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秋萍看出两人的龃龉,柔声劝道:“小北,是不是泽锐惹你生气啦,我替你骂他,你过来,我做了你爱吃的新兰花炒鱿鱼呢。”
林向北还是淡淡的,“不了嫂子,你们吃吧。”
陈秋萍追了两步,折回去边打开保温盒边对钟泽锐道:“小北还是个孩子呢,有什么事你这个做大哥就不能先低个头吗,大男人有什么话说开就好了。”
钟泽锐挤出笑,“听老婆的。”
一把将陈秋萍揽过来,摸她微鼓的腰,将耳朵靠上去逗还未出生的孩子,“叫爸爸,叫爸爸!”
未料到林向北居然重新开了门,夫妻俩都看向他。
“钟哥,贺峥找过来了,能不能帮我个忙?”
钟泽锐连忙站起身,近乎殷勤地道:“你说,你说。”
两人走了出去,直通三楼的洗脚城。
白天技师大多数都在家休息,林向北带着一个新来不久的年轻清秀的技师进了密闭的按摩间。
在刻意的放行和引导下,贺峥找到了他。
门开了,粉色的俗气的窗帘将房间都抹上一层暧昧的色彩,粉光也落在贺峥寒白的眼里。
林向北搂着坐在他腿上的技师的腰,女人捧住他的脸,一个香吻落在他面颊上,烙了道香艳的红色唇印。
原来口红真的很黏。
林向北被撞破他出轨的怒不可遏的贺峥掼到墙上,他的背被撞得好痛。
贺峥越爱他,疼痛就越严重。
“为什么?”向来沉稳持重的贺峥失去了所有的风度,只剩下怒意滔天的质问,“为什么?”
他告诉他,用一种在东窗事发后非常坦白甚至诚恳的口吻说:“贺峥,其实我躲着你,不单单因为我不想被你知道我在卖烟。”
“那天我们去参加泽锐哥和秋萍姐的婚礼,我真挺羡慕他们的。”
“我回来想了又想,两个男人在一起又不能结婚,又不能有小孩,连被人知道都不行,那有什么意思?”
“只有病才要藏着掩着。”
“女人的嘴唇很软,比男人的软,我觉得你应该也试试。”
林向北舔了舔唇,像在回味。
一只青筋暴起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似要掐断他的咽喉不让他再吐露只言半语,他感到一点窒息,不顾一切艰涩地往下说,“贺峥,我想好了,我想跟泽锐哥一样做大老板,娶老婆。”
真话掺着假话。
但伤害在燎原的怒火里切实地发生了,灼热的焰种滚滚而疼痛地烧着、焚着,所过之处身焦肉烂,尸骨无存。
小嘴巴——
第32章
按照林向北的设想,事情的发展应当是愤怒至极的贺峥将他痛打一顿,继而与他老死不相往来。
可是没有。
贺峥一整张脸都湮在红粉的光影里,他能感觉到扼在他脖子上寒凉的五指在发抖,许久,缓缓松开,改而抚住他的脸颊,用大拇指的指腹一点点蹭去他面皮上残留的口红,就像是谋杀掉一个不可饶恕的罪证。
林向北的后脑枕在坚硬的墙壁,让自己的心也变得水泥一样冷硬,然而撞进贺峥痛苦的逐渐变得包容而又宽恕的眼神里,心像被铁锤敲击着,血肉模糊间有乱石尘屑翻飞。
“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但喜欢一个人不是病。”
他听见贺峥略微沙哑的竭力克制着的嗓音,像在引导一个迷路的孩子,“我不相信我看着你抱着你的时候,你一点感觉都没有。”
“林向北,就这一次,只这一次。”
贺峥没有收到道歉,率先选择了原谅。
他的原则一降再降,为林向北的胡闹感到很倦怠地用双臂环住发僵的躯体,因为不想失去,抱得极紧,仿佛要把将林向北揉进自己骨血里的力度,以此告诉林向北他的坚定。
但林向北在几秒的怔愣后,狠狠地推开了他,无法面对似的逃也一般地冲了出去。
此后两天,贺峥没能联系上林向北,更别谈见面。
林向北既不到学校报到,贺峥也没能在林家找到对方,他给林向北发了很多短信,说愿意给林向北时间冷静,也不再管束林向北卖烟的事情,希望林向北不要再逃避地躲着他。
贺峥的退让没能换来林向北的回心转意。
再次见面,他遥遥见着林向北跟女技师在新世界附近的奶茶店约会——是约会吧,就像所有青春期早恋的少男少女一般,林向北给她买奶茶,搂着她的肩微微笑着。
抬起头来,见到神色寒冽的贺峥,林向北只是很轻微的一顿,竟假装没看到他。
不过短短几天,贺峥注意到林向北的穿着有了显著的变化,特别是脚上那一双绝非现阶段的林向北能消费得起的名牌球鞋。
贺峥快步走上去打掉了他手中拎着的奶茶袋子。
訇然一声响,香甜油滑的液体像人体剖开的脂肪炸了一地,女人被凶神恶煞的贺峥吓得花容失色,躲在了林向北的身后。
两人自交往以来爆发了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几乎就要当街动手,贺峥神气怫然,拳头已经抬高了,却迟迟没有落下,最终只是颓然地垂在了身侧。
“是因为我不肯让你试吗?”
