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她们显然比淑宁幸运些,不用踩花盆底,只需要学习如何低眉顺眼地跟着人后头走路,以及给人磕头行礼就行了,不过练习的对象是崔嬷嬷。冬青倒罢了,素馨恨得牙痒痒,路过小厨房时,见厨子在做吃食,便特地在给崔嬷嬷做的软绵绵的粥里加了生水,让她拉了两回肚子,还以为是天冷着了凉。素馨暗地里发笑,心里的怨气倒少了几分。
日子一天天过去,淑宁的花盆底也渐渐增高了,人又瘦了一圈,脸都尖了。最大的好处,就是皮肤白了细了,尤其是双手,因崔嬷嬷捣鼓出一罐药泥,让她每晚睡觉时敷上,又用各种磨石细细磨掉茧子死皮等物,所以变得又白又嫩,虽然尺寸还小,已经有些“纤纤玉手”的感觉了。另外,就是她的双腿,如今挺有力气,在院子里走上十圈八圈,都不会累。
淑宁心情很复杂,虽然厌恶崔嬷嬷,但也知道她的做法有效,身为女孩子,自然是爱美的,但想到自己受的罪,却高兴不起来。
妹妹受的种种苦处,端宁其实早就知道了。他本来要阻止崔嬷嬷,但翌日外祖母却派了一个管事来说了他几句,他只好忍下这口气,但心里仍为妹妹心疼,常常过去慰问。后来,新院子的工程完成了,他看着长福搬东西布置,忽然灵机一动,便买了些老年人爱吃的点心,拿到崔嬷嬷跟前,笑着陪她说闲话,却又没说什么。等过了两日,崔嬷嬷看到他,已不再那么冷淡了,才提出说,新房建好了,但自己不懂布置,而长福二嫫布置的屋子又总让人不满意,妹妹原本跟母亲学过这个的,不知可否让她来帮帮忙。
崔嬷嬷拿眼盯了他好一会儿,又看了看院子里正踩着两寸高的花盆底来回走动的淑宁,喝了口茶,才慢条斯理地道:“罢了,这也是家务活,早点学学也好。只是每天只有半个时辰,绝不能超过。”端宁心下一喜,但面上却没露出来,谢过崔嬷嬷后,又陪着她说了一会儿话,才离开了。
淑宁知道后也很高兴,半个时辰,就是一小时,能歇那么久当然是好的,平时她顶多就是每隔半个时辰歇上一盏茶的功夫。而且去布置房屋,只是借口,长福有多年经验,自然知道该怎么做,自己最多是提些意见,这半个时辰时间,等于是自由放风的时间了。
于是她每天下午都到新院子去,在廊下坐下半个时辰,然后时不时地提些意见,比如书房里书架条案的摆设,以及院子里新种的梅花等等,过得很快活。端宁还特地叫人买来各种美味糕点,或是酱牛肉熏鸡等物,在自己住的厢房里给妹妹补一补。淑宁高高兴兴地吃了美食,不过还是会注意要漱口洗手,回去继续训练前,先换一身衣服,免得让崔嬷嬷闻出味道来。
端宁衙门里工作有时忙了,很晚才回来,便派出手下的丫头茶香,和冬青一起哄崔嬷嬷开心,陪着说话捶背之类的,让她没空注意别的事。淑宁便仍旧每日到新院子里“帮忙布置”,稍稍松口气。
一日,端宁正陪妹妹聊天,见她时不时地捶腿,便皱了眉:“很累么?那崔嬷嬷着实过分!偏偏外祖母又替她撑腰。”淑宁笑笑:“我现在已经习惯了,开始时更难受呢。现在我只想着尽快学完,好请她走人。”
端宁沉思片刻,抬头问道:“我瞧妹妹的性子,也不是个能受约束的,若是真被选中,可怎么办呢?”
淑宁怔了怔,苦笑道:“还能怎么办?当然是尽量达成最好的结果了。我可不想任人摆布。”
端宁低下头,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说些开心的事吧。算起来桐英有好些时候没来了,你可知道他如今在做什么?”
做什么?难道他做了什么好笑的事吗?
