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下楼去了。
她暗自窃喜,悄悄推开了房门,赤着脚摸黑走到楼梯边上,而后蹲下身,就等着那头毫不知情的师弟如厕归来,一头撞上她的阴险陷阱。
雨仍是下,风还在刮,走廊边上的窗扉未闭,有潮湿带雨的风阵阵涌入,吹过她光裸的小腿,黑暗中,清清不禁打了个寒战。
石头师弟怎么还不来!难道今天庵罗吃太多,窜肚了不成。
又候了片刻,微黄朦胧的光晕终于再次显现,她听见若有若无的脚步声正在楼梯上响起,他终于来了。
上次师弟惹自己生气,本来想好了三五天不跟他说话,没想到一经打岔,惩罚计划全部破灭,现在可逮着了机会,必须要好好惩戒,以扬师姐之威。
少女屏气凝神,看见烛火投在地板上的光越来越亮,脚步声越来越近,心中默默倒数,只待着师弟走近,便扑出来把他吓得花容失色。
四、三、二……
她正默数着拍子,突然一阵强劲冷风吹过,那点烛火陡然熄灭,周遭的一切重新陷入寂静与黑暗。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清清一时愣住,还好,自己足够冷静从容,没有当场失声惊叫。师弟还会继续往上走,只要按兵不动,他依然会自投罗网。
只是,他怎么还不来呀?明明已经很近很近了,难道他被吓傻在了原地,不敢动弹了……
她心中闪过一丝疑虑,还未细想,一声惊雷陡然炸开,如同千钧重锤一般自天外传来,雨势随即变大,清清一个激灵,差点因为这声雷响吓一跳。
这么大的雷声,真是怪可怕的,她有点想回房间了,这个念头刚刚产生,又是一声闷雷炸响,比刚才那声有过之而无不及。
与此同时,一道闪电撕裂天空,将这处暗沉沉的小楼照得亮如白昼,蹲伏在楼梯口的清清猛然抬头,瞳孔瞬间缩紧。
她看见自己身前,分明有一个黑漆漆的人影站立着,已经不知道在那里多久了。
“臭石头!笨石头!我讨厌你,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燃烧着烛火的温暖房间内,门窗被紧紧关闭了,一切风声雨声都变得微弱。女孩抱着膝,缩在被褥中,肩膀一抽一抽,眼睫分明沾着水痕,鼻头也红彤彤的。
少年远远地坐在床沿,他几番想靠近,都被狠狠地瞪了回去,只能悻悻地呆在原地,手忙脚乱地说些安抚的话。
“不许你说话!”女孩凶巴巴地低声道。
他便住了口,但看他神情,仍是想上前来。
“你出去!我不想你呆在这里。”
他也就乖乖起了身,往门口走了两步,窗外又是一声炸雷,在门窗紧锁的情况下,仍然清晰地传入了耳中。
女孩呜咽一声,将脸深深埋进被褥里,少年立即上前,不管不顾地隔着被子拥住了她。
他低声哄:“不要怕,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怀中人没有再凶他,也没有抬起脸瞪他,她缩成一团,只露出一个乱糟糟的后脑勺,看上去真是要命的可怜。
清清其实从未害怕过打雷,她不觉得这种寻常自然气象有甚好怕的,吓到她的不是雷声,而是面前那道凭空出现的人影,也就是裴远时本尊。
她当时心脏几乎骤停,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反应过来后,眼圈红红,气急败坏地抱怨了他一通,接着就气鼓鼓地回房间了。
也许是看她真的有点恼怒,裴远时死皮赖脸地跟了进来,又是道歉又是哄,一副任打任骂的良好态度。
清清反而更委屈起来,她抽抽搭搭,含混不清地指责他,要他快出去,这已经不仅是因为对他的怨气,更多的是觉得自己丢脸后的恼羞成怒。
太跌份了!明明是去吓唬他,怎么自己反倒被吓了个大屁股墩,还要师弟来哄,我才不需要哄!快点走开!
