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杰从房间里走出来,挠着头,“房东到处找你呢。”
林向北用力地闭了闭眼睛,将倒在地面的椅子扶起来,因为变成三腿椅,哐当一下摔回地上,他执拗地再次扶正,又哐当一下,于是维持着弯腰的动作久久不动。
“向北,你打算怎么办?”
被问话的人太阳穴针扎似的疼,他抬起头,沉默地走进房间找出的联系号码。
嘟嘟嘟三声。
“是你让大飞哥过来的?”
哈的一笑,“什么大飞哥,我人在酒吧,别什么帽子都往我头上扣。”
林向北没时间跟他装疯卖傻,单刀直入地说:“黄敬南在你那里吧,把手机给他。”
他近乎命令的语气让嗤笑,“你是什么东西,要我听你的?”
林向北只得深吸一口气放低语气,“哥,请你把手机给黄敬南。”
十几秒的窸窣后,黄敬南散漫的声音响起,“怎么了?”
窗外是蟹壳青的天,林向北的脸色在青光里一点儿血气没有,“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你不知道?”黄敬南反问,“我还以为你打电话过来是想通了,要是还弄不明白的话,我有的是时间,不介意继续陪你玩。”
身后半掩着的门昏暗的客厅像一个巨大的无底漩涡把林向北吸进去。
他没有说话,只把牙关咬得很紧。
“大飞说你还欠他二十七万,林向北,还债还得很辛苦吧,干那么多脏话累活还要到处受人白眼,你不嫌累我都替你累够呛。”黄敬南用好心的口吻劝他,“回来吧,跟我道个歉,陪我喝两杯,你骂我的事就不跟你计较了。”
林向北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没什么,觉得好笑就笑咯。”
黄敬南下最后通牒,“我只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明晚十一点前,我要看到你出现在Muselbar,你可以不来,但你最好祈祷大飞不会再去找你。”
电话断线了。
林向北还维持着举着手机的动作直直站着,像座了无生气的石像,连血液都是凝固的。
门咯吱一声响,江杰探头问:“怎么样了?”
“没事。”林向北听见自己冷淡的声线,他的表情也很淡地回过头,“先把家里收拾一下。”
他仿佛没有被影响任何,大步走到外头收拾残局,将柜子里的红花油找出来递给林学坤,“把身上的伤抹一抹。”
林学坤接过,欲言又止。
“他们不会再来。”林向北看出他的担忧,缓了缓说,“钱的事,我已经有办法了。”
扫玻璃碎片的江杰好奇地问:“什么办法?”
林向北垂着眼皮,轻松地笑了笑,“我有个朋友现在发达了,他答应先借给我救急。”
“上次在酒吧门口那个?”
他隔了好几秒才用鼻腔发出一个单音,“嗯。”
一个人要在绝境里堕落是很简单的,因为想通,林向北竟然破天荒地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天他依旧照常去送外卖,六点回到家,断头饭似的给自己煮了一碗有荤有素的面,热腾腾地吃进肚子里,冰凉的指尖有回暖的趋势。
他还洗了个热水澡,站在花洒下,淅淅沥沥的水淋在未好全的伤口上,撕裂一般的疼痛,浇在口鼻,有种被水淹没的窒息的感觉。
过了今晚,他的坚持都会成为过去。
但他真的太累了,不想再过心惊胆战被催债的日子、不想为了筹钱而日夜难眠。
林向北只想像普通人一样活下去,为了以后平淡的生活,他愿意牺牲掉一些东西——不就是上几次床吗,都是男人,也谈不上谁比谁吃亏。
十点,他跟林学坤打了声招呼,“我出去了,今晚不回来,把门反锁好。”
林学坤正准备吃药睡觉,听他这么说,难掩担心,“还要送外卖啊?”
林向北深深看了眼男人皱成橘子皮发黄的脸,没有回答,将门给拉上了。
风特别大,天地是一个轰隆隆运作的中央空调,把林向北冻得皮肉森冷,他张了张嘴巴让风从喉咙里灌进去,尝到冷风独有的寒涩的气味,现在,他的血也是冷的了——冷血动物是没有感情的,不会难过、不会伤心。
他站在对面看逐渐热闹的酒吧门口,点燃一根烟,走过上一回跟贺峥见面时贺峥走过的马路。
这是一个繁华的花花大世界,琳琅满目、纸醉金迷的背面是陋巷与穷街,一群为了生活贩卖青春自尊肉体苦力知识的男男女女,天堂与地狱欢笑与泪水热闹与荒芜长在同一片土地。
路走完了,烟也灭了。
林向北面无表情地走进霓虹闪闪的大门,深夜出行游玩的年轻男女至高无上的快乐一般大声狂笑着投入群魔乱舞里,熟悉的酒味再次堆涌到林向北的鼻尖,还没喝酒,他的胃就已经替他反抗,隐隐地冒着胃酸,有一点干呕。
他排斥这里,想逃离,脚步却带着他往更深处、更黑暗去。
宽敞的U型卡座最中央,左拥右抱的黄敬南注意孤零零的猎物已经自投罗网,下三白的眼睛露出一点凶狠的精光,盯着在愉悦流窜的人群里神色僵硬的异类。
林向北一顿,缓缓地走了过去——
“你好,请问今晚林向北在吗?”