第173章
萌芽
端宁忍笑道:“他先前领了礼部的差事,图人家衙门清闲,没成想遇上忙碌的时候,因此后悔了,到皇上面前哀求,说想进兵部做事呢。可当初皇上本就安排他进兵部的,也不知他是听了谁的撺唆,硬要到礼部去,如今正生气呢,便吊着他不放。如今桐英天天到我们兵部来晃悠,要咱们老尚书帮他说好话。”
淑宁有些诧异:“哥哥怎么知道皇上的打算?”端宁笑了:“我们都知道,皇上特地嘱咐我们部里的几位大人不许帮桐英说话,好让他得个教训。其实皇上早就想让他来了。我当初只是帮着抄写整理些东西,如今翻译文书时就已做得很顺手了。桐英是亲身到过西北的,想必更清楚当地的情形。他出身铁帽子王,父兄都是领军的,他来兵部是再合适不过了。”
听起来似乎是皇帝在故意吊着桐英玩啊,想象一下康熙皇帝提着根钓鱼竿引桐英上钩的样子,淑宁忍不住笑了:“桐英哥一定焦急得不行吧?他当初怎么会听了别人的撺唆呢?清闲日子没过上,想回头又被人捉弄,真真可怜。”她说的这“可怜”二字却带了一丝幸灾乐祸。
端宁道:“谁叫他打算办差的时机那么不巧?当时朝上不是正为钟表工场的主事人选吵个不停么?都说要选一位身份尊贵的。别人见他要学办差事,担心他会占了那位子去,便索性哄他去了礼部。桐英正要寻那人晦气呢。照我说,他也算自找的了,好好的跑礼部去做什么?若是进了兵部,如今正好与我做伴呢。”
淑宁想了想,却道:“照我说,桐英哥不管去了哪个衙门,都是清闲不下来的。他那个性子,有些矫枉过正,又是一但负起责任,便不肯马虎的人。若他真是个能享清闲的,就算礼部的差使再多,他便整日坐在衙门里喝茶闲聊,又有谁去说他的不是?分明是他自己要做事,才会这么忙碌。所以,不管他到了哪个衙门,其实都一样。”
她这话是有根据的。桐英身为家中次子,又算不上武艺高强,若是真要享清闲,只需到宫里当个宗室侍卫,隔几天当当班,平时还不是他爱怎么闲就怎么闲么?可他却偏偏又要学画,又要办差;他一个宗室子弟,身份尊贵,便是皇子阿哥要结婚,那些事务也有礼部的官员去做,哪里用得着他亲自过问?可他却偏偏跑来跑去忙个不停;还有在西北的时候,只要把情报送回来就行,他却在横穿大漠的途中还到处去打探情报、视察地形,这不是要求高又是什么?
至于说他矫枉过正,只要看他一在家里过得不舒心便跑到别人家里住,还有为了斩断姑娘家的情思便故意吓人家就知道了。有时候,他明明是好意,说的话却总能叫人恨死。说到底,不过就是性子别扭罢了。淑宁想到往日相处的情形,嘴角微微含笑。
端宁看到妹妹的神情,却有些若有所思:“你对他倒是挺清楚么,我认识了他这么多年,才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呢。看起来似乎为人散漫,其实做事很可靠。他在礼部几个月,人人都说他不错。”
淑宁听他这么一说倒被提醒了,心想自己什么时候对桐英那么了解起来?不过她没有仔细深思这种不自然的感觉,只说:“我好歹自小就认得他了,再说,这两年相处的时间也多,自然不难看出来。”
端宁安静下来,不知在想什么,淑宁有些奇怪,便只是低头吃茶,然后瞥了几眼桌上的一叠公文。端宁每天都要带公事回来做么?难道就是为了让妹妹能多休息一会儿?
“妹妹。”端宁忽然开口道,“关于选秀的事,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淑宁有些诧异:“哥哥今天是怎么了?阿玛额娘在家时咱们不是都商量过了么?”
端宁摇头道:“当时虽说有了定论,但我觉得还是太不稳当了。宫里的贵人们会怎么想,我们根本不知道。若是他们一时兴起,或是听了别人的话,便随便给你指了婚,又该怎么办?”
