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封水衿企盼、哀伤的目光中,封玄慎避开了视线。
“你不需要知道。”
他应该转身就走的,可敏锐的感知驱使他停了一会,犹豫着抱住了他的弟弟,在发顶落下一吻:“……早点睡。”
良久,封水衿竟乖巧地点了点头,慢慢勾起嘴角,抿出一个笑:“回去吧,哥哥。”
封玄慎蹙起眉,感到一丝不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手掌抚上封水衿脸,封水衿卧在他的掌心,莹润剔透眸子眨了眨。
封玄慎看着他道:“明日早些起来,带你去街头吃汤圆。杨城的汤圆十分出名。”
封水衿笑了笑,点头说好。
封玄慎终于放下心来,起身离开了房间。
旋身关上门前,封水衿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一眨不眨盯着他的方向。这成了封玄慎记忆中最后的一幅画面。
21
涂炭地
门一合上,封水衿便开始收拾东西。
他只拿上了自己出远门都要带着的小枕头,以及几件衣裳,用小花布统统包起来,背在肩上,溜出了房门。
隔壁的房间已灭了灯,封水衿下楼时,脚步忽然顿住,回头望了一眼那处。
停下来的那一刻,他什么也没有想,仿佛只是一个告别的动作,而后决绝地离开了。
杨城是个边陲小城,这个时辰街上都已收摊灭灯,黑漆漆的只剩下惨白的月光,封水衿庆幸自己提了一盏小灯,一路磕磕绊绊走到了城门。
城门外,果然有还未归家的马夫,封水衿上前问道:“这附近最近的城是哪个?”
那马夫看了他一眼,便晓得这又是哪家的公子哥闹离家出走了,吹了吹指甲道:“双城。夜深露重,要过去,五十文钱。”
封水衿“喔”了一声,从荷包中摸了摸,掏出一颗银珠丢过去:“不用找了。记住,不许告诉任何人我今夜找过你,也不许告诉他我去了何处。”
马夫看着手中的银子,瞬间直起了腰,看封水衿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他翻身从马背上下来,殷勤地替封水衿掀开轿帘:“好嘞!少爷,您请上车!”
双城虽是离杨城最近的一座城,却也用了快两个时辰才抵达。封水衿在马车上睡了一觉,一夜过去了大半,来到双城,寻了家还未灭灯的客栈,一沾床便又睡了过去。
这家客栈的床板十分硬,被褥也有一股淡淡的霉味,封水衿睡得不好,夜里总翻身,大梦小梦不断。
一会梦到封玄慎要成亲,一会梦到自己偷听到封玄慎对雪重璃说爱,一会又是些过往旧事……纷乱无序,而封水衿终于在梦到自己被封玄慎抓到后吓醒了过来。
天光大亮,封水衿下意识看向房门,见门闩还是紧紧扣着的,这才长舒一口气,拍了拍胸口。
他下楼躲在角落吃了早饭,又立刻跑回房间,反身锁好门。
站在屋内简陋的小桌前,封水衿思索片刻,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张符纸,放在了手中。
双城只能落脚,不能久待,今晨醒来发现他不在,封玄慎必定很快便能找到此处。封水衿身上现下只剩下了这一张传送符,他没想好去哪,不过又觉得地点并不重要,他长这么大,在七星泽待了太久,几乎没见过外面的世界,说不定,出去走走,他便会好过许多呢?
说不定,就不喜欢那个人了呢?
他自欺欺人地这样想着,心情倒也真好了不少。将灵力灌入符纸,深色的符纹从底部逐渐像燃烧般亮了起来,那光愈来愈亮,封水衿闭上眼,在心中默念:随便去哪吧,离这里远远的就好。
强烈的失重感传来,接着屁股一疼,封水衿吃痛睁开了眼。
入眼,是满地焦黑的土地,阴云沉沉,仿佛下一秒就要压下来。封水衿往四处望了望,欲揉揉眼睛,却发现自己的手掌黢黑得仿佛摸了煤球。
他立刻从地上跳起来,若有所感,扯起披风看了一眼,后边果然全黑了,封水衿气得直跺脚:“什么破地方啊!!”