这是贺峥第一次给Muselbar的营销发信息,挑了十一点的时间,正好是场子最热的时候,如果林向北上工,大抵已经在酒吧里了。
他把屏幕切出去,百般无聊地刷着其余软件的资讯,将近二十分钟的等待,终于收到了回复,“您好,在的,您是要过来吗,需要预先给您开卡座吗?”
得到想要的答案,贺峥没有再接着往下问,一把抄起搭在衣架上的风衣,快步出了门。
他也认可自己太过于迫不及待,自从午间撞见江杰出轨的恶行,整个下午和晚上他都在准备着出门的这一刻。
看到如山的铁证后,林向北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愤怒、悲伤、不敢置信,以及对他透底的一点点感激?
林向北会和江杰分手吗?以他的性格,会用什么样的方式报复回去?
贺峥有很莫名的期待,仿佛是对那一天林向北在他面前跟江杰如胶似漆的一种隐秘的反击,看吧,这就是你的眼光,这就是你挑的人,这就是你的未来。
贺峥不屑与江杰比。
可如果是他,怎么会让林向北在那种五毒俱全的地方上班,把人带走还来不及——一如当年他以男友的身份要挟林向北离开新世界。
贺峥大步走进了人声鼎沸的Muselbar,像最精密的扫描机器在一张张被灯光打红染绿的脸里寻找目标人物。
没有、没有、都没有。
他拐过舞池的另一个角落,迎面,一面夜色里异军突起的红褐色的犹如血坟的皮质卡座。
六亲无靠的林向北像坐在墓穴里的孤魂野鬼,被一个男人搂在怀中,半垂着脑袋,光从他柔软的黑发、俊挺的鼻尖流下去,是红润的紧闭的唇和因为瘦而削尖了的下巴。
在营销发布的视频里,贺峥见过揽着林向北的男人。
一杯满满当当的酒送到了林向北的嘴边,他把脸仰了起来,很轻微的一下犹疑,就着男人举杯的动作皱眉抿住了杯沿,因为黄敬南故意喂得很急,捉弄似的将杯子越举越高,酒液从杯口倒了出来,全洒在了林向北的脖颈。
林向北白净,染了水液的皮肤像莹润的玉。
贺峥就这样隔着十几步的距离、隔着来往的人群,静静地、定定地看着萎废的林向北。
直到他的目光太过热烈,像源源不断的火海一般,终于也燃烧着蔓延到了林向北的眼底。
林向北的眼睛撞进贺峥的眼睛,有什么脆弱的、易碎的在隔空的碰撞里像炸开的玻璃,深深地刺激着林向北的每一条神经。
他最不想的,却还是让贺峥踹破了他最不堪可耻的一面。
急急急急急,贺律请出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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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认识?”
黄敬南的手还圈在林向北的腰上,故意贴着他的耳根子说话。
林向北的身体僵得像风干了的硬纸板,看似坚挺,实则轻轻一碰就会碎成粉末,他艰难地开了口,是询问的口吻,“我能跟我朋友说会话吗,很快就回来。”
黄敬南瞅了眼挺立着的贺峥,大方地松开林向北,“十五分钟够吗?”
林向北站起身,“够。”
他被灌了许多酒,一半的脑浆和血液仿佛也浸泡在酒精里,走起路轻飘飘像一根随风摇摆的身不由己的羽毛,他踩着这样轻绵的脚步来到贺峥面前,还未出声,贺峥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带着他往人流量较少的过道走。
走得很快,天旋地转一般,林向北目不转睛盯着前头贺峥挺阔的肩膀,鼻头悄悄地发酵地酸了,他希望能有无限的阻碍将这短短的一段路无限拉长——贺峥微凉的手还是那么有力地拽着他,仿佛穿梭回不知世间有离别愁的年少,被握住的左手隐隐传来的疼痛变成了一种真实的奢望。
他居然还有幸能够牵到贺峥的手。
可惜路道太短,贺峥将他掼到墙面,蓝光倒映进眼波里像一团森冷的火,“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林向北靠着冰冷坚硬的黑瓷墙,手往后撑挺起了腰,视线与贺峥的平齐,他避开了这个尖锐的问题,一笑道:“你怎么又来了?”