他看着妹妹瞪大的双眼,叹气道:“选秀不光是选容貌,还要看各人的家世背景。就算你表现得再平庸,也不会成为无盐女或河东狮。别人只看大伯父的职位和外祖家的门第,便不会忽视你。近来外头有传言,说威远伯府的三小姐是个娴静端庄的大家闺秀,已有几户人家在打听你了。”
淑宁大惊:“怎么会这样?我明明很少在外人面前露脸啊?再说,不是还有二姐姐么?”
端宁苦笑道:“二妹妹眼下差不多已算是有主的了,别人自然会关注咱们家的其他女儿。你虽然少与外人来往,但也认得几户人家,名声还是会传出去的。再说,伯父伯母、叔叔婶婶们,也会放些风声。你是府里的姑娘,日后嫁得体面,他们脸上也有光。何况还有外祖父家。”
淑宁咬咬唇,心中暗恨。平时自己一家有什么困难,也没见这些近亲伸个援手,一到选秀,看着似乎有利可图了,就一个个忙不迭地来指手划脚了。她实在受不了这种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的状况,就好象是心头的一根刺,让人难受至极。
端宁看到妹妹快要把嘴唇咬破了,忙道:“别咬了,我心里也难受得很。这两天我总想着,与其受制于人,倒不如先作好打算,无论选秀结果如何,咱们也不必担心。”
淑宁忙问:“哥哥有什么好办法?快说来听听。”
端宁道:“要是前两轮里落了选,咱们自然不必操心,但若未能落选,就要面临宫里的大挑了。这种大挑,分四拨。头两拨的皇上选妃与皇子选福晋,咱们先前都想过了,多半不会轮到妹妹头上,不必太过担心,只是这第三拨和第四拨,分别是亲王郡王和宗室子弟,这一关才是最危险的。因为人数众多,又身份尊贵,咱们实在猜不准他们的心思,甚至……若是被亲王郡王挑中,当的是正室还是……还是侧室,都没法说准……”他仿佛觉得这是难以忍受的情况,说出来时有些艰难。
淑宁这些天读了不少宫规礼札与各家王公的介绍,倒也明白他的意思。亲王侧福晋中,也有轻车都尉的女儿,这个爵位,实在不算太高。皇子们普遍封爵尚低,所以不必担心,但在这个时代,年纪较大的王爷们,仍会给自家添一两位年轻的侧室。她以往只担心数字军团,想法实在是太狭隘了。
“哥哥到底有什么想法,只管说出来。”她轻轻道,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端宁深吸一口气,道:“妹妹,你觉得桐英怎么样?如果说……如果说将来你被指婚给他,你……你是否愿意?”
淑宁心中顿时掀起惊涛赅浪,面上虽不露,但心跳却猛然加快了,耳边渐渐发起热来。
嫁给桐英?嫁给那个笑嘻嘻地、总是说些让人生气的话的少年?嫁给那个实际上内心很柔软的男孩子?!
她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却不知为何,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想起雨中的那张灿烂的笑脸。
打住打住!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哥哥不过是提个意见,你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做什么?!
她努力按捺住心情,有些艰难地开口道:“哥哥为什么会这么说?桐英哥……不是一直与我情同兄妹的么?”
端宁仔细端详着妹妹的神色,心下微叹,道:“他身份够高,又有圣眷,相貌才学人品都是好的,而且又和我们自小相识,彼此知根知底。最重要的,是他立志只娶一位妻子,不愿纳妾,要一生一世一双人,恩恩爱爱白头到老。哥哥在宗学三年,认得的宗室王公子弟众多,其中好的已是少了,就算才学出众,性情直爽,也不是会一心一意待妻子的人,象桐英这样的,实在算是凤毛麟角。若是别人,我还不放心,但若是他……倒也算配得上妹妹。”
淑宁还是头一次知道桐英不愿纳妾的事,心不禁跳得更快了,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道:“哥哥的想法,固然有道理,只是不知桐英哥怎么想?”
“这……”端宁有些犹豫,“我还不曾问过他。”
淑宁闻言苦笑道:“原来只是哥哥一厢情愿。其实从小到大,我与桐英哥都只是象兄妹一样相处,并没有男女之情。只是,他既然只想一夫一妻,必然希望那是他心爱的女子。若哥哥真的向他提出请求,或许他会看在素日的情份上,答应去求指婚。若我真的嫁给他,他也会待我很好。但如果将来他遇上真心相爱的女子,却又该如何是好?以他的为人,必然不会坏了自己的原则,可那样不是就太苦了么?”