贺峥找不到更多的理由,开始病急乱投医了,攥住林向北的手腕,咬牙切齿道:“你想试,好啊,现在就回家,想怎么试就怎么试。”
林向北再一次甩掉他的手,指着脚上的被溅到几点奶茶液的鞋,问他知不知道价钱。
“我早就想跟你坦白了,我很喜欢泽锐哥送我的球鞋,但因为要顾及你脆弱的自尊心,我不敢在你面前展示,不过现在这样的鞋我每天能换着穿,我穿得很舒服,很痛快。”
林向北倨傲地抬着下巴,“是,跟你在一起是挺开心的,也很有感觉,但是我不想再过之前那种日子。你当然不害怕啦,你读书厉害嘛,到时候考上一个好大学,多的是出路,那我呢,跟着你离开这里,我能得到什么,难道去你大学门口摆地摊吗?我丢不起这个人。”
话说得过满就太假,他承认他喜欢着贺峥,直面他对未来的茫然,让这些谎话变得真实起来——是他在无法入眠的夜里辗转反侧一遍遍打磨得天衣无缝的字句。
“贺峥,读书我不如你,赚钱你不如我,我也没有想要你原谅我什么,大家各有各的选择,不要耽误了彼此的前程。”
这一句是林向北从某本三流地摊文学里学习到的,放在这里最合适不过了。
你有你的坚守与理想,我有我的虚荣和贪求,既然道不同,便不相为谋,像老式的黑白粤语长片里凄凉的,永远无法团圆的大结局。
有情不能饮水饱,喜欢不能当饭吃,生钱花——林向北将贺峥排到了可观的利益后头。
贺峥大可以向他承诺以后一定会让他过上好日子,但以后的事情谁能说得准呢?
谁能够保证贺峥一定可以被权威大学录取?谁能够保证贺峥一定能够高飞远举?谁又能保证贺峥一辈子会像今时今日一样喜欢着林向北?
任何画大饼的行为都是无法兑现的空头支票。
什么都会变,人心尤其。
无论贺峥如何的挽留与坚持,乃至一次次容忍林向北的胡作非为,都不可否认他们的感觉已经到了一种危在旦夕的境地。
五月二十二号,贺峥在公园蹲守到给客人送烟的林向北,单方面得到了被分手的通知。
这时的林向北腰包已经大鼓,俨然颇有积蓄,甚至准备了三千块钱给贺峥当“分手费”。
贺峥当然不会要。
面对完全赤裸裸的侮辱,神色冷冽的贺峥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深深地望着林向北,像是在思考为什么他们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贺峥的骄傲像流水一样匆匆而去,年少一无所有的他给不起林向北想要的东西。
残酷的现实致使贺峥居于劣势,进入了一个悲观的世界,就像是古老而凄艳的聊斋故事里的穷苦书生与富家千金历尽九九八十一难都未必能修成正果。
在诸多的考验里,肉骨凡胎分身乏术的贺峥成绩经历了一次滑铁卢。
教导主任比谁都心急,三番两次找他谈心,贺峥的心早系在林向北身上,飞到九霄之外去了。
六月来临之前,贺峥一逮着机会就赶往新世界,怀揣最后一丝林向北能够参加高考的指望。
与林向北两次的见面里,他听到了从林向北口中讲出的大量的酸言冷语,一点一滴像强硫酸腐蚀他的心。
心里糜烂的伤口是看不到的,但肉体的疼痛如骤雨一般落下来。
钟泽锐和几个马仔将他堵在巷子里,身单力薄赤手空拳的贺峥没能突出重围。
然而当他重重摔倒在地,正欲反击,抬头一望,二楼的窗户闪着一点橙黄色的光。