听起来很不欢迎贺峥似的。
贺峥这才想起最初此行的目的,左右望了望,没见到江杰的身影,更加厉声地,“他呢?”
林向北问:“谁?”
“你那个要一起买房的对象。”
一个谎要用十个谎去圆,已经改邪归正很多年的林向北在贺峥面前摇身一变成了大话精,“他今天休假。”
贺峥冷着脸,“他让你一个人在这里陪客人喝酒?”
林向北感到很难堪地垂了垂眼睛,但是极快地给自己戴上一张满不在乎的面具,“这是我的工作,喝得越多,赚得越多。”他旧话重提,“你也说了我们要买房......”
开口闭口不离钱,贺峥用眼神截断他的话,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三两下将拍摄的视频摆在林向北眼前,脸上的表情是介于拆穿林向北和江杰恩爱假象的痛快以及一丝连自己都无法察觉的愉悦。
他不肯放过林向北一分一毫的情绪,但意外的是,林向北只是镇定地皱了皱眉问:“你在哪里偷拍的阿杰?”
贺峥为林向北抓不住重点而微躁,“你没看到他跟女人在一起吗?”
林向北脑子半晕不晕的迟钝地转动,半晌才呐呐地问:“你来找我,是为了这个?”
贺峥默认。
“谢谢你告诉我。”林向北吸了吸鼻子,让这个乌龙一直延续下去,他发自内心地说,“贺峥,你人还是那么好。”
被发好人卡的贺峥脸色谈不上好看。
林向北紧接着的话是推开的意思,“不过这是我的私事,我自己会处理的。”他直视着贺峥的眼睛,一语双关道,“你别管我了。”
贺峥被这五个轻盈的字砸醒,他站在这里,表情是罕见的僵滞,为林向北如此地跟他划清界限、楚汉分明。
时间将他们的感情冻结成了冰,指尖触上去是寒津津的冷意,但总有人不怕冷。
贺峥显然不预备就这么算了,穷追不舍道:“你还要跟他在一起?”又有另外一个更惊悚的猜想,“还是说,你不介意?”
林向北的上牙啃了啃下唇,轻描淡写地“啊”了一声。
贺峥的眉心不受控制地往中心拧去,来时的诸多情绪在眼里堆积成不可置信的失望。
林向北从裤袋里找出香烟和打火机,噌的点燃,用烟雾将自己和贺峥隔绝开来,他微仰着脸,笑说:“你也看到了我在做什么,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大家各玩各的也不稀奇,贺峥,你怎么还是那么保守?”
贺峥板着脸,听林向北滔滔不绝地说出自认为开放的话,“你觉得我陪酒很丢人吗?我在这儿一晚上开的单能顶人家一个月的工资,我做得很开心,也欢迎你来消费,至于我的私生活,好像跟你没有关系吧。”
他越说越快,每个字几乎像是螺旋桨一样飞起来了,锐利地削过他的心尖,划拉出血淋淋的一大片,痛得他夹着烟的手抖颤着,但他还是自虐地往下说,要说得更多、更刺耳,好叫贺峥不要再来靠近这么自暴自弃的他,“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们也不是一路人,你走吧,我去晚了客人要生气的。”
贺峥的嗓音冷得厉害,“你说这些,是真心话吗?”
林向北摇摇晃晃地站直了,“不然呢?”
“那你哭什么?”
林向北的眼瞳骤然一缩,惊愕地去摸自己的脸,摸到一点暴露他脆弱的冰凉泪水,他愣愣地跟贺峥对视着,连擦眼泪的动作都忘记了。
贺峥将他重新逼回墙面,影子团团将他包裹起来,拿走他指缝里的烟头摁灭在瓷砖上,冷笑着质问:“说啊,既然这么喜欢这份工作,你哭什么?”
林向北咬住酸得像要脱落的牙,把手垂下来,抿着唇显出很深的防备,装模作样地打了两个哈欠,“我太困了,不行啊?”
贺峥为他的口是心非轻微地叹了一口气,“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句话像是一锤子狠狠地砸在林向北的心上,他以为自己痛得躬了起来,但他比谁站得都笔直,像有一根细长的针管从他的脊椎直直刺了进去,绷直着他。
他推开贺峥,一抹脸,又恢复了干爽,只有一双眼睛还水汪汪的,咽回去的眼泪堵在喉咙口,说话变得困难,“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是早就领教过了,现在说这些挖苦的话有意思吗?”