端宁张了张口,良久无言,好一会儿后才黯然道:“是我想得不周全,光是考虑妹妹的终身幸福,却忽略了桐英的想法。我真是愧为人友。”
淑宁忙道:“哥哥也是为了我着想,桐英哥性子豁达,绝不会怪罪的。何况你又不是要害他。”端宁笑笑,面上仍有些愧色。
淑宁看到他眼中的血丝,以及面上的倦色,不禁有些心疼。她瞄了一眼桌上的公文,搀住哥哥的手臂,微笑道:“好哥哥,为了妹妹的事,叫你这般费尽心神,都是我的罪过。我有那么好的父亲、母亲、哥哥、弟弟,一定会平平安安、和和美美的。离选秀还有好几个月呢,咱们一定能想到办法的。你别太担心了,也别为了我,耽误了公事。”
她为什么要埋怨那么多呢?有那么好的家人给她当后盾,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她都会努力克服的。
端宁摸摸她的头,轻轻叹了一口气,心中却暗暗下了决定。
……
淑宁与端宁谈起选秀的事,不小心忘了时间,等砚香在门外提醒时,她才发现与崔嬷嬷约好的时间已过了近半刻钟,忙匆匆告别兄长,踩着花盆底急步走回槐院,途中几次想要脱掉鞋子跑步,终究因为一路上都有人来往而作罢。
回到槐院,崔嬷嬷坐在院中,冷冷地望着她。淑宁忙走过去向她请罪。崔嬷嬷却只是淡淡地道:“今儿姑娘是初犯,倒也罢了,只是往后别再忘了才好。今天迟了半刻,就多练两刻钟吧。”淑宁差点咬碎一口银牙,却只能作出受教的样子,行礼应了声是。
迟了一点点就要多练四倍的时间,这惩罚够厉害的。其实这位嬷嬷并没有那么好说话,虽然端宁哄得她松口,给了淑宁一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可一但超过界限,她还是会半点情面都不讲。淑宁暗暗提醒自己,再不能犯同样的错了。
到了晚上,她躺在床上,忍不住回想起今天哥哥说过的话,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心里乱成一团麻。
她时而想到,相对于自己两辈子的年龄,桐英只能算是个小屁孩,自己怎么可以嫁给他?!但转念又想,自己是穿越者,若按两辈子的年纪算,难道要嫁大叔么?!她忽而想起桐英在房山别院的几次恶作剧,还有那叫人恨得牙痒痒的笑;忽而又想起雨天里的那一把伞、那一件斗篷,还有那幅精心画就的广州风情……
她想了半天,忍不住捶起自己的脑袋:大冬天的,发什么春啊?不要再想了!若是纵容自己的心思发展下去,等选秀结果出来的时候,只会落个伤心而已,无论如何,不能再想了!
她不停地告诫自己,终于慢慢地冷静下来,直到四更天,她才浅浅地睡着了。
第二日一早,她顶着一对黑眼圈出现在崔嬷嬷跟前,后者轻轻皱了皱眉:“姑娘昨晚没睡好么?莫非是火气太大了?回头叫丫头到我那里拿点药丸吧,顺道抄个方子回去。现在倒罢了,选秀时万不可再这样。”
淑宁心中一动,忽然有了个想法。
又过了几日,已是腊月中旬了,保定那边送了信回来,张保一切顺利,公事都上了手,再过些日子,佟氏将会先行回京。淑宁与端宁得知,都很高兴。
这天下午淑宁正在练习走路,因昨夜里下了雪,她便在廊下走。如今她踩着两寸的花盆底,已经走得很自然了,崔嬷嬷正打算再给她加半寸,目标是在新年时能穿上那两对三寸高的花盆底。
茶香忽然跑过来道:“姑娘,桐英小公爷来了,可四爷还没回来呢,请姑娘过去陪着说说话吧。”
淑宁停下脚步,望向崔嬷嬷,见她眉头轻皱,忙道:“这位小公爷,是哥哥的至交,平日里也是常见的。他有好些天没来了,既然哥哥不在,我该过去陪陪才是。正好时间差不多了,我顺便过去瞧瞧新院子里布置得怎么样了。”
崔嬷嬷道:“年轻女孩儿怎么好单独见男客?我让人跟着你去吧。”于是便吩咐身边那婆子随淑宁过去。淑宁无法,只好应了。
一进新院子门,她便看到一身灰白素服的桐英正站在新种的梅花边上。好些日子没见了,他似乎瘦了些,但精神却很好。听到脚步声,他回头一看,笑着喊了声:“淑妹妹……”他发现了淑宁身后的婆子,愣了愣。
淑宁回想起前几日的心思,微微有些不自然,面上掩过去了,笑着行礼道:“桐英哥真是稀客,听说你最近贵人事忙,今儿怎么有空光临寒舍?”
