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沈娘子来了。”
顾长晋放下奏折,“嗯”了声:“快请。”
柳元狭长的凤眼微微垂下,恭声应是,快出殿门时,似是想起了什么,又折过身道:“还有一事。”
他顿了顿,继续道:“陛下要奴才去寻的那名道人,奴才在龙阴山找到了。如今那道人就囚在了东厂的押房里。那道人,道号清邈。”
顾长晋微顿,少倾,他轻轻颔首:“做得很好,将他交给横平。”
柳元领命出殿。
内殿里静了几息,很快便有内侍领着沈一珍进殿。
沈一珍正要叩首行礼,却被顾长晋抬手拦住,道:“此处只有我与你,母亲不必见礼。”
沈一珍却道“礼不可废”,恭恭敬敬地拜了一礼。
顾长晋不再拦她,待她行礼后便亲自扶起沈一珍,目光轻轻扫过她靛蓝色袄裙上沾着的血。
“母亲已经见过沈治了?”
“是。”沈一珍面色平静道:“民妇刺了他三刀,一刀是为我儿昭昭,一刀是为我父沈淮,还有一刀是为了被他无辜害死的百姓。民妇给沈治留了一口气,他是生是活,皇上悉随尊便。”
顾长晋颔首,沈治被囚禁了大半载,身上连一块好肉都寻不着,本就活不久。
“民妇今日来,还想同圣上讨个恩典。”
“你说。”
“民妇想带昭昭离开上京,去看看大胤的大好河山。昭昭从前在闺中便爱看游记,也总可惜着她不能同著书人一般自由自在地游览这世间的千般风光。民妇恳请皇上,让民妇一圆昭昭的夙愿。”
沈一珍知晓顾长晋将容舒的骨灰坛子藏在了乾清宫。
她抬起眼,看见顾长晋那张消瘦的、毫无血色的脸,忍不住眼眶一热,道:“允直,你该放她走了,也该忘了她。”
顾长晋沉默。
良久,他笑了笑,温声道:“母亲可以带她走,但待得母亲带她看完了她想看的,便要将她送回来,我会派一队金吾卫护着你们。”
沈一珍注视着这身着龙袍的年轻帝王,苍白的唇几度颤动。
“允直啊,你不能再这样过下去!你是皇帝,你扛着的是大胤的社稷与百姓!她的遗憾,我这个当娘的替她去弥补!而你,要好好活着,活得长长久久地守护好这片她爱着的国土!”
沈一珍惯来坚韧的脸,渐有湿意,她从腰封里取出一个药瓶,道:“椎云道你曾经用这药,与你的至亲道别过。今日,你便与昭昭道别!”
顾长晋垂眸望着手里的药瓶,缓缓道:“这药与我无用。”
他顿了顿,又道:“母亲放心,我很好。”
“你不试,怎知无用?你可知椎云与横平有多担心你!”沈一珍垂泪道:“好,你既然要我将昭昭送回来陪你,若你试过之后依旧无用,五年后,我便将昭昭送回来宫里!你不试,我不会送她回来!”
说到后头,沈一珍已是泣不成声。
顾长晋望着沈一珍仿佛一夜间老去的面庞,许久,他道了声好。
夜里他吃下那药,静静坐在拔步床里,静静等着她来。
药效起来时,他看见那姑娘出现在半空里,眼睛、唇角皆流着乌紫的血,对着他喊“疼”。
顾长晋上前将她抱入怀里,对她道:“昭昭不疼了。”
他陪着她,直到她再不喊疼。
幻境破碎。
顾长晋怔怔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又吃了一次药,神色平静。
他知是他过不去她的死。
这一次,他及时赶到了四时苑,及时打泼了她手里的“三更天”。
她望着他,傻傻地笑着道:“顾允直,你来了。”
顾长晋上前抱住她,只他的手才将将碰到她的身体,眼前的姑娘就像飘荡在空中的气泡,“啪”一声消散。
男人一动不动地望着掌心,漆黑的眸子渐渐有了波澜。
差一点,差一点他就抱到她了。
下一瞬,顾长晋将瓶子里所有的药尽数灌入嘴里。
剧烈的咳嗽声在内殿响起。
他抬起咳得赤红的脸,迫不及待地望着半空。
旋即轻轻一怔。
“容昭昭,你为何要哭?”他低低地道。
虚空中,那姑娘流着泪看他。
“是我太没用,又叫你伤心了。”顾长晋一步一步走向她,“你怪我罢,莫哭,是我不想与你说再见,不是你的错。”
手缓缓擦去她脸上的泪,顾长晋将头埋入她肩侧。
他知这是他的幻觉,可此时此刻,涌入鼻腔里是她鬓发间那深沉而郁馥的香气。
熟悉的香气,熟悉的温度。
她如此真实地出现在他怀里。
喉结来回滚动了几番,顾长晋闭眼,眼中的泪划过他下颌,直直垂落,“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你莫哭,我再不吃这药了。”
“但你也莫叫我忘了你,成么?”