贺峥略一颔首,自嘲笑道:“是啊,我也想不通......”
为什么要一而再对林向北有无可救药的期待?
他抻了下衣角,神情平静地退开一步,看陌路人似的看着林向北,“我不该来的。”
贺峥要放弃他了——这不就是林向北想要的吗,怎么心还像被一只大掌捏着上下颠簸收紧?
林向北如鲠在喉,“不送。”
他根本不敢看贺峥,也没即刻回到卡座,扭头往卫生间的方向快步走去,拐进最底处的隔间哐当关上门,将大拇指连着手背的位置抬起来堵住嘴,仰着脑袋瞪大眼睛牙咬紧了,然而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还是随着他的动作迅速地滑进了鬓角,他一低头,就垂进了湿漉漉的衣襟。
他躲在无人的小天地里,十五分钟早就过去了,他却怕贺峥还没有离开,再次撞见他对别人摇尾乞怜的模样,一直躲着、一直躲着,直到黄敬南派人一间间敲着门找他。
林向北战战兢兢地四处张望,没有在人群里找到贺峥的身影。
他惨白着脸坐回黄敬南的右首,后者指了指钻表,提示他整整去了半个小时,“你好大的腕儿啊。”
林向北二话不说地端起酒杯就往喉咙里灌,烈酒火似的一路烧下去,他一杯饮尽,又要拿起一杯。
黄敬南摁住他的手,调笑着问:“刚刚那人是你姘头?”
林向北不满他的用词,“我不想说这个。”
“好。”黄敬南用手背轻佻地拍了拍他的脸,“陪我去跳会舞,一点我们出去。”
去哪里?
林向北心知肚明,被轻易拉进舞池里跟黄敬南跳贴身舞,他驽钝的也放纵的任由黄敬南抱着他到处转,一个带着酒味的吻落在他颈部,他没有躲,只是在震耳欲聋的音乐里问:“我陪你一次,你能给我多少?”
完全是冰冷的不带任何一丝情感的肉体交易。
“这样吧,你跟我一个月,你欠大飞的钱我替你还。”黄敬南抓住他背脊的衣服,收紧,“不过你考虑清楚了,我想怎么玩,玩什么,都得听我的。”
林向北偏过头冷淡地嗯了声。
黄敬南朝他吹了声响亮的口哨,猎物已经洗干净等着他吃,他没有心思再跳舞,一只手死死扣着林向北,怕他反悔跑了似的,将人抓回卡座,往他手里塞了一杯酒,“喝了再走。”
林向北掉过空洞的眼睛看他。
黄敬南连装都懒得装,直白地道:“放心,吃不死人的,能让你今晚好受点的东西。”
林向北猜大约是致幻剂或者兴奋剂的药物,能够在短时间内麻痹人的神经,他需要这种麻木,再怎么坏也不会坏过现在了。
林向北一咬牙,抬起了沉甸甸的手臂,嘴唇还没和杯沿碰到,先有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夺走他手中的酒杯,砰的一下摔到了地上去。
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他面前,是本应该离去、却去而复返的贺峥,他整个的世界都暗下去,唯有贺峥四周镀了一层光晕,衬得越发的明亮,连头发丝都是饱含光泽的。
为什么还要回来找他呢?
有人砸场子,黄敬南低吼道:“你干什么?”
贺峥不搭睬气急败坏的黄敬南,一把将呆怔着的林向北揽了过来,是以一种保护的姿态,牵着他冰冷的手,将人半挡在了身后。
林向北的眼睛呼的一下发热发烫。
“感情是来抢人的。”到嘴的鸭子插翅飞了,黄敬南瞪着眼,大半个眼白露出来,更显凶相,“林向北,你说这算什么?”
林向北张了张嘴,声音还没通过喉管,贺峥率先厉声道:“你在酒里下了药,迷奸是犯法的。”
黄敬南噗嗤一下笑出声,“迷奸?”他阴狠地看着林向北,“你跟他说说,咱俩是迷奸还是情趣?”
贺峥握着林向北的力度收紧,回头看他。
在贺峥冷厉的不容置喙的眼神里,林向北无所遁形,他知道的,他都知道的,是他自愿入了黄敬南的圈套,可要他怎么当着贺峥的面,撕碎这些不堪入目的腌臜?
林向北的喉咙被浑浊的空气堵住了,半天挤不出来一个字。
不管他开不开口,在众目睽睽之下,贺峥却始终没有松开他的手,而是将矛头一致对准了黄敬南,“无论之前的情况如何,现在我要带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