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他也提起月亮,李葵一眼神闪烁了下,却也没有更多地显露什么。她知道这不是一个数学问题,但她还是饶有兴致地计算起来:“人一辈子,就按照七十岁来算吧,除去头尾意识不算清醒的几年……就按五年算吧,那就还剩六十五年。两次满月的间隔周期约为二十九天半,为了计算方便,就按我们通常所认为的一月一次好了,那一年就是十二次,六十五年就是……七百八十次。我相信绝大部分的人不是每天都抬头看月亮,这七百八十次肯定要打个大大的折扣,那么一辈子能看见满月的次数,应该也不过百次……”
算着算着,她的声音缓下来,因为她蓦然意识到,原来人一辈子可以看见满月的次数,比她想象中的要少得多。
她想她不必再去听贺游原解释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因为她已经明白了。
贺游原听她计算完,没显得太惊讶,只是喟叹一声:“你真的要学文科?”
李葵一还是没回答她,而是问:“你在哪里看到的这个问题?”
“一个电影里,我忘记叫什么名字了,好像是贝托鲁奇执导的。你认得这个导演吧,《末代皇帝》也是他导的。”
李葵一点点头,追问道:“电影里是怎样回答这个问题的?”
“目睹满月升起的时刻又还能有多少次呢?或许二十次。但人们总相信这些机会将无穷无尽。”
二十次,李葵一笑笑,居然比她算得还要少,但或许,这才是生命的常态吧。
她静默了许久,才评价道:“像一首诗。”
贺游原淡笑一声:“本来就是一首诗。”
李葵一很少跟贺游原如此心平气和地说话,没想到交谈起来的感觉还不错,似一片黑夜里,有暗流翻涌。
没想到的是,她刚在心里为坐在对面的少年浅浅镀上一层光环,就看见他往椅背上一靠,悠然开口道:“我还会念这首诗的英文版呢,你要不要听?”
李葵一:“……”
这人真的不禁夸,在心里夸也不行。
“谁要听啊!”
她“哼”一声站起身来,从书包里取出今天特意带过来的手机,走到书吧的前台处,问服务员怎样使用书吧里的打印机。服务员帮她连接好机器后,她便把贺游原要的那五本笔记的扫描件全都打印了。
页数很多,打印需要一点时间,她百无聊懒地等,戳开企鹅号,回复了几条来自方知晓的消息。
正回复着,旁边忽然落下一道阴影。她抬起头,看到贺游原正倚着打印机旁的墙壁站着,双手环胸,斜瞥着她。
“干嘛?”她疑惑。
“你选文科的话,岂不是不能和祁钰一个班了?”
李葵一不解:“我一定要和祁钰一个班吗?”
他语气欠欠儿的:“祁钰是我兄弟,你不必瞒我。”
“瞒你什么?”这人真的很莫名其妙。
他撇过眼睛不再看她,慢条斯理道:“你喜欢他啊。”
李葵一顿时愣在原地,一头雾水道:“谁跟你说我喜欢他?”
“你自己说的。”他还是不看她,头也靠在墙壁上,声音低低的,“他过生日的时候。”
李葵一微张着嘴,努力想了半天,才想到在祁钰的生日会上,他们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时候,她被问到在座的异性中最喜欢谁,她说了祁钰的名字。
可是……
“玩游戏时说的话也能当真吗?”
“你说的是真心话啊。”
“不然我能选谁?在座的异性就那么几个,要我选张闯吗?还是周策?还是高光?”李葵一越解释越觉得不可思议,原来真的有人把这种话当真,那祁钰不会也当真了吧?那他不会误会什么吧?天哪……
她正苦恼着,却看到贺游原一下子直起身来,唇角微微往上:“那你不喜欢他喽?”
