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恬忽的想到了,那位“大哥”走之前,同她说的话——
“别怕,很快,你会有更多的兵马。”
这些,都是他为她打下的城池兵马吗?
小姑娘怔着没有发出声音。
只有张守元回过神,悄然看了她一眼。
......
十日后,秦慎率兵凯旋。
北地入了冬,肃正军的兵将原本还愁粮草无以为继,眼下却完全不必担心,为了庆祝肃正军拿下广诉军的城池兵将,孙文敬杀猪宰羊,给众兵将都添了三日的荤,一时间如同过年一样。
秦慎回来的时候,便看到众人脸上无不容光焕发、红光满面。
他这边还没下马,孙文敬等人就已迎到了营门前。
这可是件如同戏文一般惊奇之事,秦慎下了马就被孙文敬要拉去了自己营帐。
秦慎低笑一声,“满身风尘,先生容我清晰头面,换身衣裳。”
不似从徐州到兖州,要从先前广诉军的驻地过来,可不少路程。
秦慎在十日之内就将广诉军先前的兵马料理妥当,返回此地,略一想也晓得费了不止一点的工夫。
“将军快去吧!那就到晚间,再为将军接风洗尘!”
秦慎笑着点头,回了自己的营帐。
一旁公主的营帐来往不少人,但公主并不在其间,丫鬟说公主这个时候多半在外面散步,带着兔子溜达。
秦慎一听,就晓得是她那呆兔子灰肥来了,旁人有逗鸟遛狗的说法,她倒是溜起来兔子。
他几乎能想到一人一兔在野地里发呆的样子。
秦慎眉眼间染上了一抹柔色。
可见,她也渐渐适应了如今的生活。
他心下微定,回了自己的营帐。
但在外面溜兔的秦恬,也听到了大将军凯旋的消息。
她一怔,一时顾不得灰肥了,扭头就往两人紧挨着的营帐跑去。
近身侍卫就守在帐前,他人就在帐中。
秦恬甫一过去,就见侍卫跟她行礼,“公主安好,将军在更衣。”
这句话将小姑娘的脚步阻在了帐子厚重的帘外。
她一时没有近前,却顺着被风吹开的门缝,恰就瞧到了帐中的人。
他从衣架旁转了身。
他修长的身影现在帘缝之中,下身着墨绿色裤蹬了黑靴,但自腰间向上,却与下身是完全不同的光景。
青年精细的腰间赤着,向上连着的精壮后背,却被白色布带斜着缚住,他低头捡起白色中衣正欲穿上,似察觉了什么,忽然道了一句。
“不若进来看?”
话音越过门帘传到秦恬耳朵上,她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偷窥了他几息,还被他抓到了。
蹭得一下,小姑娘双耳像是沾了油遇了火,双耳瞬间烧起来了。
不仅如此,一双眼睛也烫了几分。
她慌忙地转开了身。
秦慎听见一串哒哒声,就见帘外的水灵灵的大眼睛不见了,只剩下些微熟悉的药香顺着风扑了进来。
秦慎嘴角禁不住勾了起来。
比起在猎风山房那会,她就睁着大眼睛,准备看着他上药,眼下倒是知道害羞了。
可到底还是个小姑娘。
秦慎淡笑摇头,穿起了衣裳。
......
秦恬跑开了去,明明从他的帐子到自己的帐子,没有几步路的距离,她却浑身热得发了汗。
她想找把扇子给自己扇扇风,但这数九寒天的时节,扇子早就不知道收到何处去了。
秦恬只能喝了半杯凉茶“消暑”,听见外面呼呼刮着的风,心想着可以出去凉快一下,走到外面,才想起来,她方才跑得急,把灰肥扔在外面了。
附近的侍卫都晓得她有一只灰兔儿,不会捉了烤着吃,但这不意味着灰肥不会乱跑到其他地方去。
秦恬连忙去找那呆兔子,兔子刚从青州来了没多久,人生地不熟地遇到坏鹰就麻烦了。
她去了方才溜兔子的地方,一眼就瞧见了灰兔,兔儿还在原处,不知哪里弄来一把菜叶,正专心吃着。
秦恬走过去,见厨娘鹃子从旁边走了过来,上前给她行礼。
她抬了手,听见鹃子道。
“公主的兔儿养得真肥,这要是在俺们从前的家里,能卖个好价钱。”
鹃子笑看着肥兔子,说完这句才意识到不对,公主的兔儿是养着玩的,怎么能论斤卖了呢?
“公主勿怪,是民妇胡言乱语了。”
秦恬当然不会责怪她,只是笑着问了一句。
“从前家中养兔子?”
