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害怕,烦躁,惊恐,不安,如同困兽。
可她答应过他,要替孟慈,也要替死去的家人父母守住这一方水土山河。
离开了太和宗。
她纵高跃低,驾一道长长的烟气,头也不回地冲向了无明弱水。
无明弱水,无光,无明,只是一汪漆黑的,粘稠的,生灵断绝,连片鹅毛也不能浮起的人间炼狱。
千千年,万万年,一如是。
罗那吉带领着亲信魔人,在无明弱水之上布下法阵,早已等待多时。
“终于来了!倒叫我好等!”这素日里,一向游刃有余,慵懒优容的男人,头一次显露出焦急之色,快步朝她走来,“如何?三样道器呢?”
刘巧娥冷冷说,“都在了。”
他下意识迈出一步,想夺宝,觑见她冰冷眼风,又颇为知机识趣倒退一步。
点点头,对四周道:“那开始吧。”
阵法开始运转。
永夜无光的无明弱水之上,第一次如水波纹般向外迅速层层亮起金色阵光。
这是双重大阵,足可延伸至方圆百里。
最外层的那重是护阵,用以提防,逼退一路追杀刘巧娥到此的仙盟修士。
最里面的那一重,才是真正的破阵之阵。
罗那吉一挥袖口,无波无澜的无明弱水,顿时浮起一道百丈巨浪,矮在云端。
刘巧娥手捧三样道器,站在浪端之上。
瞥见那冰冷,漆黑,而无流动的弱水,她心里发寒,双腿发颤。
这便是她的结局了吗?
她贪慕这锦绣珠玑,娈童媛女,浪酒闲茶。
她贪慕这红尘风月,人间烟霞。
而她的一生都要投入这冰冷,黑暗的弱水之中了。
仙盟的修士这才后知后觉,感到不妙。
他们惊变了脸色大声质问,他们到底要干什么。她这返魂灯从何而来。
别执迷不悟了!
天边不断有流星飞来,是数不清的修士,从四面八方赶到降下。
他们冲击着护阵,魔门也有些扛不住了。
罗那吉难得发了急,质问她:“你到底在干什么?!傻站着发什么呆?!”
“别忘记你我之间的约定,你难道不想救他了?!”
“破开封印,我救他性命!”
她唇角扬起个笑,竟轻轻笑了。
突然觉得眼下这一幕有趣极了,正与魔,一样的心急如焚,他们的呼喊远去了,焦急的面容模糊了。
她手捧三样道器,又回头望了眼身后的人间月。
这一刻,勇气战胜了死亡的恐惧。
她衣袂飞扬,义无反顾地,投入了弱水之中。
轰!
罗那吉遽然变色!
下坠的过程仿佛变得无限的慢。
刘巧娥甚至能清楚地看到罗那吉惊惧到极点而微微扭曲的眉尾,痉挛的面色。
她没想到,竟还能看到罗那吉发了疯一般地,拼了命地纵身向前,想要“救”下她。
可她并没有停下,她撕开掌心早就准备好的一道符箓。
少年的虚影翩然而落。
血红的朱砂,用秦仙都的心头血画成,一笔一笔都灌注他半生的功力!
刘巧娥闭了闭眼,向这虚影之中不断灌注自己仅存的灵气!
少年的虚影渐渐与她的身形重合在了一起。
刘巧娥指尖划过夜空,悍然出剑!
这一剑,划破月色!
是合她与秦仙都之修为功法,天地之间,最至极的一剑!
以此符文为牵引,同一时间,仙盟玉京,少年盟主迈出云头!
罗那吉这一纵,当真奋不顾身,撞到刘巧娥的剑光前,想要再收势却已然不及!
一剑击碎了他的心肺,目睹罗那吉震愕的,痛恨的神情。
刘巧娥这才头一次,生出大仇得报的畅快!
她早就看这人自大的嘴脸不顺眼!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人人都是他手下的棋子,任他摆弄的玩具!
当她以为她真不知道孟慈的死跟他有关吗?!
她哈哈大笑,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的畅快开怀!
襟怀壮阔,正气浩然。
她长笑了两声,弱水漫涌了上来,淹没了她的口鼻。
第61章
正文完结
最后的最后,
秦仙都交给了慕道瑛一盏小小的琉璃灯。
“我也曾尽量想挽救刘道友的性命。”
慕道瑛:“这是?”他瞳孔倒映出小小的灯盏内浮着一点幽微的光芒,像黯淡的星子。
秦仙都黯然道:“这是返魂灯的碎片,我……只来得及抢下这个。
“计划之前,
我便一直在寻找能让刘道友活下来的,
两全其美之法,
只可惜,
仍一无所获。这里有刘道友昔年提前留下的一点神魂。”
魔门兵败之后,
秦仙都没有忘记在魔域寻找那神秘的复生秘法。
但这秘法一向由罗那吉掌握,他问遍魔人,翻遍魔域典籍,
也只能得到并不完整的一部分。
“总要试试。”秦仙都望向琉璃灯示意说,“我已照已知的信息,试探着复原了秘法,
但能不能行,仍是未知数。更不知返魂灯残留的这点灯芒,到底能不能涵养她的神魂。”
慕道瑛此时已经全听明白了。
他沉默将返魂灯收入袖中。
“多谢盟主为她所做的一切。瑛接下来会护着这盏灯等她醒来。”
他语气平静而又坚决。
秦仙都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唯恐他是太过悲恸乃至神志失了常,“慕道友,
她……能不能复生,仍未有定数的。或许你守着这盏灯百年,千年,万年,她仍未醒呢……”
破碎的返魂灯,
并不完整的复生秘法,残破的神魂,
说得好听点,这不过是给活人的一个念想。
“我知道。”慕道瑛平静地说,
“那我便继续守,继续等,百年,千年,万年我都等得。”
秦仙都叹了口气。
慕道瑛俯身一拜:“盟主,请恕瑛先告辞。”
秦仙都知晓他心意已决,也没心思多留,便也没再拦她。
袖中的琉璃灯,光芒虽弱,但不知是不是心理因素的影响。慕道瑛总能感觉很淡的暖意,他忍不住将手探入袖中,细细抚摸灯盏表面。
刚下了紫极台,迎面便撞上一圆胖道人。
那人步履匆匆,明显是直奔着寻他而来的。
乍见那人容貌,虽早有准备,慕道瑛还是忍不住震了震,轻轻脱口而出:“师尊。”
眼前故人,除了灵元还能有谁?