“当然啊!”她忍不住瞪他。
“我不信。”他走近了些,下巴稍扬,像是想要从她这里验证些什么,“要是我也在……”
话没说完他又止住,舔了舔唇,转过身去了。
“你爱信不信。”李葵一白他一眼,她才不在乎他信不信,只要祁钰别误会了才好。
一旁的打印机还在工作,不断地吐出纸张,声音很有节奏感,“扑通”“扑通”,像止不住的心跳。
好不容易将所有的笔记都打完,李葵一将其整理好,“啪嗒”一声放进贺游原手中,又睨他一眼,才收拾书包,连再见也没说,直接走掉了。
贺游原见她下了楼梯,也穿上了外衣,把笔记放进书包里,跟了出去。
外面的天黑洞洞的,也没什么人,只有几盏路灯孤独地亮着。他抬起头望了望,弯月似钩,被薄薄的云层覆着,清辉稍减。
今天也没有满月啊。
目睹满月升起的时刻又还能有多少次呢?
他盯着前面女孩子的身影,忽而转过身,走进了旁边一家小店里。
李葵一还在雄赳赳、气昂昂地向前走,走到一盏路灯下,她又听到有人在叫她。
是在叫她,因为他喊出她的名字。
“李葵一!”
她回过头。
“砰”地一声,有什么在她脑袋上空炸开,她吓了一咯噔,不禁缩起脖颈闭上了眼睛,等她忍不住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儿去看的时候,漫天的彩色丝带落下,迎着灯光,像数不清的流星在她身边降落。
而他独立于夜色中,笑意无比张扬。
第52章
Chap.52
·
流坠的丝带与浓重的夜色揉碎了他的眉眼,
让人瞧不真切,李葵一只知道他在笑,慵懒又得意,
透着一股天真烂漫的邪气。
她微有怔忪,一时分辨不出他是在恶作剧还是在干什么,以至她神思恍了恍,心想,
他不会真的喜欢我吧?
他走过来,
笑意渐收,只轻轻淡淡地扬唇,垂着眼睛看她。忽然,他伸出手,将粘在她围巾上的一条丝带捏去了,未等她反应过来,
他就已弯下腰,
把落在地面上的丝带都捡了起来,
团成一个纸球,
对准垃圾桶洞口一掷。“啪唧”一下,纸球应声而入。
他又转头看她,眼睛特别亮,
神情像一只等待表扬的小狗。
李葵一不知道是该表扬他爱护环境还是该表扬他扔得准,
千言万语中掺杂着那么一点不解,最终只汇聚成了两个字:“干嘛?”
贺游原知道她是在问为什么要对着她放礼花,轻飘地应了声:“跨年啊。”
哦,
对,
还有几个小时,就是新的一年了。李葵一不禁暗暗松了口气,
还好是为了跨年,而不是因为喜欢她,想想也是,他怎么会喜欢她呢?他们见面了总要拌几句嘴,反正不是他惹她不开心,就是她惹他不高兴,简直是冤家。
算了,这都新年了,他爱做什么都做什么吧,李葵一懒得再跟他计较,便说了一句:“哦,那祝你新年快乐。”
说完她转身继续要走,他却又叫住她:“哎——你的笔记包不包售后啊?”
“售后?”她疑惑地回头。
他理直气壮地说:“我要是有看不明白的地方怎么办?”
这么笨啊,李葵一想。
按道理来说不会出现看不懂的情况,因为她做笔记的目的是卖笔记,所以她写得尽可能浅显详细了。但她也不能跟他说不包售后,万一他跟别人乱讲,那她的笔记还要不要卖了?
“如果真有不明白的,你就拍下来,扣扣上问我好了。”
他似乎很满意,点点头道:“哦,那行。”
走远了些,李葵一依稀听到一声“新年快乐”,声音有点低,让她觉得也许是幻觉。她脚步稍稍一顿,却没有回头,直接走掉了。
直到元旦那天晚上,李葵一才把自己的文理分科志愿表拿给李剑业签字。许曼华此时不在家,吃完晚饭后就带着弟弟去小区外面的广场上玩儿去了。
她特意选择的这个时机。究其原因,就是她不知道她的父母对她选文科这件事的态度如何,或许也是不同意的。但李剑业就算不同意,也不会和她吵起来,而许曼华会。
李剑业当然不会和她吵起来,因为他们之间实在太陌生了。当他们单独处于同一空间时,李葵一都可以感受得到周围弥漫着的淡淡的尴尬气息。
至于许曼华回来后,要怎样向她解释,那就是李剑业的事了。
李剑业拿着那张表单看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好像颇有疑虑:“你选文科?”