鹃子回道闲着无事,养了几年,“说起来,最开始,还是民妇丈夫在田间见到的大肚子的母兔儿,他不带回家,硬是塞给我,让我带回家去养,后来越养越多,赚了小半副嫁妆。”
秦恬听着,“看来你们相识得很早。”
提起丈夫,鹃子话多了些。
她说早就认识了,“我婆家同我姨家就住一个庄子上,我时常往姨家去,七八岁上就同他认识了,那会都没想过会嫁他。”
鹃子笑起来。
秦恬很久没听到别人聊些记忆里愉快的往事,她追问。
“那后来是怎么成了亲?”
鹃子被她这么一问,还咬了唇。
“说来有些不好意思,成婚之事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我那会总和他在一处,一见到他就满心高兴,见不到了就挂心难过,有时一想到和他在一起的事,就忍不住脸红心跳,若是到了他脸前,反而不知道说什么了......
“他也是一样,总是偷偷跑到俺家村里来,有一回,就给我送了我丢得桃木钗,硬是在雨天里跑了个来回,我那天带着桃木钗站在檐下,看他在雨里傻笑,我就知道我恐怕没法嫁给旁人了,我心里只有这一个人???,怎么嫁给旁人......”
鹃子说着回忆里的丈夫。
秦恬抱着灰肥细细听着。
她起初只如听故事一般,随着鹃子的回忆同她一起笑,但笑着笑着,小姑娘就停了下来。
鹃子还在说着她的故事,秦恬却莫名想到了自己。
第98章
去寻公主
江南的一处宅院。
“不是我不肯跟你们走,实在是阖家老小都在此处,我就算走了,还能把他们都带走吗?”
沈潇坐在厅中,听见宅院的主人幽幽道了这么一句。
这宅院的主人姓唐,名唤唐庭,是现今鹤山卫的副指挥使。
而他还有另一重早就被遗忘的身份,是沈家军五虎将中的大将,仅存在世的三虎中的一人。
岳将军早就因为被上峰排挤而屡屡受挫,后又因着为白琛说话受罚被贬。
沈潇救了白琛和月影之后,转去找了岳将军,岳将军妻子早逝,膝下只有一子。
他从前不想拖累儿子,可又咽不下虎落平阳被犬欺之气,总觉得若能有一日换了上面的人,以他们父子的本事和他从前的功绩,说不定还能东山再起。
可换来的一个又一个上峰,却没有一个肯启用他们父子,反而他的状况越发糟糕,连累儿子哪怕累了军功,也一点升迁之望都没有。
他看透了,待白琛和沈潇找来,不必岳将军开口,他儿子就一口应了下来。
早就跌至谷底的人,看到唯一抛下的绳索,还有什么可犹豫?
沈潇有了父兄帐下五虎将中的两位,就只剩下最后一位了。
唐庭的处境当然也算不得好,堂堂沈家军五虎将,却连正三品的指挥使都当不得,只能屈居人下,做个副官。
但他调至此地之后,在沿海抗倭有功,虽不曾升迁,这些年一直也在沿海带兵,朝中纷乱倒与他干系不大。
但眼下两位五虎将都强行脱离了朝廷,唐庭也受到了波及,朝廷搜查了他的府邸,没有找到人,又有亲友说情,但也罚奉半年。
沈潇等人在事情过了之后好一段时间,才联系了他,此番在唐庭一处鲜少居住的别院见到了他。
沈潇也不啰嗦,上来就把自己的来意说了。
如今的朝廷容不下沈家军的将领,若是唐庭也过不下去,大家不妨聚在一起,思量一个破局之计。
但唐庭只是叹了口气,就拒绝了他们。
他说带不走阖家老小,“我亦希望沈家军重返昔日光景,但我家族就在此地,甚至多半的人都在军中效力,先前之事,他们还替我说情,我若转头走了,他们也都在军中呆不下去了。”
这番话说得令厅中沉默。
唐庭看了看从前最亲密的同袍岳岭和白琛,又看了看沈潇。
他忽的叫了沈潇一声。
“阿潇长大了,不甘心父亲一辈子领出来的兵就落到如今的境地,唐叔晓得,你比你父兄更有气魄,敢与朝廷为敌。但阿潇有没有想过,朝廷就像苍翠古树一样,树大根深,就算沈家军又复从前模样,真的能将这扎根极深的古树连根拔起吗?”
他看住沈潇,“一旦去做了,却没能连根拔起,你晓得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意味着,古树震怒抽出枝条,将人直接打入污泥之中,所有过往的荣光皆毁于一旦,沈家军将成为最可耻的存在。”
他问沈潇,“阿潇把这些都想到了吗?”