桐英摸摸头,笑道:“昨儿见过你哥哥,说是新院子建好了,叫我过来看看,能不能帮忙弄几幅画挂挂。他还没回来么?”
淑宁道:“平日这个时辰他该回来了,今天可能是有事耽搁,想必也不用等很久,桐英哥屋里坐吧,外头冷。”说罢便要迎他进门,却被那婆子拦住道:“姑娘,怎么好跟男客单独进屋?”
淑宁皱皱眉,道:“你跟进来侍候就是了,难不成这天寒地冻地,要客人待在外头不成?”那婆子住了嘴,低眉顺眼地垂首应是。淑宁不理她,把桐英迎进了新书房。
桐英悄悄问了句:“那婆子是谁啊?怎么管得这样宽?”
淑宁撇撇嘴:“我外祖母派来的嬷嬷身边侍候的人。”便不再多说了。
“哦?”桐英用眼角瞥了那婆子一眼,轻轻冷哼一声,“原来如此。”
第174章
梅思
在书房里坐下后,淑宁叫砚香奉茶,而茶香则按往日做的那样,去槐院陪崔嬷嬷,那婆子进了屋,便守在离门口不远处,砚香退下去时,瞟了她一眼,在门外站定,听候差遣。
淑宁问:“桐英哥最近可好?我听说你忙得很,看着连人都瘦了一圈,可要多保重身体。”桐英笑道:“没事,就是累了些,你还不知道吧?皇上如今已经许了我,等明年开春就调我到兵部去呢。不过现在要继续办礼部的差事,时不时地还要到兵部去帮点忙,因此十分忙碌。”
“咦?那你可是得偿所愿了。只是桐英哥为什么要调到兵部去呢?”
“在兵部容易立功啊,我总不能光吃老本吧?”桐英微微一笑,“如果我在皇上面前更有份量,想求什么事也容易心想事成啊。”
咦?淑宁忽然觉得桐英的目光中有些别样的含义,但一时又捉摸不定。
“而且礼部的活虽然体面,却琐碎得紧。”桐英很快诉起了苦,“你说这些王公大臣怎么就那么奇怪呢?秋天的时候,扎堆似地娶妻纳妾,到了冬天,却又扎堆似地办丧事。我这个月,至少有一半时间在穿素服。”
淑宁认真看去,果然他这身衣服与平日见的白衣服不同,完全没有装饰花纹之类的东西,连荷包也只戴了一个蓝色的:“可是有哪位贵人薨了么?”
桐英有些诧异:“你不知道?宫里的贵妃娘娘没了,就是钮祜禄家那位。”不过他很快就醒悟过来:“是了,你最近都在家里学规矩,外头的事都不知道吧?”他瞥了一眼门口那婆子,悄声道:“是不是很辛苦?我听你哥哥说,你受了大罪了。”
淑宁微微笑道:“还好,刚开始有些难受,但现在已经习惯了,就是有些累。”
桐英摸摸头,吱唔了几声,从袖里掏出一个小匣子来,递给淑宁道:“这里头有个小瓶,装的是特制的药水,滴两三滴进一盆热水里,晚上泡泡脚,第二天会松快许多。还有这个……”他从另一只袖子里掏出一个蓝色绸包来:“这个也是我们家的秘方,里头的药丸,你每晚取一粒,用热水化开服下,可以减轻疲劳。”
淑宁有些吃惊:“这……这可太感谢你了,这药很珍贵么?”
