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法分辨,这痒是来自头上还是心底。
她提起气力,坚定地推开他要搀扶的手,揉着额角爬起来,赧然道:“无事,无事,没什么大碍。”
清清面颊通红,只对着面前的小桃等人,独独不敢看身旁的裴远时:“就是今日好像——一天都未曾进食。”
清早就急急地去小霜观请人,事情凶险,无人有暇关心午饭,现下皓月已升,晚饭也早就被搁置了,不止清清,院中众人几乎都是粒米未进。
苏母羞惭万分:“我这糊涂的!把你请来帮忙,没有好肉好菜招待就算了,竟还让你们师姐弟饿了一天,这实在是我们的不是……”
清清忙道:“人命关天,先前小桃生死未卜,少吃顿饭算得什么,只要人能救回来,就什么都好。”
苏母又是道谢又是道歉,说今天太晚,给众人下碗卤肉汤饼吃,改天再邀请小霜观两位来用些好的。
说着,她就进灶房忙活了,苏父和大牛一起去搬大圆桌,小桃没有去帮忙,而是陪着清清说话。
“你真的无事吗?”小桃声音饱含歉意“方才你的脸好白,都把我吓到了,现在真的没问题了吗?”
清清膝上搁着暖炉——小桃硬塞给她的,手中捧着热茶——大牛硬要她喝的,身上披着布帛——苏父让她带回去,说是给她的谢礼,裴远时直接给她裹身上了。
“真的没事了,一顿不吃总要饿得慌,过了那阵就好了。”清清的脸仍然一片红晕,只不过之前是羞的,现在是焐的“说起我,你才更凶险吧!同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现在回想起来,也是云里雾里的,明明在船上睡觉,结果一醒来旁边一个人都没有……”
两个女孩坐在一处,交头接耳,絮絮地说着话。
裴远时在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抚着腿上狸花猫的毛,这猫今天一见他进屋坐下,就跳到了他膝上,施施然躺着休憩了。
猫毛柔软,他一下下地抚着,心里想的却是别的和它一样柔软的东西。
冷不丁的,对面砸来一个抱枕,把怀中猫一下给惊跑了,它飞快蹿到柜子上,向着底下的人舔爪。
“叫你呢,怎么理都不理,神游天外的样子,想什么呢?”清清冲他埋怨道。
他茫然抬头,见小桃正站在茶几边,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上次在渡口向你说了些不中听的话,我向你道歉,这次多谢你们来帮助我……谢谢你。”
说着,她作势就要鞠躬,清清忙扶住她:“突然搞这套做什么,你快坐下歇息吧。”
清清瞥了瞥对面的裴远时,又道:“再说,这次是我出力最多,你为啥单单这样正儿八经地谢他。”
小桃正色道:“方才我看你一头就要栽地上,要不是你师弟……”
清清猛地站起来:“我闻到肉香味儿了,是不是出锅了?我去看看。”说完,夺门而逃。
第27章
魂火
面片薄如韭叶,白胜新雪,浸泡在鲜美汤汁中,上边配着大块卤猪头肉。焯过的小青菜碧绿,汤面浮着一层可喜的油光,在桌上冒着腾腾热气。
清清连吃两碗,大呼过瘾:“这汤饼怎么做的?筋道爽滑,太好吃了!”
苏母道:“并没什么特殊的法子——不过是和面时,加了几枚鸡子清拌着,汤饼揪出来不易散。”
清清端着碗,把剩下的汤汁也呼噜噜饮尽,苏母见状,忙要接过碗再添,清清却把碗搁下,赧然道:“吃饱了,吃饱了,这汤好香,伯母手艺实在不错,我算是知道小桃为啥脸上总有两团团了。”
时下审美多元,女子并没有一味追求柳腰细腿、伶仃身形,以丰满圆润为美的人家不在少数,是以苏母听了这句话,并不觉得受冒犯,反而十分自得。
“小桃这丫头,从小就爱我做的汤饼,白吃不厌。十岁生辰,我问她想吃什么,为娘做与你,她竟也只要汤饼……”
“娘!我哪有那么贪吃……”小桃抱着碗,不满地说。
“你还说你不贪吃?这都第几碗了?”“那是我饿——”“嘿嘿,我觉得小桃妹妹这样子正好看,瘦了反而不行。”“臭大牛,说什么呢,不许讲了!”
化险为夷后,吃饱喝足时,桌上开始热闹起来。
清清肚皮滚圆,心满意足,正是惬意时候,她用手撑着下巴,看着桌对面的小桃正要去拧大牛的耳朵。
冷不丁的,她察觉到旁边有一道视线,她转头一看,裴远时不知何时搁了碗筷,正看着她。
看她做什么?清清头大如斗,今晚的确是丢脸丢大发了,居然浑身无力,赖在人家身上不起,师弟日后会不会更不把她放眼里?