“宁瑕……你!”灵元见他,精神一振,面露喜色,“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
待瞥见他黯柔的面色,他嘴里那半截话顿时卡在了嗓子眼里,说不下去了。
“你……都知道了?”
慕道瑛神情黯淡地点了点头。
灵元死后,他曾无数次梦见二人重逢的情形。却未曾想到,竟是今日这般光景。
“刘道友……唉。”灵元也叹了口气,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过去拍拍他肩膀,“节哀。”
“弟子省得。”
师徒重逢,本应该有数不清的话要说。
却因刘巧娥之死,二人都有些相顾无言。
沉默了半晌,灵元这才堪堪补了一句,“以后有什么想同师父倾诉的,就回山门来找我,师父都在。”
话不多,粗糙,却温暖。
慕道瑛心头一暖,涌出无限的感激:“师父……弟子日后定来看你。”
他没有解释这个日后,灵元也没有问。
他知道这个徒弟有自己的想法。
告别了灵元,离开仙都玉京之后,慕道瑛无处可去。不知不觉,便袖怀着这一盏琉璃灯,来到无明弱水前。
无明弱水,深不见底,又恢复了昔日的冰冷,黑寂。
水波不动,千千年,万万年。
他独立岸边,忍不住想,这水底该有多冷,有多黑,她一个人在水下又多寂寞。
这里太冷了,冷到他有些站不住了,不禁又摸向袖子里那盏琉璃灯。
是她残余的神魂。
接下来,怀着这盏灯,慕道瑛又走过了许多地方,大多漫无目的,且行且走。
想她这一生太苦,太过短促匆匆,也曾向往仗剑天涯,行侠仗义,踏遍名山大川,赏过烟霞日月。
既如此,便由他带着她好好走一走,看一看,问一问这不平事罢。
有时候,慕道瑛也会惊讶于自己的平淡。
他只是平静地接受了有关刘巧娥的现实,没有悲痛欲绝,也没有寻死觅活。
是因为有这盏灯吗?
他忍不住将袖子里的琉璃灯掏出来,取了手绢细细擦了一遍,又举到眼前不厌其烦地看。
这灯芒,是不是比昨天亮了一点?
还是——他抿了抿唇,心头颤了颤,又暗了一点?
他不知道,也不敢再看了。
但有了这盏灯,他便有了个振作心神,继续活下去的愿望。
他每天都要擦拭这盏琉璃灯上百遍,对她事无巨细地说些话。
今天吃了什么,明天又打算去哪里,吃什么。
絮絮叨叨,罗里吧嗦。
说他天真也好,他总固执认为,他能将她等到的。
这天,他走得累了,便到河畔坐下歇歇脚,将她从袖子里拿出来,对着她说说话。
正在这时,忽然听到一阵喊打喊骂声。
见对中年夫妻,面色不善地推搡着个小女孩往前走。
那小女孩衣衫褴褛,瘦弱得像只病猫,吓得直哭。
慕道瑛收起了灯盏,迎向那对夫妇,“孩子还小,纵做错了事,好好与她分说便是,怎么能这样打孩子?”
那对中年夫妻,瞧见他神情一时间变得极为警惕,不善,“我们教训孩子?管你什么事?”
说着便要来上前驱赶。
慕道瑛隐约觉察到不对劲。
那小女孩见他,哇地便哭了:“他们不是我爹娘!唔唔——”
话还没说完,那中年女人便慌了神色,连忙捂住她的嘴,拧她耳朵:“要死啦你!不就打你两下!连不是你爹妈这种话都敢说!白生养你啦,白眼狼!”
这对夫妻神情鬼祟、紧张,长脸,塌鼻,小口。
慕道瑛又细细瞧了一眼那小女孩的眉眼口鼻,圆脸挺鼻方口。
的确无一相似之处,
他这两年以来,抱着秉承她“遗志”,补偿她遗憾的想法,带着她一路行侠仗义,早遍历了人间无数不平事,尝遍了人心险恶。
若是再会被这对夫妻蒙骗,那便枉走过这些年的路了。
他生平最厌恶这些人贩子,因此,冷了神色,毫不犹豫,拔剑而出,将剑尖递到那男人脖子前。
“放了她。”
那对夫妻吓得尖叫,仍不肯放弃,嘴里不清不楚地骂。
慕道瑛毫不迟疑将剑尖逼进一寸,“给你们两个选择,要么,问过在下手里这把剑,或者跟我去报官。”
锋锐的剑气割出了鲜血,那对夫妻吓软了双腿,终于承认了这女孩子不是他们亲生,是他们拐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