明明是想体验新生活,怎么偏偏给他传到了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平日里封水衿对修习实在太不上心,不是课上睡着便是直接找借口不去,谁也说不得他。倘若他多翻翻书,或是听老师讲几堂课,便能一眼明白,这无边焦黑、寸草不生的“黑原”,便是百年前人魔大战的主战场、修真大陆离咒怨之隙最近之处——涂炭地。
发了一通脾气,封水衿迟钝地感觉到一丝燥热。他疑惑地望了望天,明明也没有太阳,大冬天的,为何这处这么热,就好像,好像有个大铁炉在地下蒸煮着似的。
封水衿解了披风,用手给自己扇风,一边漫无目的地在这破黑地中走着,侥幸地期待能找到离开的路。
不知走了多久,情绪的焦躁与身体的燥热都快接近顶峰,封水衿低头看着自己已经黑乎乎的绣鞋,这是他最喜欢的鞋之一,今日之后定是不能穿了,委屈得直想哭。
“到底还要走多久!”
封水衿对着空气发脾气,几乎想要将玉鞭拿出来将这一地黑石头通通砸碎!
他叉着腰,忽然感觉到一丝微弱的风。
对于早已热得小脸满是汗珠的封水衿来说,这点细微的风简直就像久旱逢的甘露,左右探了探,找到风的来向,便迫不及待朝那边去了。
随着距离的拉进,原本与涂炭地浑然一体的裂缝逐渐显现出其广阔撕裂的原貌。
封水衿愕然望着眼前几乎与地平线融接一体的巨大裂谷,崖壁光滑得如同是由最锋利的刀刃割裂而开,他踮起脚,朝裂缝下望去,万丈悬崖下,翻涌滚动着的原来是暗红诡谲的岩浆,不由自心底生出震撼与胆颤。
他终于反应过来,这永无晴日,入目只有黑、灰、红之色的死地是何处:
魔界入口,咒怨之隙。
这最后一张传送符,竟将他传到了令无数修者闻风丧胆的涂炭地腹地,要知道,在此处斩获的妖兽,最低也是地阶级别的,别说过招,将封水衿一口吞了大抵也不是什么难事。
封水衿吓得腿都要软了,自己怎会如此倒霉,人生第二次离家出走便跑到这么个地方,现在又该如何是好?他、他还能活下来吗?
封水衿心里害怕极了,却连离开的法子也想不到,咬住唇瓣,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呦呦——”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悠远的鹿鸣。
封水衿望过去,一只通体灰白的鹿在崖边散着步,看它的鹿角与体型,应是有近百年修为了,双眼暗绿,透着妖鹿才有的血气。
封水衿感到不详,吓得扭头便跑,那鹿本未注意到他,此时却直接被吸引了目光。身为妖兽的直觉令它很快感知到了眼前这个人类的脆弱,长鸣一声,飞快朝这方奔来。
“不要、不要追我!”
封水衿吓得大叫,用出此生最快的速度逃跑,可天不遂人愿,他手中抱着的披风太过碍事,慌乱间抱不住衣摆,垂下的布料将他绊倒在了地上。
“啊!”手掌被石块擦破,封水衿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他呜咽着想要重新爬起来,眼睁睁看着妖鹿逼近,双腿一软,又跌了回去。
“不……不要吃我……”封水衿死死瞪着那鹿,一边不停朝后爬,妖鹿来到他面前,放缓了脚步,绿瞳闪过一丝得意,欣赏囊中之物垂死的挣扎。
封水衿不住抽噎,手中幻化出玉鞭,威胁道:“你再过来就完了!我一、一鞭下去,你一定会后悔的!”
妖鹿眯了眯眼,鼻翼翕动,还真从中嗅出了独属于强大修士的印记。
不过,也只是能挡合体期修为全力一击的程度罢了,它还不足为惧。
精光闪过,妖鹿猛地朝封水衿冲来。
“啊!滚!滚开!”
封水衿胡乱抽动鞭子,慌不择路地蹬着腿朝后退,眼见那妖鹿的鹿角就要刺入胸膛,却骤然感到身下失去了支撑,封水衿瞪大了双眼,甚至来不及抓住什么,整个人直直翻下了悬崖。
良久,妖鹿几个跨步迈近崖边,往下望,人影已消失在滚滚岩浆之中,只剩下破烂披风在风中纷乱坠落。
——纷乱坠落的,是一碗凉透的汤圆。
碎裂的瓷片炸开在地面,被碎片戳破的汤圆缓缓流出浓稠黑密的内馅,流淌一地。
往上,是男人青筋暴起的手背,起伏的胸膛,封玄慎的视线一寸寸扫过屋内,脸色也一点点变得可怖至极。
一切仿佛还如昨天那般,可是,他一眼便看出什么东西少了,什么该待在此处的,消失了。
楼上的巨响将一楼的弟子吓了一跳,众人仰头看去,男人阴沉着脸从楼上大步下来,衣角如利风般从眼前掠过。
雪重璃见封玄慎如此模样,不安道:“封宗主,怎么了?”
