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弟二人立即起身避过,裴远时上前扶他,他仍深弯着腰,不肯抬头。
“烦请二位出手,救助我家主人于水火,鄙人感激不尽……”
出手自然要出手的,陈仵作都特地上山来请了,倒下的又是师父至交,清清本来就该全力相助。
梦,又是梦。
前些天的水魆也是通过入梦,让小桃三番五次陷入危险境地,现在又是个被梦境魇住的。
但这与上次的不同,清清冷静地思索,眼下这位,明显是心甘情愿啊。
无论如何,先得入梦探个究竟,才能作定夺。
她还得祭出三清入梦阵,好在经过上次的演练,对于这般古老深奥的阵法,清清已经算是得心应手了。
三十六枚铜钱插在地上围成一圈,清清撒过符水,坐在其中闭目低声念咒,她头上高悬着三清铃。裴远时手持桃木剑,在一旁掠阵。
“道由心学,心假香传;香爇玉炉,心存帝前;真灵下盼,仙佩临轩;今臣关告,遥达九天……”
少女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她仿佛入定般,维持着结印的手势,坐在原地一动不动,裴远时知道,她已经成功入了梦境。
就不知,需要多久才能探清虚实了。
另外二人在五步开外的树下等候,邓伯尤其忐忑不安,不住地朝阵中张望。
这一等,竟然从午后等至深夜。
清清一睁开眼,便感觉头晕目眩,她在梦中流连五个时辰之久,这大大损耗了她的精力。邓伯焦急上前询问情况,她想要强撑着站起,却已是不能。
又来……清清努力想让自己清醒,还未回过神,便嗅到了熟悉的好闻的气息迫近,有人稳稳扶住了她,双臂坚实有力。
不用想也知道这人是谁,清清不再挣扎,她靠在裴远时怀中,轻轻开口,声音疲惫:“没有……”
“我寻了个遍,苏少卿的梦中,什么人也没有,甚至没有他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下次更新:后天。
第47章
夜行
“少卿的梦中空无一人,我到了许多地方,寻了许多遍,都未见到任何一人……”
邓伯迫切追问道:“仙姑都见到了什么?”
清清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有一处三进三出的宅院,围墙边上植了几棵桂树,书房布置得极雅致,门上挂了天青色的布帘。我甫一入梦,去的便是这处。”
“这是少卿此前在长安的居所,三进三出,东墙边上种了桂树……只是这天青色布帘,仙姑可是看错了?”
“不会错,天青底色,边角绣有竹枝的暗纹。”
邓伯沉默片刻,道:“书房檐下是否还挂有一枚铜铃?”
清清略加思索,很快答道:“是有一枚红丝线拴着的铜铃,看式样,似乎是护花铃。”
邓伯道:“不瞒仙姑,您说的这些陈设,是十五年前的,那时,主人才将将弱冠……”
交谈了一番后,又恢复了力气,清清扶着身边人的手臂,慢慢地站直了身体。
此时月亮已经出来,高悬在深蓝色的天上,她看着脚边的影子,说:“原来如此。”
“看来少卿颇为怀念十五年前的时光,不然,入梦阵也不会引我到那个时候。”
邓伯还想说些什么,裴远时突然开口道:“已是亥时三刻,师姐饿不饿?”