唐庭的话说得很慢,却似针一样,一根一根扎到了沈潇心上。
她怔着,半晌没说出话来。
还是岳将军先开了口。
“别说这样的话,阿潇能为我们做到这一步,已经不容易了。她也是为了沈家军的兵将好。”
唐庭却笑着摇了摇头。
“为将之人,若是没有顾全麾下的本事,只是抱着一腔的热血和好意,有用吗?成千上万兵将的性命,只热血和好意护得住的吗?”
厅中陷入了沉默,沈潇攥紧了手,她看向一旁的岳岭和白琛,又看向自己伤痕累累的手。
手上大小伤痕遍布,握住刀剑弯弓的部位生起了厚厚的茧。
可这有什么用?
纵然她将功夫练至绝境,纵然她满心都想要沈家军再延从前之神话,可她没有一个好的计策保住自己的兵将,令他们没有后顾之忧,那么她就不是一个好的将领。
甚至不配是一个将领!
沈潇彻底沉默。
这时白琛起了身。
他缓缓看向唐庭。
“至少阿潇还敢拼力一试,而不是在沼泽里闭着眼睛苟活。那样地苟活,会有尽头的。”
唐庭顿了一顿。
白琛已叫起沈潇,同岳岭一起,离开了唐家的别院。
唐庭没有去送,仍旧坐在安逸的厅堂之中,周遭还是寻常百姓用不起的名贵香料熏出的富贵香气。
但唐庭闭起了眼睛,双手覆在脸上,深深叹了口气。
......
江南的湿冷是不同于北方冬日的寒冷。
在这里,遥远但尚存火热的日头不见了,只剩下阴恻恻的天空,洒下细密如网的雨丝。
雨丝吸满了冷气,仿佛能分成入骨的细丝,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沈潇走在人烟稀少的小巷子里,冷意更加无缝不入。
岳将军回了宿处,原本白琛也有月影在宿处等着他,但他留了下来。
白琛跟在她身后,沈潇脚步一顿,忽的回头问了他一句。
“唐叔说的,都是对的吧?”
白琛没有即刻给她答案,他道,“至少有一点或许是对的,那就是你要想成为像你父亲一样的名将,还有许多路要走。”
沈潇从没想过,像母亲原本希望那般,做个寻常的姑娘,嫁人生子,在宅院里度过一生。
她想她一定要成为父亲大哥那样的将领,这才是她的宿命。
可她到今日,才突然意识到,就算她想要成为名将,现实也似乎并没有给她成为名将的机会。
哪怕到了今天,她救下了父亲帐下两位大将,但他们这单薄的几人,又如何成就从前沈家军的伟业呢?
她没有兵马,也没有能给兵马提供保障的本事。
所以她无法说动唐庭,而唐庭只是代表了大多数沈家军兵将的态度而已。
她带领不了他们。
沈潇忽然有些羡慕那肃正军了。
肃正军揭竿造反,反抗朝廷,有那些被朝廷迫害的百姓,都拿起了刀枪成为他们的兵将。
起初的肃正军,也是那么地不让人看好,毕竟只站着兖州这么一小片地方,仿佛朝廷随便动一动手指头,他们就撑不到明年了。
但肃正军没有垮,反而出其不意地拿下了徐州,这一举已经令人惊讶,可那肃正军拿下徐州还没几日,竟然突然火并了广诉军。
几乎是哗啦一下,一个看起来不成气候的小小反军,竟然占据了近一省的地域。
肃正军的银面将军,似也如他父亲那般用兵如神,这才是真正的为将之人。
听闻此事的时候,沈潇也动了一下投入肃正军的念头。
可肃正军再厉害也是反军,是要颠覆朝廷的人。而沈家军是朝廷军,一旦沈家军要颠覆这个王朝,要改朝换代,那么过往保家卫国的荣光又算什么呢?
沈潇不敢赌,不敢用父兄两代人换来的荣光去赌。
可朝廷已然抛弃了沈家军,不能加入叛军的沈家军兵将,就完全没有可以存活的空间。
沈潇默然走在安静的街巷里,一直走,走到尽头,在半人高的土地庙前停了下来。
土地庙矮矮小小,周遭没有人影,只有她和白琛两人。
沈潇停下来,木然站在路尽头的神像旁边。
土地爷的木像掉了漆,没办法同供奉在琉璃瓦下庙宇中的神佛金身相比。
但她白叔倒还是真神拜见了神仙,朝着土地庙正经拜了一拜,口中还念念有词。
“土地爷啊土地爷,能不能告诉小人,肃正军是不是找到了先太子的遗孤?是不是找到了那位传闻中的真的东宫公主?”
沈潇闻言,挑了挑眉看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