“呃……”桐英笑笑,“没什么,你用完了再问我要。其实我早该送过来的,先前我光顾着忙自己的事了,竟然疏忽了你这边。”
淑宁心下感激,其实现在自己已经习惯了,除了累些,也没什么难受的地方,不过桐英的一番心意,她还是会收下的。她再次向桐英道谢,桐英只是摇手说不必。
淑宁想到彼此的交情,觉得也不必太客气了,便大大方方收下,然后请桐英参观新院子,顺便给点意见。
虽说她每日过来半个时辰,是端宁的借口,大多数布置新房的工作仍由长福二嫫夫妻负责,但她既顶了这个名头,也不好不出一点力,因此还会给些意见。除去正房不归她管,几个仆役住的屋子交给长福负责外,其他地方她都插了手,尤其是书房。这里的所有布局摆设都是她负责的,因此才会收拾得格外清雅,连用的茶具与文房四宝也与众不同。
除了书房,她最得意的便是院子里种的几丛梅花。那是特意请了极有经验的老师傅出马,分别从房山别院和伯爵府花园里移植过来的,多数是红梅,也有几株粉的白的黄的。她亲自选择了栽种地点,让那梅花看起来仿佛布满整个院子似的。加上昨天刚下了雪,有几株红梅开得格外鲜艳,映着白雪好不精神。
她早盘算好了,府里的几个院子,包括自家的槐院,大房的竹院,四房的菊院,以及现在庆宁住的桃院和顺宁住的杏院,都是以院中所种的植物命名。如今哥哥的新院子种了梅花,就该叫梅院了。
桐英似乎也很欣赏院里的梅花,笑着说:“看那红梅开得这么好,这院子干脆叫梅院算了。”淑宁怔了怔,也笑了,看来桐英也有一样的想法呢。
“哎呀!”桐英忽然叫出声来,吓了淑宁一跳,只听得他说:“怎么办?我手痒了。淑妹妹你不知道,我自入冬以来便一直练画梅花,天天都要画上几幅,是老师布置的功课。结果现在我一见梅花,就忍不住想画了。这里可有画具?我想画两笔。”
“自然是有的。”淑宁道,“哥哥虽然不爱画,可即将过门的嫂子却是学过的,因此我在这书房里添了全套画具颜料呢。”她找出一叠大幅的夹江纸,铺了一张在案上,又把几样画具一一摆开,见桐英正盯着屋前那丛梅花细瞧,便索性到屋后的水缸里舀了水,亲自帮桐英磨起墨来。
不一会儿,桐英有了腹案,走到案前执笔,因见那画笔是新的,便取了端宁平日用的旧笔,蘸了墨,看了看笔头,在纸上刷刷画了几笔。起初看不出是什么,后来渐渐显了山石的模样,可以认出那是梅花底下堆的几颗怪石,只是比实物更有气势些。然后他又从下到上画了曲折的粗枝,渐渐变细,最后用笔尖收了顶端,又再从底部开始画另一枝。
淑宁看着他画出了一丛梅枝,又另换了细笔画起了旁枝,看样子是幅水墨写意。她瞧了眼屋外那丛红梅,忽然觉得桐英或许需要红色颜料,便寻了朱砂和几个白瓷碟子来,斟酌了一下份量,调出半碟红色来。
桐英画完了梅枝,手上的笔在空中略晃了晃,似乎只是无意识的动作。淑宁看见,猜想他会不会是需要清水,便把那青瓷莲叶水丞往他右手边挪了挪。不一会儿,桐英果然将笔往水丞里沾了沾,瞧见旁边有白碟子,便在那碟子上头调了点淡些的墨色,画了几枝远些的枝干,然后端详片刻,才用另一枝笔沾了朱砂,点起梅花来。
他几笔点成一朵红梅,有盛开的,有含苞的,也有花骨朵,红艳艳地布满了枝头。等他点完几朵花蕾,颜料已用去七八成,他又将剩下的朱砂加水调成浅红,画了几朵背影中的梅花,然后用细笔沾墨勾了花蕊。