不行!
她不甘示弱,也一眨不眨回盯着他,一派坦然无畏的样子。
二人视线相接,并不说话,就这样定定地望住彼此。
片刻之后,裴远时先招架不住了,他把视线移开,轻咳一声:“师姐盯着我做什么?”
清清也道:“你又做什么瞪着眼睛看着我?”
“那是因为……”裴远时伸出手指,在自己嘴角处点了点“师姐这儿有东西。”
“是么?”清清手背一擦,定睛一看,手上果真多出了一粒葱花。
但她并不慌乱,从从容容把葱花拭了,淡然一笑:“吃得太急,让师弟见笑了。”
裴远时还想说点什么,但她打断了他:“说起来,今天实在是饿急了,方才还头昏眼花,差点栽到地上,多谢师弟出手相助。”
“人这肚子一空乏,气力便会不济。师弟每日晨起,练剑一时辰后才用早食,依我看,长此以往怕是伤胃,对身体有弊无利。我身为师姐,自然责无旁贷,日后得需监督你,你和我一同吃了早食再锻炼。”
裴远时没想到话题还能回到自己身上,更没想到她竟能借题发挥,洋洋洒洒一通教诲,他有些叹服师姐的找补之术了。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愚弟谨遵教诲。”
他这一笑,清清反而不敢再看他,只顾左右而言他道:“正是此理,哎,不然我先前怎么连个小犬魂魄都搜寻不着。”
小桃插话道:“为何会这样呢?从前也有这样的事吗?”
清清沉吟:“很少有这样的时候,通常来说,灵魂要么在执念所在的地方徘徊,要么出没在生前常常活动的地方,根据死者亲属指认,这些地方并不难找。”
“阿短最为牵挂的就是苏家,平日里活动范围也不过这一片,我分明能感知它魂力的波动就在附近,但每每寻过去,又忽地消失,像是存心躲着一般。”
“它魂魄在梦境中和水魆交战受了伤,更应该跑不远才是……”
苏父道:“人救回来了便是万幸,其他的不用急,今日麻烦了两位小道长,天色已晚,不要上山了,在寒舍将就歇息一晚吧。”
师姐弟二人皆谢过,苏家夫妇去收拾屋子了,大牛起身,和小桃作别,唤了她好几声,她却愣愣地,恍若未闻。
“我知道阿短在哪儿了……”小桃喃喃自语。
“它从前和别的狗打架受了伤,从来不会让我们看到,都是自己躲在外面,等伤口差不多了再回来,我真傻,竟然忘记了这一茬……”
其余三人面面相觑,清清试探着问道:“可是当真?那它会在哪?”
“在镇子东北边,那片巷道里,它小的时候最爱去那处玩。”
清清皱眉,抬头望了望窗外。
一轮金黄的圆月挂在天幕上,明澄澄的好似琉璃灯,她心底一惊,明天就是上元节了。
世人皆知中元节阴气盛,各路鬼怪会在当日横行,却很少有人知晓,孤魂野鬼在上元节当天亦能从月亮之中汲取灵力,强化自身力量,上元节是一年之中第一个满月之日,这晚月亮中蕴藏的灵力最为强大纯净,引得鬼怪垂涎,相争撕扯。
每年上元日,流光溢彩的街灯背后,花团锦绣的彩舟之中,总会发生那么一两起不为人知的邪祟伤人事件。
得快点解决阿短之事,不然明天众鬼阴力大盛,误伤了这可怜的小犬魂魄可如何是好……
清清将一番考虑都与小桃说了,小桃十分着急,但仍犹豫道:“先前你那般……今晚若再来一次,会不会雪上加霜?”