邓伯这才反应过来,人来帮忙大半天了,都还粒米未进,他一拍脑门,忙道:“真急糊涂了,竟怠慢了两位,鄙人这就……”
清清止住了他:“邓伯,不必忙活了,我们这就回观中。”
陈仵作惊讶道:“这么晚了,不如就在此歇息,房间是够的。”
清清摇摇头,面露疲惫之色。陈仵作见她这样,也不再劝阻,只叮嘱了一些路上小心之类的话。
临走时,邓伯小心地说道:“我家主人……”
清清揉了揉额角:“少卿暂时无虞,你还是同从前那样照顾便是,我大概明天……最迟后天会再来,届时定有结果。”
见仙姑打了包票,邓伯如同抓到救命稻草,口中不住道谢,将师姐弟二人送到了小方山山脚下才离开。
夜已经很深了,清清从陈仵作那里捎了盏灯笼,此刻树影重重,夜风轻送,四下静寂得只有几声虫鸣。
借着昏黄灯光,清清看着脚下不甚分明的山路,手拢到嘴边山,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师弟——”她含混不清地说,“还有一段路得走——”
她想说,她实在没什么气力了,但还没说出口,眼前一暗,是裴远时绕了她身前,蹲了下来。
清清眨了眨眼,她站在原地没有动。
没有回应,裴远时微微侧过头,昏暗光线下的鼻梁锋利笔直,他张了张口,却没说话,像是无声的催促。
清清吞了口唾沫,换了只手提灯笼,她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
裴远时低声说:“师姐……”
他还未来得及再多说一个字,就感觉背上一沉,一双手环住了他的肩,女孩轻轻趴在了他背上。
他的心突然狂跳起来。
“走罢,”清清努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欢快一点,自然一点,“好师弟,真是长大了。”
裴远时并不接这句话,他问:“今天这个事,师姐有什么打算?”
清清一愣,随即长长地叹了口气:“毫无打算。”
她叹气的时候,气息一点不差地落到裴远时后颈上。
这一下,差点让少年一个趔趄。
感觉到身下人脚步的凌乱,清清不满道:“行不行啊?不行我自己走。”
“……灯笼没掌好,方才没看清路。”
“啊?是吗?”清清一只手环着裴远时的肩,一只手努力往前支撑着灯笼,力图让灯笼照得更远些。
这番动作,使得她整个人几乎贴在了他背上,偏偏她还不住地追问:“现在可以了吗?行不行?看得清吗?”
她简直就是紧贴着他耳边说话。
裴远时简直就要求饶:“可以了师姐,看得十分清楚。”
“哎——”清清又叹一口气,“苏少卿这事,委实是麻烦。”
裴远时无法招架了,他觉得自己不是在走夜间的山路,而是走在遍布危险陷阱的地狱道上。
是披着甜蜜外衣的,他无法说出半个不字的地狱。
“我怀疑,苏少卿根本不是在入梦,所谓梦境困住了人,是他那老仆自己臆测的,目前根本没有证据能说明他被梦魇住,我们知晓的,只有他时不时长久地沉睡而已。”
“因此,三清入梦阵才会不起作用,我来到十五年前的苏宅,那是苏少卿最为留念不舍之处,并非所谓梦境,所以我才遍寻不见一人。苏少卿没有做梦,他的灵魂与意识,应当是通过不知道的媒介去了别处。”
“尽管如此,我还是发现了好些有趣的东西。”女孩轻轻一笑,是裴远时熟悉的,狡黠又得意的笑,虽然他看不见她,但他能想象此时她眼中亮亮的神采。
“五个时辰呢,我走遍了那座宅子,翻遍了所有物事——你可不许觉得这是无礼之举,只是虚幻之境罢,并非现实,况且人命关天,就不讲究这些了。”
“就算邓伯不说,我也知道这是十多年前的景象,在苏少卿的书房,我见到了一些书信,最近的日期,是元化十五年三月。”
“苏少卿……的确如邓伯说的那般清心自持,内敛寡欲。即便是他名声最盛之时,书房内的物件也不外乎琴棋书画之类,毫无脂粉之物。”
夜风阵阵,带着些许凉意,忙碌一天的疲惫涌了上来,清清闭上眼睛,将下巴轻靠在少年的肩上,她在他耳旁低声叙述,如同切切絮语。
“书房里,最多的就是练字的帖子,厚厚一沓,每一张上面都有日期,我数了一下,苏少卿每天会写五页字。他写的是行书,行云流水,秾纤间出,练得极好。”
“这就十分有趣了,因为无论是少卿同他人的书信上,还是公文奏疏上,用的都是小楷,一笔一划,工工整整,一个人为什么会练习自己根本不日常使用的字体?换句话说,他行书写得如此好,为什么不用在别处,只在平日里练习以作消遣?”