他这里修修,那里补补,又再看了一会儿,满意地点了点头,待要找水洗笔时,却看到淑宁捧了笔洗进来,里头是刚换上的清水。他愣了愣,瞧了眼案上的东西,笑了:“怪道我今天画起来格外顺手,原来是淑妹妹在帮忙的缘故。看来你我合作得挺默契么,你连我要用什么东西、画什么颜色都知道。”
淑宁笑道:“好歹我也是学过画的,虽说比不上你的本事,却也知道些皮毛。院子里的梅花,今天红得这样好看,若你只用水墨,未免辜负了它的好颜色。要想画得精神,自然是要调出最鲜艳的朱砂来。”
桐英笑笑,又看了一下自己的作品,问:“你觉得我这画怎样?”淑宁仔细瞧了,道:“自然是好的,不过与平日寻常见的梅花图略有些不同。如今的人画梅,都爱画出清冷孤傲的感觉来,但桐英哥笔下的梅花,却开得欣欣向荣,瞧着比真花还要繁茂些呢。”
桐英笑道:“那梅花若是长在山野之地,在凛冽寒风中傲然开放,自然是该画出一株瘦梅,孤芳世外的清冷感觉来。但你家这红梅,生于富贵之家,日日有专人看守照料,若还摆出孤傲清冷的模样来,未免太过矫情。既是生于富贵,便索性尽力开得繁盛些,既报答了照顾它的人的一片好意,也能得到更多关注不是?”
淑宁道:“听你这话,倒觉得这梅花也有心思,更象是个人了。”桐英笑笑:“你不是梅花,又怎知它没有那个心思?”
他提起笔,欲在画纸上题字,却又住了笔,看了看淑宁,犹豫一下,对她道:“我想给这画题首诗,但又不知合不合适,淑妹妹帮我看看可好?”说罢便拿过另一张纸,在上头写了首诗,递给淑宁瞧。
淑宁看了,却是一首七绝:“并蒂连技朵朵双,偏宜照影傍寒塘。只愁画角惊吹散,片影分飞最可伤。”这诗她读过,是元朝冯子振的《鸳鸯梅》,但看这诗句内容,她却觉得很是古怪。这诗与画格格不入,桐英就算再不擅长诗词,好歹也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又是学画的,对诗词应该有一定的鉴赏能力才是,照理说应该不会犯这种错啊?
难道他是故意的?可这又有什么用意呢?
她忽然有了一个念头,但又不敢相信。抬眼瞧瞧桐英,只见他正微笑着看她,目光温柔,她心中一动,有些不敢肯定起来。
门边的婆子咳了一声,淑宁皱皱眉,收回了目光。桐英没理会那婆子的目光,仍旧笑道:“可是不好?淑妹妹有话照直说就是,不必为难。”
好吧,她就试一试。于是她开口道:“桐英哥用这首诗,却有些不合适。你画的梅不是两枝而是一丛,旁边也没什么水塘,而且梅花都聚于枝头,而不是在风中吹散。更何况,诗读起来有些悲了,与画中的欣欣向荣并不匹配。”
桐英却并不在乎,仍旧微笑道:“原来如此,是我错了,我只是觉得这诗名儿好,便用上了。”
诗名?《鸳鸯梅》吗?淑宁忽然觉得心跳有些快。
桐英又拿过一张纸,刷刷写了几句,道:“你瞧这首如何?”淑宁看了,却是蔡襄的诗:“日暖香繁巳盛开,开时曾达千百回。春风岂是多情思,相伴花前去又来。”
她心跳得更快了,望向桐英,他仍旧温柔地望着她,目光中似乎包含着什么意思。她咬咬唇,瞥了一眼婆子,轻咳一声,道:“这诗……虽说比方才的更合适,但如今正是寒冬腊月,吹的都是寒风,哪里来的春风呢?”