清清立马拍胸脯保证自己当时只是饿晕了头,才未成事,这次有了具体方位,必当手到擒来。
小桃又说:“现在太晚了,爹娘定是不许我再出去,也不会让你们在这个时候还为阿短的事奔波的……他们不会应允的。”
大牛道:“这有何难,等他们睡熟了,咱们偷溜出去便是。”
清清也说:“什么奔波不奔波、麻烦不麻烦,阿短是我们仨一起养大的,理应要处理好这些。”
铁三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从彼此眼中看出同承担、共患难的情谊,小桃十分感动:“那就说定了,爹娘通常亥时就寝,咱们亥时三刻出发最为保险。”
晚上的行动就这么安排好了,无人过问裴远时的意愿。
所以,当明月高悬云外,风里静得没有虫鸣声,清清背着装满法器的包袱,蹑手蹑脚出屋门,却看见院子里赫然杵着道人影时,很是吓了一大跳。
“你为啥偷偷摸摸站在这!”她压低了音量。
“我为什么不能?不是说好了亥时三刻吗。”
“那是我跟他们约好的!你,你应该在房内休息。”
小桃一边绑发辫,一边从屋里出来,看到相持的二人,有些惊讶,但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劝说道:“就一同去罢,不然我们都走了,他一个人在这里等着,也会害怕。”
清清不觉得能单挑杀人犯的师弟会害怕一个人呆着,她正要推阻,裴远时却点了点头,道:“我对这不熟悉,这里好黑,我好害怕。”
师弟示弱,这还得了,清清立刻改口:“是我没考虑到这一层,走罢师弟,待会儿站远一些,好好瞧瞧师姐的本事。”
三人遂提步往外走,出了院门,便看见大牛在墙根处蹲着,似乎已是等候多时了。
“怎么这么慢?”他出声抱怨,看见清清身后的裴远时,又添了一句“师弟也来了?”
“什么师弟?他是我师弟,不是你的,你不许叫。”清清脚步未停,十分不满。
“你听错了,”大牛慌忙起身跟上“我叫的是‘时弟’,显得咱们亲近,并没有同你争,是吧师弟?”
清清恼道:“你当我听不出来么,书没读多少,还玩文字游戏!”
“我书没读多少,口音经常有误,不是很正常……”
午夜空巷寂静,此时却被一行人叽喳打闹的声响所充斥,石板地面映出四道长长的影子,他们往泰安镇东北边去了。
镇子东北边房屋稀疏,地面宽敞,的确很适合小狗打滚奔跑,阿短会在哪儿呢?
清清不敢大意,她决定不使用平常的超度阵法,以免再次失手。
她盘腿坐在了地上,将一截布料端端正正平铺——从前用来垫在阿短窝里的旧衣,被小桃收起来了,清清裁下来了一小截。
接着,她拿出一枚通体赤红的符箓,平常符箓都是用黄纸写就,这枚却是赤红的底色,显得截然不同。
将符箓至于掌心,清清闭目念咒,不过片刻,她迅速将符箓夹在两指之间,口中喝道:“清地明,阴浊阳清,五六阴尊,出幽入冥,烈焰灼烧,渡我阴灵,去!”
符箓陡然燃起火焰,这火焰颜色十分奇特,呈青碧色,如同夜间坟场上时时闪烁的幽冥鬼火。
清清将符箓扔到布料上,布料霎时间就被熊熊烈火吞没,整个燃烧起来,因为火焰颜色的原因,看上去十足的诡异。于此同时,清清念着咒,将甘露碗中的法水不断往上抛洒,那火不仅未灭,反而越烧越旺。
烧了快一刻钟,火势仍然不见小,但众人皆清楚瞧见,那青碧色逐渐变浅变淡,几乎成了月白色。
清清见时机已到,祭出法铃,往火焰上一抛,那法铃竟没有一头砸下,而是稳稳当当地停留在火焰上空,开始慢慢打起转来。众人从未见过如此变化,皆目瞪口呆,大气不敢出。
法铃越转越快,火越烧越旺,清清掐了个手诀,往法铃一指:“八卦放光,湛汝而去!”
咒语甫一出口,那白色的火登时便无影无踪,消失的一干二净,唯有法铃还稳当当悬在空中,铃身歪斜,柄处指着一个方向。
清清朝那方向一看,嚯,那不是义庄后门吗?她这才发现,他们所处的这片空地正是义庄后面。也不知陈爷爷睡了没,她踌躇须臾,还是往内里走了去。
其余人自然跟上,大牛落在后面,捡起地上那截布料,发现它完好如初,全无一点烧灼过的黑痕,这是——
清清头也不回,解答了他的困惑:“这不是普通火焰,是引魂火,烧的不是棉絮,是阿短留在上面的气息,所以看不出痕迹。”
后门并未上锁,四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只见月光洒在空荡荡的院子中,院墙角落有一小团黑影,似乎正在发抖。
小桃立即扑了上去:“阿短!”
那正是阿短的魂体,被那引魂火一烧,就算是平常人也能见到了。勉强能看出是条小狗的身形,它依偎在小桃怀中,努力伸长脖子,去舔她滚落的泪水。
清清叹道:“它的影子正越来越淡,等完全消失,便能离开人间,踏上轮回之路了。”
小桃想如往常一样去抚摸它的毛,手却径直穿过了它的身体:“这……”
“灵魂没有实体,你已经不能触碰它了。”
小桃闻言,眼泪更是簌簌而落。
清清不忍多看,她转过头,想招呼其他人避一避,却瞧见裴远时身后多了条身影,正直直朝他扑来!