“但是,他给某个人写的信上用的却是他平时所练的行书,单单只有那一人,那人是——”
“清竹居士。”裴远时道。
清清顿了一顿,她伸手去揉师弟的发顶:“你怎么知道的呀?”
也许是因为困倦,她的声音带上了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软和,听上去像是在撒娇。
裴远时在心中叹气,他说:“我猜的。”
清清将他的马尾揉得乱七八糟,马尾的主人此时根本腾不出手制止他,她觉得这样任人把玩的师弟很有乐趣。
“那你猜得可真准,”她懒洋洋道,“清竹居士和苏少卿往来的信件不多,只有寥寥几封,内容无非就是问安及唱和的诗篇,但是……”
“有诸多细节,我觉得十分耐人寻味,你可知道苏少卿会弹琵琶?”
“……不知。”
“哈哈,是不是十分意外?大名鼎鼎的少年探花,怎么会使这种乐伶才会用的西域乐器,这要是传出去,朝中那些酸儒难道不会将他斥个底朝天?”
“师姐怎么得知的这些?”
“他书房柜子后面挂着一把极好的琵琶,还用布笼盖遮掩,不细心一些,很难发觉。”
“万一,这琵琶是他人所赠,少卿并不会使用呢?”
“若单单只有一把琴,我怎么会下这种定论?”清清揪了一把他的发尾,不悦道,“那琴虽好,但十分旧了,上面新痕旧痕不少,一看就是时常被弹拨的。不仅如此,书柜夹缝里还有好些琵琶琴谱,养护鱼油之类。”
“原来如此,师姐甚聪敏。”
清清轻哼一声,对于这不甚真心的恭维以示不屑。
二人一时无话,清清靠在裴远时肩上闭目思索,裴远时只是低着头看路。
夜更深,山林草木间虫鸣声更盛,烛火微弱,只能照亮身前一小方天地,恍然间,裴远时觉得这条路似乎无尽头。
又走了一会儿,感觉到身上人渐渐沉重,耳畔呼吸声绵长,他猜想师姐可能睡着了。
“师姐?”他轻声唤她。
没有回应,看来是真睡着了。
她醒来应该会饿,少年慢慢地想着,这样睡着并不舒坦,他应该加快脚步回观里才是,甚至可以直接用轻功,一刻的路程,只消半刻钟就能到。
事实上,他一开始就可以用轻功,在驭着一人的情况下施展“萍踪”,这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但他没有。
反正,她也没问不是吗?
这样慢慢地走,在这个草木初盛的春夜,四周就是山野,仅他们两个人,时不时说话,看不见对方的眼神和表情,他觉得很好。
他索性脚步放地更轻更缓,想慢点走完,又拐了一个弯,熟悉的山口,他知道小霜观不远了。
她真的睡着了吗?
他忍不住又唤:“师姐。”
没有回应,只有春夜的风,轻轻拂过少年的发。
“师姐。”他语气有些惘然。
四野无人,只有天上的月亮,和背上的熟睡的女孩。
“清清……”他低声叹。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大家喜欢这一章,复健的感觉还可以,慢慢找回来了。
第48章
怦然
一觉睡到大天明,清清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满足过。等她洗漱完走到灶房,看到案台上搁着的一碗清汤面,更是十分愉快。
裴远时提着剑从外面进来时,她正坐在灶台边的小凳上,捧着瓷碗西里呼噜地喝最后一口汤。
“不错,真不错,”清清砸了咂嘴,将碗筷随手一搁,“味调得极好,咸淡适中,香而不油,撒的葱花是点睛之笔,真是孺子可教!”
