曲。
她的小手摸到他大腿,呼吸温热地在他耳畔吹拂,“伸手摸姐大腿儿,好像冬被大里眠。”
慕道瑛忽觉口干舌燥,被她摸过的地方如点火一般,他尴尬地端起杯酒,掩饰性地喝了一口。
刘巧娥又唱:
“伸手摸姐小脚儿,小脚尖匕上郎肩。”
“噗——”下一秒,他嘴角抽搐地喷出好大一口酒来。
“你还想听吗?”她作势又要唱。
“不……”慕道瑛挣扎。
她摸他通红的耳尖:“真不想听?”
“老母!”垂缨佩玉,规行矩步的慕仙长何时听过这种淫词浪曲。终于脸红到了脖子根,清澈的眼里如汪了水,窘迫地撴了茶杯。
“你在想什么?”她非但没收敛,还变本加厉,趴在他肩头问。
慕道瑛脸更红了,他虽是童男子,可并不妨碍他爱看话本,一向富于想象,一闭上眼,满脑子便是那雪白的小脚挂在郎肩悠悠荡荡……
这一想,便有些刹不住车,心旌摇动,热气直冲下腹。
众目睽睽之下,慕道瑛绷紧了骨头,默默扶额,不敢再多想。
他深吸一口气,指尖摸索,握住她手,轻轻捏她掌心,“老母,饶了我。”
男人温雅的嗓音,软软求饶,刘巧娥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很吃这一套的。
怕真将他逼急跳墙,她这才勉为其难饶他一次。
宴会一直到月落西厢,鸡鸣五更方歇。
慕道瑛送刘巧娥回房时,她已隐隐有些醉了。
一身酒气的醉鬼并不老实,不肯上床。
任凭慕道瑛如何苦口婆心,好言相劝,仍然耍赖,还说着什么,“慕道长人面兽心,把本座拐带上床,意欲何为”云云。
慕道瑛起初还语重心长哄她:“老母,时间不早了,安歇罢。”
到后来,他越听越不像话,生怕她又要作怪,眼疾手快地丢了个清洁咒,将人打横抱起,丢到榻上。
他一气呵成的动作,倒是震僵了刘巧娥的舌头。
她震惊地瞅瞅他,不敢想象他竟如此霸道。
少女时期,那被他抱起就往床上丢的幻想成真,她心跳如擂,双颊陡然晕红了。
呀。她露出极其不好意思的,少女羞涩。
慕道瑛脊背发寒:“……”她为什么脸红?
刘巧娥羞涩得紧,又把自己往被子里埋。
其架势,慕道瑛当真怕她把自己闷死,劝她又不肯出来。
最后还是得他自己上手把人刨出来。
“躺下。”慕道瑛柔声道,漆黑清澈的眼直直凝望着她,如幽深的夜,给人以莫大压迫感。
她犹豫了一下,躺了下来,一脸期待看他。
他这才隐约觉察到,她似乎吃硬不吃软,喜欢他……迫她?
但有时又吃软不吃硬……
他百思不得其解,便故作姿态,试探性地淡淡威胁道:“不许动。”
她果不再动了。
他这才松了口气,替她盖上了被,掖了掖被角。
凝望着被褥间露出的那个黑鸦鸦的脑袋,慕道瑛心中一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夜风从窗外散入室内,慕道瑛发热的面颊被风一吹,冷却下来,他望着她娇憨睡颜,又想起她那几句唱词。
他心中一凛,再无脸红心跳,只忍不住想,
她是何时学会的呢?
从拜入合欢宫,到成为一宫之掌,她……一定很不容易吧。
据说前任老宫主外表文雅,性情暴虐。
回想那唱词,他再也生不出任何旖旎的情思了。
他只想到,以前的她,说不定便要被逼着唱这些淫词艳曲,陪酒卖笑,这词唱的是男人血脉偾张,情欲横生,却是她血淋淋的痛苦。
还有他跟赵言歌的那个约定……
慕道瑛目光一沉。
如果有可能,他绝不想骗她。
只是之前直言问她一线牵已经失败。
他想到这里,目光不自觉落她腰间的储物囊。
他知道,一线牵的解药便在这储物袋中,他曾看到过,她将解药放入其中。他甚至还留意过这表面附着的封印,并不多高深。或许是她不通阵法,又或许是自信无人能近她的身,亦或许这里面没什么太重要的东西。他推敲了几日,便寻得了解法。
她闭着眼,睡得很香沉。
慕道瑛细细观她神情,试探着去触碰那储物袋,孰料,指尖还未触及,她便突然呓语着翻了个身。
慕道瑛沉默了半晌,收回了手,出了内室,走到后院里吹了吹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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