第28章
玄华
清清失声叫道:“小心!”
裴远时听到耳后风声,已是早有准备,当即矮身回旋,一记扫堂腿攻向黑影,只听一声闷哼,黑影被踢得连连后退,摔倒在几步远的梁柱之下,喘着粗气,似乎已经无力还击。
裴远时还要再攻,清清却拉住了他,今日他们一行人只带了一个灯笼,在小桃手里拿着,小桃此时正被大牛护在墙角,在他们四尺开外的位置。
月色稀薄,但她瞧出来了这人是谁。
“吴恒,”她冷声开口,“你不是被关着吗?怎么自己逃出来了?”
暗色中,众人看见那黑影艰难地举起了双手,掌心摊开,似在证明自己没有敌意。
而后,令所有人都震惊的,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磕了一个重重的响头。
额头与青石地面相撞的声音在寂静后院中回响,这得使多大的力?清清疑心他的额头此时已是血肉模糊。
他磕了一个,又磕了一个,第三个、第四个……
裴远时忍无可忍,喝道:“有话就说,没人吃你这套!”
吴恒身形略微停顿,但仍一语不发,复又磕起头来。
众人面面相觑,裴远时冷笑道:“你若是想让我放你走,还是死了这条心,你应该很清楚,我有本事现在就杀了你。”
“好。”
清清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吴恒又重复了一遍。
“求求你……杀死我。”
清清困惑地说:“这两天应该没人拷打你罢?竟要一心求死了吗。”顿了顿,她又说:“过两天青州那边派人过来给你定罪,你照样死路一条,何必急于一时?”
吴恒沉默不语,院子里只有夜风送来的虫鸣声。
裴远时道:“你应该也清楚,我现在把你弄晕再关回去,更不是什么难事。”
“我方才,都看见了……”吴恒极为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我看见,你们在行道术,用了颜色很不寻常的火焰,寻到了一个亡魂。”
“那又如何?”
“我知道已经难逃一死,我不怕死,只怕该死的人却没死。”
裴远时冷笑,他今夜冷笑的次数有点多了:“你说的是你那邻居?他的确该死,可惜没人能奈何得了他,说起来,也是你咎由自取。”
“是我酿成的大祸,”吴恒的声音平静,无波无痕,但不难听出其中恨意,“我愿承担后果。”
“说来轻巧,你一个将死之人,要如何承担?”
“我知道你们习道之人都身怀异术,能驱使几个魂灵不是什么难事。你们把将我杀了,让我以鬼魂之身复仇,得手之后我的魂魄任你驱使……烧了淬炼法器也好、做药引汲取阴力也好,我都全心自愿,绝无怨言……”
“打住打住,”清清皱起眉头,“用魂灵淬炼法器,制作药引,这些你是何处听来?”
吴恒默然。
“我知道了,你祖籍云南,”清清也冷笑两声,“可惜了,你说的那些是云南玄华宗的本事,我可不用那些手段,你的灵魂,我拿来没有用处。”
吴恒仍伏在地上,众人看不到他的神情,他的脸前日被裴远时踩断了骨,想必不会太好看。
他沉默了半晌,道:“仙姑是不想用,还是不会用?”
惨淡月光下,清清眯起了眼。
“我姑母是玄华宗人,她去世多年,留下了很多宗门物事,那些物事都是我在保管,不知仙姑——可有兴趣?”
清清沉默。
她非常感兴趣。
钻研道法,领会各方秘术,从来都是她的兴趣,不得不说,吴恒开出的价码极具诱惑力,因为曾经名噪一时的玄华宗已经湮灭了。
那些玄华宗开创的阵法道术,也随之失传,但到如今,江湖上的人都还在谈论它们有多奇诡,有多玄妙,玄华宗灭门那一日,加加阿朵山深处发生的争斗又有多惨烈。
裴远时侧过头看她,他对玄门了解不深,不知道玄华宗是何意义,只知道他的师姐已经十分动心。
他走到吴恒身边,居高临下地问:“我们如何信你?”
吴恒抬起头,他的脸果然十分凄惨:“我若身死,一切成空,倘若你们发现我骗了你……”
清清开口打断了吴恒:“你可知有一门道法,能叫鬼魂只能说真话?若是说了假话,便要受极大的痛苦折磨,甚至魂飞魄散。”
她看了看他肿胀不堪的面颊,又加了一句:“比你现在的痛楚,还要痛上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