听到这毫不吝啬的溢美之词,裴远时扶着门框笑了一下。
日光灿烂,少年逆着光站在门口,他应该是刚从山里晨练回来,衣裳和气息都有些凌乱。清清抬头看他,她不知道他濡湿在耳边的发,是因为汗水还是山林间的晨露。
他身上的确有露水的气息,清清想到了什么,她笑了起来:“师弟,我发现——”
她勾勾手指头,示意靠过来些,他依言走近,带着笑意低头看她,等她把这句话说完。
师弟一走近,清清反而有些不安起来,她仰着头看着眼前的少年,突然慌乱地发现,他已经这么高了。
即使依旧是青涩消瘦的少年身形,但无论是挺拔的肩,还是挽起的衣袖下露出的修长手臂,处处都在告诉她,会在春天生长蓬勃的,不止有漫山遍野的草木。
那句想说的话,突然就难以说出口,清清呆呆地看着他。
等不到下文,裴远时微微倾身,凑得更近了些,他声音有些哑:“师姐?”
他倾身的时候,清清慌张中看到了凌乱衣领中露出的喉结,与此同时,熟悉的皂角与露水相混合的香气又将她笼罩。
“我是想说,”她移开视线,讷讷开口,“你身上好香。”
裴远时愣了一下,他下意识侧过头去嗅自己的肩膀:“有吗?”
清清愣愣道:“有,昨晚上我闻了一路。”
话一说出口她就后悔了。
他因为这句话顿住片刻,然后回头看她,声音更哑了:“是吗?”
清清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也许不是,是我记错了。”
她突然很怕师弟会说什么“那你再好好闻一下”之类的话,虽然他绝不可能说,但一想到那个情形,她简直、简直……
明明,她是想借这个话来取笑他,笑他身上居然有香气,莫不是那蝴蝶仙子、牡丹妖精转生罢?他一定会又羞又窘,不知所措。
为、为什么现在羞窘难当,不知所措的反而是她?
清清身体僵硬,别扭地看着另一边,想找补些什么,却只能张口结舌,她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笨拙过。
片刻,裴远时轻笑了一下。
清清艰难地回转头,对上他意味不明的视线:“你,你笑什么?”
裴远时居高临下,他再次俯身迫近她,慢慢向她抬起手。
清清茫然地看着那只靠近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虎口有握剑的薄茧,同样的茧她也有,她不可避免地心跳加快起来。
指尖在距离她脸庞两寸处的空中停住了,十分克制似的,再没有接下来的举动。
他们面对面,已经挨得十分近,清清简直想逃开,她说:“你——”
话音未落,那只让她慌张至极的手飞快地贴了上来,从她脸上一抹而过。
清清愕然地摸了摸脸,仍是没反应过来。
裴远时直起腰,看着已经面颊绯红的少女,他愉快地勾起嘴角,摊开手——上面有一点葱花。
应当是方才那碗清汤面里的,在她大快朵颐的时候,被沾到了脸上。
清清红着脸落荒而逃。
这个石头师弟,真是讨厌死了!
清清一头钻进书房,“砰”地关上了门,将窗户两三下关好后,一屁股坐在铺了软垫的地上,胸口因为快速奔跑而剧烈起伏。
黑暗中,她喘着气,缓缓抬起手,触碰自己的脸颊。
滚烫而柔软,一如少女此刻的心情。
真是……
寂静斗室中,她听着自己乱糟糟的心跳声,乱糟糟地想着,今天的师弟真是可恶极了。
他那若有似无的笑,晦暗不明的眼神,莫名其妙的、让她慌乱的声音,全都可恶极了!
清清双手捂住脸,仰面躺倒在柔软的毛毯中,她一边在心里气急败坏地痛骂可恶的师弟,一边无法避免的回想到,那突然靠近的炽热的指尖,松散衣领下一瞥而过的喉结,以及他靠近时,自己无所遁形的慌乱心跳。
她在被褥中无声尖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