李葵一轻轻“嗯”了声。
他大概是想说些什么的,不过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挠了挠下巴,目光又落回表单上,把上面的文字从头到尾地再读一遍。思量了许久,他点点头,自顾自地说:“文科也好,女孩子,回来当个老师,或是考个公务员,都挺安稳。”
李葵一心里冷笑一声,她对老师或公务员这两种职业选择没有意见,她只是讨厌一些关于女孩子就要安稳些的刻板印象,况且,她也没想过再回来。但她没有辩驳,伸出胳膊将手里的笔递出去,李剑业接过,虽略有迟缓,却还是在家长签名栏里签了字。
好了,任务完成。
这天她早早地上床熄灯,说白了,她就是不想直面许曼华。出乎意料的是,许曼华回来后,并没有因为文理分科的事来找她。
李葵一猜测,可能是李剑业的“女孩安稳论”说服了许曼华,可能是许曼华压根儿不在乎她选什么,当然,也有可能是李剑业还没跟许曼华说这件事儿……
她觉得她自己挺矛盾的。一方面,她不希望她的父母对她的选择多加干涉;另一方面,当她的父母真的不管她的选择时,她又会想:是因为没有爱,所以才没有期待么?
就像那个“你长大后是想考清华还是考北大”的问题,她从来没有被家人问过,明明她可以考出那么好的成绩,连街坊邻居都称赞她是个清北的苗子。
第二日回到学校,李葵一把分科表交到夏乐怡那里。
“看来陈国明没能说服你。”夏乐怡笑说,“那天你被陈国明叫走后,我们还在打赌你会不会被他劝回理科——我赢了。我就知道我不会错,上次在KTV里给你看盘时我就说了,你月亮落在水瓶座而且落在第一宫,这样的人耳根子最硬了……”
李葵一见她聊起星盘就滔滔不绝,不由得跟着笑,心里却想,可是那次我给你的我的具体出生时间是我自己乱编的啊。
“我们班还有其他人选文科吗?”等夏乐怡说完,她多问了一句。
“目前只有你和赵石磊。”
赵石磊,那个和夏乐怡一起代表班级参加英语演讲比赛的男生。他入学成绩在班级排中等水平,但不知怎么的,后来几次考试他都考得不尽如人意。不过他数学和英语成绩一直保持得不错,若是选文科,也算有优势。
夏乐怡声音压低了些:“他要是选理科,肯定进不了实验班了,估计因为这个才选文科的吧。”
是啊,人人都想进实验班。哪怕文科实验班比不得理科实验班,但只要挂上了“实验班”的名号,学校的资源就会向其倾斜,比如更优秀的师资力量,更多的补课机会,更多的评奖评优名额……
若是进不了实验班,还是选理科更好一些——至少在一中的游戏规则是这样。方知晓就是这么个考虑,若按成绩论,她的文科成绩要好于理科成绩,更何况她对数学深恶痛绝。但没办法,以她的成绩,她进不了文科实验班,而文科普通班的实力又太弱,所以她还是选择去理科普通班。
交掉分科表,李葵一回到自己的座位。转头看向窗外,那个小水池里结了薄薄一层冰,草层和树根下堆积着几簇没化完的雪,像白色的裙边。即便小花园里种植的多是四季常青的草木,冬季时,它们也不似往日那般有生机,看上去显得灰蒙蒙的、僵直。
以后无法听到它们窸窸窣窣地长新叶了。
或许不该那么伤感,但是告别的时刻已经来了。李葵一看了看身边的周方华,她默然坐着,眼睛虽直直地盯着课本,却没有朗读出声——以往的早读课她不是这样子的。
该如何说再见呢?