少年全然不理会她的抗拒,他怀里是棉被,棉被里是气鼓鼓的女孩,女孩推他,又踢他,甚至用尖尖的牙齿去咬他手臂,他却抱得更紧,还把手臂往她嘴边送,好像这样就能平息她的怒气。
清清终于泄了气,她抬起了脸,怒视着近在咫尺的少年。
她的脸也乱糟糟的,刘海黏在额边,眼睫被泪水浸湿,凝成一团,眼睛中水波粼粼,鼻头和脸颊红成一片,上面全是晶莹泪痕。
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好像先前想搞恶作剧的不是自己。
被这样一张脸看着,裴远时只觉得心被软刀子切成一片片,又酸又疼。他想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刚抬起手,便被狠狠按了回去。
他低声认错:“都是我不好,我不知道那人是你,我愚钝莽撞,我目中无人,连累了师姐……”
清清终于憋出一句:“你就是愚钝莽撞,就是目中无人!”
裴远时连声应下,他又想凑近她,女孩却挣扎起来:“好热……”
她钻出被窝,叉着腰站在床榻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今天的事,不许往外透露半个字。”
裴远时不知道自己还能透露给谁,而且他也不可能会同别人分享她如此可爱的模样,但他还是乖乖点头:“记住了。”
“我最近,太累了,你知道的,每天东奔西跑,心力交瘁,所以心绪脆弱敏感了些,本属正常。”
裴远时真挚道:“师姐辛苦了。”
少女高高扬起下巴,努力恢复着神气:“我,你,我是从来不害怕什么打雷闪电的,今天之所以跑出来,是担心你害怕,所以特意来护着你。”
裴远时忍不住笑了,但这丝笑意很快便被收敛,因为师姐又威慑性地看了过来。
他只能说:“有劳师姐,愚弟不堪重用,让师姐费心了。”
清清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她忿然道:“你现在的确不堪重用,还不好好遵医嘱,赶紧好起来,大半夜出来吓人做什么。”
“对了!”她一拍手,“我竟忘了告知你,昨天莫鸠同我说,你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如若情况顺利,过两天便能自由行动啦!”
裴远时仰着头看着破涕为笑的少女,她还在抱怨,尚有怒气,但转眼之间就开始关心他,为这点好消息欢欣鼓舞。
他的女孩怎么能如此可爱。
“等你出来了,我们可以去山里摘庵罗,要走好久好久,但路上景致相当不错,有一处天然的大坑,站在坑底喊叫,四壁都有回声……”
她眉飞色舞,滔滔不绝起来,少年温柔地注视着她,任凭自己的心软成一片湖。
他觉得此时此刻,他应该亲一亲她,为刚刚那点不愉快,也为自己此刻愈来愈炽烈的心绪。
但紧接着,他听到了一个人名,这个名字立即打消了当下所有绮思。
“是谁带师姐去的?”
“道汀呀,”清清重新坐了下来,她莫名地看了他一眼,“他什么树都认得,什么路都找得到,和他在一起,省了好多功夫。”
裴远时便顿了顿,他艰难道:“可是你说过,他很不友善,很排斥外人……”
“咦?我有这么说过吗?可能一开始还不熟悉,那是误会吧。”
“师姐现在同他很熟悉吗?”
“是呀,我每次去送药都能碰见他,经常在一处说话,这几天他带我去了山里好多有趣的地方。”
少年默然,迟迟没有再开口。
清清却打开了话匣子:“道汀他真的很厉害,上次他带了一把弓,我们走在树林子里,听见声鸟叫,就那么一声,他马上引弓拉箭,一下子就把它射了下来,我都没看清鸟在哪儿呢!”
“他人也好聪明,不仅仅汉话说得好,连许多典故成语都听得懂,虽然话不多,但十分可靠。那么深的腿伤,不出四五日就能行动自如了,这山里的异族人体质真不一般。”
裴远时突然开口:“不像我,十天半月都只能闭门不出。”
“这怎么能比?你们一个内伤一个外伤……扯远了,反正他虽然看上去凶,但心肠是很好的。我同你说过,我就喜欢深山,以后老了,也情愿呆在山中,看看雨,听听风,哪里也不用去,这些话你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
“那天我同道汀闲聊,也把这番话给他说了,结果他好认真地同我说,如果喜欢这里,便可以留下。”
少年轻声问:“那师姐怎么说?”