男人哑着声,缓缓地道:“我会好好地活,好好地做一个你会喜欢的皇帝。但是容昭昭,你莫走,也莫逼我忘了你,好不好?”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乾清宫内殿的龙榻原是一张小叶紫檀龙床,外放三面紫檀木镂空雕花床围,龙床古朴大气,俨然一小屋。
只元昭帝登基后,却将乾清宫这章传承了多年的龙床给拆了,另令宫里的木匠重新做了一张拔步床。
那拔步床雕着祥云瑞兽,罩着石榴花开青幔,华贵之余,却少了点儿沉淀,与乾清宫的一应摆设格格不入。
只这是圣人要睡的床,谁敢置喙?
至于放在拔步床里的那十数个月儿枕与玉枕上的墨玉坛,那更是叫人连看都不敢看一眼。
元昭帝等闲不让人碰这拔步床里头的东西,夜里就寝也不让人在内殿守夜。
在廊下守夜的内侍们三不五时便会听见里头传来一两句说话声,那声音温柔平和,入耳缱绻多情。
今个夜里,里头又传出了影影倬倬的说话声,只那声音与往常的温柔平和不一样,带着几许凄凉、几许哀戚。
今个守在廊下的是乾清宫大总管汪德海并两名新拨来的内侍。
屋子里分明只有皇上一人,怎地会有说话声?
二人心中惶惶,悄悄抬眼望着汪德海,想求些点拨。
汪德海却是八风不动,眼皮都不抬一个,似是察觉到对面的目光,一掀拂尘,继续如老僧入定般地稽首立在殿外。
内侍们见汪大监不动如山,也渐渐放下心来。
翌日一早,汪德海进殿伺候顾长晋梳洗,见他将拔步床里的墨玉坛抱在手里,面色不由得一怔。
“一会沈娘子来,你直接请她入殿,让她将墨玉坛带走。”顾长晋轻轻摩挲着玉坛光华的外壁,道:“你同沈娘子道,五年后,朕会派人去接她。”
这墨玉坛便是汪德海也不能碰,不敢碰。
他明白这是让沈一珍亲自来取。
汪德海垂眸敛去脸上的异色,应了一声:“是。”
装容舒骨灰的是一个只有巴掌大的墨玉坛,坛子里镀了一层鎏金,抱在手里沉甸甸的。
沈一珍带着容舒的骨灰离开皇宫。
路拾义在午门外等着,他做了半辈子捕头,不知见过多少死人,沾过多少血,早就练就了一副冷硬心肠。
可昭昭……是不一样的。
路拾义至今都记着十五年前,他在人拐子的窝点寻到那粉雕玉琢的小女童时的场景。旁的小孩儿一个个哭得涕泪四流,唯独她,睁着一双明媚的眼,沉静地打量着周遭。
她在扬州的九年,有七年都是路拾义与郭九娘陪伴着的。小姑娘人生中的第一杯酒,便是在辞英巷偷喝的。
他屋子里藏着的酒烈,小姑娘吃了一杯酒就已经醉了。
路拾义气急败坏。
她却抱着个酒坛醉醺醺道:“拾义叔莫说昭昭了,好不好?昭昭回去上京就要做回大家闺秀,怕是想吃口酒都不容易呢。”
路拾义这么个豪爽洒脱的莽汉,愣是叫她说出了一副愁肠。
只好由着她又吃了一杯酒。
她脑仁儿更昏了,歪着脑袋问他:“拾义叔,你可以做昭昭的父亲么?”
过往种种,犹历历在目。
想起小姑娘问他这话时,眸子里的期盼与渴望,路拾义喉头一涩,不由得又湿了眼眶。
瞥见沈一珍的身影,路拾义扭过头,用袖摆胡乱擦了把眼角,又吸了下鼻子,快步上前道:“如何?皇上他……”
沈一珍摇了摇头,道:“五年后,他会派人来带回昭昭。”
路拾义见她愁眉紧锁,宽慰道:“五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指不定到得那时,他已经放下昭昭了。”
嘴是这般说,路拾义心知这些话都不过是虚话。
这么多年他都不曾放下过沈一珍。
五年后,皇上……未必真能放下。
沈一珍长长一叹,回首望了一眼沐浴在曦光里的巍峨宫殿,道:“我们走罢。”
边走边又望了路拾义一眼,“你当真不回扬州了?我如今与容珣和离,是自由身,但你还有衙门的职务在身——”
“衙门那里我已经辞了。”路拾义打断她,笑道:“你不知晓吧,昭昭离开扬州时,曾问我能不能做她的父亲。如今我便以昭昭义父的名义陪她走一遭,北地的大漠孤烟,南地的崇山峻岭,我都陪她去看。”
只以昭昭义父的身份,只为昭昭。
沈一珍闻言脚步便是一缓,但很快她又加快步子,往马车行去,道:“既如此,那便一同走罢。”
她与路拾义出城的消息,顾长晋下早朝时,横平便来同他禀了。
顾长晋轻轻颔首:“可安排好暗卫了?”