男人抬起眼,雪重璃这才发现他的眼底尽是血丝,往日那般从容镇静之人,却隐隐能窥见失控的征兆。
封玄慎额间青筋跳动不止,胸腔怒火滚烧,压抑数百番亦是徒劳,他闭了闭眼,几乎是一字一顿道:
“封水衿,他不见了。”
22
猴桃桃
“哎呦……”
浓密草林中,一个人影扶着额头坐起来,用力甩了甩脑袋抖掉头上的草。他脸上沾了点灰,身上又黑一块白一块的,看起来像个脏兮兮的小团子。
摔得头脑发懵,好一会,封水衿摸了摸自己的脸,摸摸手臂和腿,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我还活着?”
掉进咒怨之隙底下的岩浆,他竟安然无恙?
那这又是哪儿?
想到这,封水衿才想起来打量一下周围。这里与寻常的城郊没什么太多差别,唯一不同的或许就是入目所及的土地都是赤红色。
……赤红色?与岩浆的颜色一模一样?
封水衿心中浮现出一个荒谬的猜想。
这里、这里不会就是岩浆下面的世界吧?咒怨之隙下,与人界倒转……
除了魔界,封水衿想不到第二个答案。
身体开始发抖,封水衿抱紧了自己,这下是真的恐惧极了。纵使他再无知,也明白魔界绝不是个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在凡间,无论他躲去哪里,他都怀疑只要时间足够,封玄慎总能找到自己。
可魔界……魔界与大陆切断联系这么多年,几乎已成为完全分隔的两个世界,怎么可能会有人能想到他会进入这里?又如何在偌大的魔界找到他?
他难道,要永远留在这里了吗?
不、不会的!封水衿连忙制止自己的猜想,眼泪却不停往下掉,若是一辈子都见不到娘亲爹爹……和哥哥,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从未试过一个人生活,也无法承受孤独的恐惧。
揪着裙摆在地上哭了许久,直到天色渐晚,封水衿终于想到今晚该在何处留宿的问题。
他扶着一旁的树干站起身,发觉自己掉了一只鞋,在四周寻了一番也没找到,怕是摔下来之前掉在悬崖边了。好在他给自己打包行李的时候带了另一双很喜欢的珍珠鞋,好歹不会一只脚赤着了。
忐忑胆怯地进了城门,封水衿发觉这是一座并不算繁华的边城——城门前的石碑上便写着边城——街上人算不多,每个铺面却很大,大抵能抵得上凡间两个铺面,居民的住宅亦是比凡间宽敞数倍。应是魔界环境恶劣地广人稀的缘故。
封水衿没想太多,不知道其实是他运气不错,这一月,正是魔界一年内气候最稳定适宜的“闰月”,是族民修缮一年下来住处破损的关键时期也是难得可以自在出门的日子,其重要意义相当于凡间春节。
封水衿埋着头进了一家客栈,故作粗声道:“给我开一间你们店最好的房。”
“玄阶上品晶石一颗。”掌柜漫不经心的声音听着竟有几分稚嫩,封水衿没忍住好奇抬起了头,看见一只半猴半人的“小孩儿”正坐在高脚凳上吃桃子。
封水衿被吓了一跳,这到底是猴还是人?
而后才反应过来,一家小小的客栈居然狮子大开口,住一晚而已,怎么还用如此珍贵的玄阶上品晶石。要知道,玄阶妖兽已是能与凡间元婴期修士抗衡的存在,谁会蠢到用此等晶石换一眠?
“我身上未带玄阶晶石,用银子代替可行?”
小孩没听懂:“银子是什么?是哪个品阶的晶石吗?”
“银子你不知道?”封水衿问完,立刻闭上了嘴——他怎如此蠢,魔界的货币与凡间不同不是正常么?他这样一问,暴露了怎么办!
于是封水衿扭头便准备走:“算了……你们家要价这般离谱,我换别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