烟的主人对上了他闪烁的眼睛。
“再敢来纠缠小北,把你的腿打瘸,滚。”
贺峥从下过雨的泥泞的地面慢腾腾地爬起来,一身泥污,站在水坑里与倚靠在窗口的林向北隔空静默对视着——答应过他戒烟的林向北又重新回到了从前的世界里,那个没有贺峥的世界,他们短暂而甜蜜的交集,难逃惨烈分离的命运。
贺峥低低地无声地笑了。
真贱啊,为了一段半分钱不要的爱情,把自己弄得这么难堪狼狈。
“林向北,你不要后悔。”
你不要我,我也不要你了——人生才刚开始,谁对谁错,走着瞧吧。
情感上万念俱灰,斗志上重振旗鼓的贺峥一瘸一拐坚决地,再也不回头地离开了林向北的地盘。
万众瞩目的高考如期举行。
忙着跟钟泽锐赚大钱的林向北没有参加。
贺峥也无暇顾及分了手的前任做出怎样的决定,心无旁骛地答题。
夏季多雨,最后一场考试铃响起,阴沉沉的天里站满了等待考生的家属。
贺峥的小姨特地跟工厂请了假前来接贺峥到家里去吃晚饭,“在看什么,快点走吧,要下雨了。”
乌泱泱蚂蚁窝似的人群,鲜妍的衣衫衬着各色的面孔,太多人,看不清。
贺峥收回视线,朝小姨微微一笑,赶在雨前离开了考场。
轰隆隆——
雨声势浩大地来了,扯开的黄色警戒线七零八落地散在地面,神圣的高考卷已加密送离考场,白天人如潮涌的校园到了夜里像一座被世间遗忘的死寂的孤坟,迎来了一个不请自来的年轻客人。
林向北从校墙翻进去,打着手电筒一间间地找,一桌桌地看,在白森森的光线里,一张印在薄薄的粗糙的纸面上仍出众的黑白的脸,被他像窃取绝世珍宝的小偷,小心翼翼地用刀片沿着底部整张割了下来。
从此天南地北,各奔东西,这张象征着贺峥辉煌人生开始的准考证见证了林向北急速下堕的全过程。
林向北在荔河跟贺峥的最后一次见面,他偷偷地混在考场外的人群里,远远地看一眼,再无声无息地离去。
后来彼此的消息只能存在于道听途说里。
听说贺峥高考不负众望地考出荔河中学创办以来最好的成绩。
听说贺峥如意被第一政法大学录取。
听说荔河的某位老板资助贺峥大学四年的学费。
听说、听说、听说——
七月二十三号,新世界在一次严打里被查出藏有大量号称快乐烟的违禁品,人赃俱获。
林向北和钟泽锐被逮捕时正在新世界的包厢里,陈秋萍因为受惊过度险些流产,而事先收到风的王老板卷款潜逃,上了通缉令。
这是荔河十年难遇的大新闻,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此前钟泽锐和一帮马仔仗着身强力壮为非作歹,如今恶人有恶报,当真大快人心!
至于林向北,贺峥听小姨义愤填膺的评价,“年纪小小的不学好,学人去搞些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真是活该。”
所有人都觉得林向北活该。
贺峥也该这样觉得。
他要亲口听身处看守所的林向北认错,几经辗转,通过法律援助律师前去探视,可林向北坚持只见律师,不肯见他,三次。
是无颜面对,还是执迷不悟呢?
直至贺峥踏上前往北市的征途,他都未能如愿与林向北相见,只好托律师转告给林向北一句肺腑之言——人生还长,好好悔过吧。
恭喜贺峥在第1203届恋爱脑大赛中荣获冠军。
第33章
“他真的这么说?”