“我当然说不行啦,我还有自己的事要做,但是以后没准会怀念在苏罗村寨的日子,毕竟这里太漂亮了。”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话,唇舌有些干燥,便努力伸手,去够床边上的杯子。
裴远时将杯子递给了她:“那他还说了什么吗?”
她接过,仰头便喝了起来,饮毕才慢悠悠开口:“他说,他会一直在这里,如果我想来,随时都可以来,他会等我。”
她眨了眨眼睛:“就算是老了,五六十岁了,他也会等在这里……咦,当时听着还没什么,怎么转述出来怪怪的?”
裴远时笑了一声:“师姐也会觉得怪怪的吗?”
清清摸了摸鼻子:“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裴远时猛地凑近她:“什么感觉,师姐对他有感觉?”
清清面露纠结:“感觉……不是,你这个问题也怪怪的啊!”
裴远时连连冷笑:“我不能出门的日子,这个野人倒是没闲着。”
清清不悦道:“什么这个野人?他是我的朋友,你不许这么说他。”
“好,”少年轻声说,“我听师姐的,你不让我这么说,我就不这么说。”
他伸出手,慢慢抚上了她的脸,声音可怜极了:“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药也吃了,血也放了,一步都未曾出去过,我很快就能好起来。”
“但师姐却有新的朋友了。”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墨眉下潭水般的双眼深深注视她:“他对你那么坏,还差点伤了你,如果师姐不计较,那我也不计较,但是——”
少年埋首在她颈侧,用一种类似于恳求的声调:“我绝不会像他那样,我不会把箭对准你,我——”
他突然话锋一转:“师姐不把我推开吗?”
清清正被他的变脸弄得晕头转向,她茫然道:“啊?”
少年便不再说话,他深嗅着女孩脖颈中的清香,而后轻轻地吻了上去。
第89章
三月
脖颈间的柔软一触即离。
“诶!”少女抬手去推,“不可以亲这里!”
少年仍她推搡,岿然不动。
“那可以亲哪里?”他哑声问。
“哪里都不行!”
遭到拒绝的裴远时将下巴搁在她肩上,他闷声说:“师姐真小气。”
清清气恼道:“说我小气?那我也亲你,你乐意吗?”
裴远时低低地笑,他用额头蹭女孩的耳尖:“乐意呀。”
清清被他弄得十分痒,她扭动起来:“你这是,慨他人之康……”
“师姐那么爱护我,对我再慷慨一些,不好吗?”他在她耳边用气声说。
“你,你……”清清猛地向后跌坐,接着连滚带爬地从榻上下来。
榻上的少年仍保持往前倾的姿势,他注视着她,不甚明亮的昏黄烛光下,他的双眼更黑,长眉更浓,高挺的鼻梁在脸侧投下阴影。
他噙着笑意:“我什么?”
清清如临大敌,她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是不是……”
“我是不是什么?”他低声追问。
“是不是……”
少年深深地凝视着她,他此刻的眼神让清清觉得,他好像比自己更想面对这个问题。
他不说话,却全是无声催促,他迫切地想将答案说出口,那些已经在心中过了无数遍的话语,统统说与她听。
好像一个早已背完整本书的小童,只巴巴地等待先生来考校,在被念到名字的一瞬,已经足够欣喜与骄傲,迫不及待地准备迎接表扬和赞许。
只可惜,清清不是先生,裴远时更不是什么乖巧小童,他要的远远不止那点口头赞美,她也绝不会轻易让他尝到甜头。
她察觉到了什么。
心依旧跳得很快,脸仍在发热发烫,但她却突然有了笃定,在迷乱的心潮中,这点笃定让她不再那么慌乱。
她已持到那根看上去最吓人的教鞭,要好好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童,要他知道,想得到嘉奖,得需付出多大的努力。
女孩深深地吐息,她看着少年炽热的眼神,缓慢地、恶劣地开口。
“我想说,你是不是睡不着呀?怎么大半夜还赖在师姐房间不走呢?”