在学生时代,最常见的“再见”方式,就是什么也不说,情谊会自然而然地消散。别说毕业,就是一次分班,一次换座,就会使得并行的人走上不同的轨迹,从此以后,再碰到,就是相视一笑,而后擦肩而过。
她和周方华,认识了小半年,情谊不算多么深厚,却也对彼此说过几句真心话。这些被赋予了真心的东西,虽如游丝般纤细,狠狠心也就断了,但它又太柔软,让人忍不住想要再呵护呵护。
李葵一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取出语文课本,小声地背诵《离骚》。
今天刚好轮到她们小组值日。
往常都是李葵一和周方华去倒垃圾。她们很乐意承担这项工作,因为可以出去转悠一圈,说说话,散散步。但是周方华发现自己的化学习题册放在寝室里忘记带过来了,而化学小老头说晚自习时要讲习题册上的题,她只好趁着晚自习前吃饭的时间回寝室取。
祁钰说:“那我跟你一起去倒垃圾吧。”
李葵一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祁钰虽说也是她们小组的成员,但他已经做了扫地的工作了,而且因为贺游原那天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多少让她跟祁钰相处时变得不太自在。
“……谢谢。”也不好拒绝。
他们提着那只蓝色大号垃圾桶,一人拎着一只耳朵,慢吞吞地往垃圾场走去。一路上都无话,二人各自沉默着。李葵一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不说话情有可原,为什么祁钰也不说话了?难道是贺游原把她说的那些话都告诉他了?
可直觉告诉李葵一,贺游原不是那样大嘴巴的人。
倒完垃圾,回到教学楼下,他们一同去洗手池边洗手。冬天的水凉得刺骨,李葵一洗完手,用纸巾擦干后,忍不住把手放到嘴边哈了哈气,这时,她听见祁钰低声说:“你不能选理科么?”
“什么?”她讶然地看向他,没太懂他话里的意思。
“没什么。”他没再解释。
他一直没有看她,说完也只是耷着眼睛拎起了那只空了的垃圾桶,独自回了教室。
李葵一仔细揣摩着他那句话的意思。他为什么想让她选理科啊?她去学文科了,他以后就是理科第一了,多好。
难道是他不想要这个“让”出来的第一名?他想要堂堂正正地打败她?
李葵一觉得很有这个可能。她也是个好强的人,设身处地地想一下,如果一直压她一头的对手突然换去了别的赛道,她会恨死他的。
天哪,祁钰恨她,怪不得他不想跟她说话。
李葵一心里那股胜负欲立刻上来了。期末考试在即,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较量的机会,就算他会恨她,她也不会让他超过她。
她憋起一股劲儿,比往发的,不用回。
第53章
Chap.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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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大年初二开始,
家里接连不断地有人来拜年。不光来了许多不怎么熟悉的姑姑姨姨表叔叔,还附带着七八个小学年纪的小屁孩儿,闹哄哄地齐聚一堂,
简直吵翻了天。
李葵一为求清静,每次和那些亲戚们简单打过招呼后,她就带上手机和书,躲到楼顶去,
找个避风的地方坐下,
一待就是大半天。
不料,这次推开通往楼顶的那扇门时,她看到了苏见林的背影。他双臂撑在栏杆上,望着远方,李葵一很快注意到,他垂下的手指间,
夹着一根细长的烟。
她第一次看到他抽烟。
听到动静,
苏见林回头看了一眼,
四目相对时,
他丝毫没有被撞破的尴尬,反而将目光扫向她,过了一会儿才悠悠移开,
而后低下眼,
将烟掐了。
李葵一踏上楼顶,反身把门虚掩了。走过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叫他不要抽烟么?可一想,
他已经成年了,抽烟的话似乎也没什么可指摘的,
便只说了一句很官方的话:“抽烟有害身体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