会见室里,律师望着对座穿着灰条马甲剃了寸头的少年,语重心长道:“你现在想见他还来得及。”
林向北在看守所待了三十多天,判决已经下来了,九个月有期徒刑,正在等待转移。
他知道贺峥明天就会启程离开荔河,但十几分钟前,他仍坚决拒绝跟贺峥见面,律师尊重他的意愿,此时此刻,贺峥应当已经在看守所外。
林向北不是不想见,而是不敢见。
看守所的日子并不好过,监室的天花板有五米多高,窗户也遥不可及,三十平米的房间里摆放了六米长五米宽的大通铺,睡了整整二十个人,前胸贴后背,只能侧着睡,连翻个身都费劲。
食物难以下咽也必须得吃下去,否则要挨一上午的饿,每天要将监规纪律大声朗读两到三遍,没有劳动安排则是自由活动,但依旧得保持秩序,连上厕所都有严格的时间规定,超时了会挨骂,最轻松的是跑完操到院子里的放风时间。
林向北常常坐在太阳地下发呆,毒辣的夏日射下来,脸上分不清是汗还是泪。
每天都是重复的活动,因为完全相同的经历,会怀疑进入了错乱的时空,不看日历根本不知道日子过到了哪一天。
监管员带林向北到会客室时,他通过反光的玻璃窗、金属的铁门瞥到了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脑袋的头发被剃到最底部,只剩下一点点青色的茬,瘦到两颊微微凹陷下去,眼下大团的乌青,神色萎靡——叫他用这样的姿态去见贺峥,不如把他杀了更痛快。
张律师又问了一遍,“你想见他吗?”
林向北抬起青白的眼睛,干得起皮的唇震颤着,“我能远远看他一眼吗?”
怕被拒绝,激动地身子往前倾,“张律师,看在我这段时间这么配合的份上,求你帮帮我。”
张律师面露为难,最终于心不忍地起身同监管员耳语几句,接着又到会见室外询问贺峥的去向,一分钟后,进来抓住林向北的手,“他在大门,快点,晚了就见不到了。”
林向北的心像被锤击着,跳得很重、很快,习惯性看向监管员寻求同意。
法理不外乎人情,两个监管员朝他点点头,他这才弹簧似的窜起来,在张律师的带领下,在监管员一左一右的监视里,大步地往大厅外跑。
荔河的看守所不大,一路小跑着很快就到了厚重的大铁门。
锈迹斑斑的铁门上有一个可以从里头打开的小窗,林向北在监管员的示意下将脸贴了上去。
八月底的天极热,空气被太阳炙烤得扭曲,前方是一道长长的栽种了糖胶树的道路,大片大片的绿色水波似的在林向北被汗滴湿的眼里化开了。
他用力地眨眨眼,眨去里头的湿意,撑开了眼皮,让模糊的视线慢慢清晰。
搜寻着,他见到了!
贺峥——从这一扇小小的有限的窗户望出去,贺峥已经走出了不短的一段距离,只留下一个挺直的朦胧的背影,耀眼的热烈的太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随风吹着,不规则的光影没有节奏地晃动,投射到灰色的水泥路面恍惚似像金色的湖泊。
贺峥踩在波光粼粼里,浑身光芒,在林向北的眼睛里,走到远方去。
忽然之间,感应到什么似的,贺峥的背影一顿。
林向北猛地矮下了身。
他不知道贺峥有没有回头,但他希望贺峥不要回头。
就这样走下去吧,一直走下去吧,去过属于你的璀璨人生。
林向北再也无法凭借自身的力量支撑住自己,他靠在铁门上,抱住脑袋无声痛哭起来,滚烫的眼泪浇在面颊上,直烧到心里去。
他是如此地怀抱着跟贺峥永别的决心。
九月初,林向北被转移到就近的监狱。
根据钟泽锐的供词,林向北是属于被胁迫的从犯,在张律师的争取下,他的量刑酌情减轻,钟泽锐因为是核心人物则判得他严重得多,数罪并罚,五年三个月的有期徒刑,和他并不在同一个监狱里。
监狱的环境比看守所的要好一点。
但林向北可能天生有倒霉运,分配到的监舍里有一个很难对付的刺头。
林向北年纪轻,又是新人,加上他刚进监舍里没和所谓的老大打招呼,到的第一天晚上就吃了个下马威。
夜里睡一半,突然有人拿枕头闷住了他的脸。
林向北从梦中惊醒,条件反射地反抗起来,他到底也是混过几年的,没忍气吞声受欺负这回事,一人单挑三个,挨了好几拳,等到狱警赶来的时候他逮着一个满脸麻子的窝瓜胖揍,打得窝瓜发出哎呦哎呦的叫声。
狱警将他们分开,林向北吐出口中的血沫,气盛地又一脚踹向旁边四肢跟麻秆似的瘦螳螂——没听过螳螂叫声的现在可以听一听,和窝瓜的一样,都是哎呦哎呦嘶啊嘶啊。
因为初到第一天就犯事,林向北被关了二十四个小时的禁闭。
他不服,又不是他找事在先,凭什么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