横平如今是禁卫军的统领,管着禁军以及一整个皇城的治安。沈一珍出宫的时候,他就已经派人跟着了。
“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顾长晋望了眼放晴的天,道:“昨日柳元捉回来的那道士,如今在何处?”
横平道:“属下将他关押在禁卫军的值房里,椎云在那同他套话。”
顾长晋“唔”了声,眸光微微一转,落在横平身上。
自从常吉死后,横平愈发沉默了,便是吊儿郎当的椎云,也比从前嗜酒了。
人的伤痛只会随着时间渐渐削弱,此时此刻,说再多的话都是无用的。
“让椎云将那道士送到乾清宫,”顾长晋抬脚走向御撵,“你回去歇罢,睡两日再回来宫里当值。”
清邈道人乃青衡教在这世间唯一的传人。
青衡教以玄之又玄的术法立宗,醉心于逆天改命之术。
此教弟子甚少,能被青衡教掌门挑中的弟子个个皆是天赋异禀之人,于阵法之道造诣非凡。
当初启元太子格外信重的妖道清平道人便是出自青衡教。
清平道人设下的阵法用了无数童男童女的鲜血,启元太子因而犯下了无数杀孽,惹怒了百姓,也因此给了诸位藩王挥兵北上的借口。
青衡教自此成了百姓们心目中的邪教。
清邈道人自是不敢再用青衡教此名继续开宗立派,而是取名青岩观。
锦衣卫神通广大,竟寻到龙阴山上的青岩观。
见破不了那阵法,便将宝山骗出道观,逼他现身。
清邈道人就只得宝山一个弟子,这孩子是他一手养大的,也是他们青衡教唯一的独苗苗,他如何能见死不救?
只好乖乖地拿自个儿换了宝山的命。
清邈道人原以为到了上京,锦衣卫的人便要砍下他的头,像当初对待师弟一般,将他的头挂在城门。
殊料到了上京两日,看守他的人倒是好饭好菜地招待着他,也没甚严刑拷打。
既来之,则安之。
清邈道人在押房吃好睡好,一副万事不忧的模样。
便是这会,得知是要进乾清宫面见皇帝,也一派老神在在,甚至胆子极大地盯着顾长晋的面相看了许久。
直到汪德海轻斥道:“放肆,见到皇上怎还不见礼?”
清邈道人这才跪下行礼。
顾长晋挥了挥手,待得汪德海出去了,方望着下头的老道士道:“道长起来罢。”
又指了下一边的檀木椅,“坐。”
清邈道人久居山中,但顾长晋的事迹亦是有所耳闻的,知晓这曾是位好官,现下瞧着,亦是个好皇帝。
但曾经的启元太子也是个好太子,好储君,最后还不是草菅人命了?
清邈道人细细打量着顾长晋的面相。
此人天庭开阔,眉心自有一股正气,倒是明君之相。
“朕听闻青衡教创教数百年,一直醉心于研究时光回溯之法。”顾长晋淡淡道。
“正是,青衡教乃术法大宗。老道敢说,对于时光回溯这样的妖法,这世间除了青衡教,再无旁的道宗对此法有所涉猎。”两道白眉无风自动,清邈道人望着顾长晋,目光幽深道:“陛下可是要老道助你?”
顾长晋掀眸与清邈道人对视,道:“道长要如何助朕?”
清邈道人一捋长眉,应道:“人想要回溯时光,定是因着过往有遗憾。陛下乃天下之主,富有四海,受万民膜拜。老道斗胆一猜,陛下回溯时光可是为了救人?若陛下想要救人,改他人之命,老道所学之术法自是能派上用场。”
顾长晋不置可否,只静静望着老道士,示意他继续说。
“只不过任何逆天之术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譬如废太子曾经大肆捕捉童男童女,便是为了用这些幼童的血启动阵法。”清邈道人唇角缓缓勾起,那双似能看穿人心的眸子,隐有嘲意,“废太子杀了那么多无辜幼童,到了最后一步,却是怕了。陛下呢?陛下又能做到何种地步?”
若是汪德海在此,大抵又要轻斥一声“放肆”。
顾长晋的神色却无半丝波动。
他看着清邈道人,平静道:“道长放心,朕不会用无辜者之命,来满足私欲。”
闻言,清邈道长先是一愣,继而挑了挑眉。
诚然,便是眼前这位帝王想要用幼童之血启动阵法,他清邈就算是死也不会应下。
一甲子前,青衡教遭各道宗联手绞杀,道青衡教所研之法乃祸乱人心的妖法,非真正的大道。
师尊以己身做阵,生生为他们师兄弟二人撕出了一条生路。
师弟清平自此性情大变,钻研术法亦是爱剑走偏锋,不辩正邪,只功利地追求结果。他们师兄弟二人相互扶持走了数十年,却最终还是走上了分道扬镳之路。
清平先是助京中几位贵人改运,之后又借着这些贵人去了东宫,给启元太子讲道,一步步成为启元太子最信重的人。
清邈知晓师弟想要作甚,不外乎是想要重振青衡教,叫所有道宗瞧清楚,他们青衡教所追寻的亦是昭昭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