裴远时被扫地出门了。
清清听着雨打屋檐的响声,将脸深埋在松软被褥中,嗅着清新干净的棉花气味,过了很久才慢慢有了睡意。
她想,一墙之隔的另外一个人肯定也是这样。
想到这里,女孩在心里偷偷笑了。
三月会在三月初十举办。
三月刚至,寨中人们便忙碌起来,他们在宽阔的坝子中用木头搭建起高台,鲜艳的布料裁成旗帜,美酒一坛坛地送往族长所在的吊楼,猪羊之类的牲畜也拉出来不少。
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欣喜,他们互相点头致意,轻声说着“茹布查卡”,比平日里更虔诚专注。
三月初七,清清发现寨中的男子不再起早贪黑去往北山,他们留在村寨,帮忙准备节庆。面罩也全部摘下,露出或粗粝或深邃的面容,她在吊楼上看着,觉得道汀果然是其中最俊美的。
他们看到清清时,都十分惊讶,忙于祭祀太久,竟然不知道村中何时来了个陌生汉人女孩。双方之间有短暂而友好的交流,苏罗人都是大同小异的淳朴好客,他们热情地邀请她参加三月会。
“和我们一起,庆祝茹布查卡赐予苏罗的一切!”
其实用不着他们邀请,第二天,族长便找上了她。
她发出邀请,要师姐弟二人务必来参加苏罗人一年一度的盛会,清清自然欣喜答应了。
族长又问候了几句,类似于在寨中的生活可还习惯,有无任何不便之处,清清都一一答了。
最后,女子才柔声询问:“之前拜托道长的事,现在如何了?”
清清回答道:“已有眉目了,今日寨中太热闹,不方便做事。等三月会过去,我会把它完成。”
古拉玉迟疑道:“……眉目?”
清清笑道:“我观中有一门道术,可探寻他人记忆,我前几日用了这个方法,看到了令妹的一些生前片段,我想,其中有些便是她执着徘徊的原因。”
古拉玉顿了顿,随即露出温和笑意:“是吗?真是劳烦了。”
二人陷入沉默,古拉玉说完这句话便不再开口,她视线放在空中某个点,怔怔地出神。
半晌,她如呓语一般开口:“记忆中……看到的阿丹是什么样子的?”
清清轻声答道:“她很白,很瘦,眼睛十分漂亮,发髻上喜欢戴一朵红色山茶花。”
古拉玉露出一丝微笑:“阿丹她的确很漂亮。”
清清静静地说:“她似乎有喜欢的男子。”
古拉玉垂下眼,她轻轻地说:“嗯。”
三月十日那一天,所有苏罗人都聚在了那株杜鹃树下。
树旁已经搭建起高大的木台,摆放了长长的桌子,撑起的旗杆上装饰着花朵,空气中弥漫清冽酒香。
每个人的身上都涂抹了鲜艳色彩,他们脖子上戴着鲜花编织而成的花环,双臂尽可能地戴满了银饰,行动间,叮叮当当一阵脆响。
受邀的两个外乡人脖子上也挂了花环,清清不觉得有什么,但一看到裴远时面无表情地佩戴着红红黄黄的花,就觉得十分好笑。看一眼便笑几声,最后都不敢多看。
在这大好日子,莫鸠终于开了金口,允许裴远时出门来,还千叮万嘱了一大堆注意事项,譬如绝不能饮酒,不能随便动用真气,不能受凉受冻等等。
太久没出现在寨子中,村中人几乎都快忘了这个少年,女孩们好奇地打量他,时不时窃窃私语,朝他投来火辣的眼神。
频频投来的视线终于引起清清的注意,她咦了一声,问身边的古拉朵:“待会儿喝完了酒,是不是每个人都要跳舞?”
古拉朵点点头,她是这次三月会领舞的女孩,以往都是阿丹负责这一环节,但阿丹不在了,这项任务落到了她头上,她虽然练习了半个月,但还是有些紧张忐忑。
或许是看出她的焦躁,清清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头,古拉朵今天破天荒地穿了筒裙,头发也盘了起来,但没有丝毫违和怪异,她仍旧十分美丽。
一声号角突兀地响起,越过嘈杂人群,在四周巍峨青山之间回荡。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敛容屏气,朝着山的方向,双手合十,高呼一声“茹布查卡”,而后恭恭敬敬地下拜。
清清和裴远时入乡随俗,也跟着人们下拜,第一次见识原始部落的独特习俗,她既好奇,又觉得有趣。
这一拜持续了很久,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挤挤挨挨的坝子上,竟安静得可以听到鸟叫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