“如今虽然吹着寒风,但冬天过后,吹的就是春风了啊。只要耐心等待,梅花相信春风总会来的。”
这个……是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啊?好象转换了特指的对象?她抬眼望望桐英,见他只是笑笑,低头不语。她想了想,也低了头道:“可一到春天,就有无数鲜花开放,那春风还会顾得上这梅花么?只怕这梅花到时候也会凋零了。”
桐英轻声道:“春天的花再多,又怎比得上冬天里唯一开放的梅花?在整个冬日里,只有它装点了这个世间。就算一时不再开花,它仍旧存在着,等待下一个冬天时再开放。春风最是多情,自然不会忘了它的功劳。”
淑宁心跳得很快,低头不语。桐英也不再多说,直接提笔在画上题了诗,却是另一首:“挥毫落纸墨痕新,几点梅花最可人。愿借天风吹得远,家家门巷尽成春。”一笔挥就,他落款“茉园主人桐”,然后在荷包里掏出私章盖上,对淑宁道:“淑妹妹,这画送给你吧。”
淑宁看了一眼,便问:“这诗我好象没看过,茉园主人……这是你新起的名号么?”
桐英却忽然红了脸,咳了几声,恢复了正常的脸色,才道:“没什么,一时心血来潮起的罢了,听着还不错么。那诗是别人写的,我也不记得是在哪里见过,如今且借来用用。”
淑宁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没多想,只是郑重谢过,有些不好意思地收起了画,忽而瞥见桐英衣服下摆有些破损,便问是怎么回事。
桐英不在意地道:“大概是下马时挂到马蹬子,没什么,回头补了就行。”他顿了顿,却又摸了摸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忘了,家里没人帮我补呢,只好另换新的了,只是太浪费些,这是上月才做好的新衣呢。”
淑宁问:“难道你家中连个照料你衣物的人都没有么?”桐英苦笑道:“我阿玛前阵子拖家带口地回了奉天,如今京中王府只有我和哥哥一家住着,哥哥每日一回家就忙着和嫂子一起哄孩子,哪里有空理会我?我身边侍候的人,只有天阳和几个粗使丫头,偏那些丫头针线又不好。”他眼中流露出一种可怜的神色,让人看了甚是不忍。
淑宁原想说帮他补上,瞥了一眼门口的婆子,还是没说出口,只是换了话题道:“哥哥今天是怎么了?比平时晚了那么多。”
桐英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便接上了话:“他大概是有差事要办吧?最近他们挺忙的,要赶在新年长假前把积下的公文处理好呢。”
淑宁正想说什么,却听到婆子道:“姑娘,时候不早了,该回去继续学规矩了。”淑宁看看天色,果然已经满了半个时辰,望望桐英,有些为难。
桐英却笑道:“我看还是先告辞好了,反正今天就是来看新院子的格局,好为你哥哥弄几幅好书画来的。回头你告诉他,让他放心,我心里有数,管保叫他满意。”
淑宁心知他熟识京中各大书画名家,这个任务对他而言非常容易,便也笑了,提出要送他出二门。桐英笑着应了。
两人正往外头走,临近二门时,却听得前头一阵喧哗,有个男声道:“我要见你们二姑娘,你们要拦着么?”周围的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上前打了个千儿,道:“五阿哥请往厅上奉茶,小的立刻去通传一声。”然后众人便让出了道来。
桐英皱了皱眉,拉过淑宁,后退几步,避到了树丛后。
第175章
心事
五阿哥走进了二门,才回头对先前说话的那人道:“我也不是头一回来了,到厅上去做什么?府上的太太想必事也忙吧?我直接进去就好。”然后便径自往里面走。那人一脸焦急,却又不敢再拦,只好回头训那几个守门的:“你们怎么没把这位主儿拦住?大太太早吩咐了的,你们都不听!这事儿一个字都不许传出去,要让我在外头听到一点儿风声,仔细你们的皮!”
众人敢怒不敢言,只得有气无力地应了。那人又对旁边一个瘦子道:“你暂且在这里守着,我回大太太去。”然后便走了。
淑宁认得那人是二门上的管事,人称忠叔的,而那瘦子,却是素馨的小叔叔,勉强算是个副管事。但这些不算什么,她注意到的是,五阿哥似乎有了些变化,虽然给人的感觉仍然很温和,却添了一丝强势,面上神采飞扬,朝气蓬勃,再没有了往日的郁色。
正奇怪着,却听到身旁的桐英道:“啧啧……昨天才回京,今天就……”她这才发觉自己与桐英离得有些近了,对方还拉着她的手肘,忙往旁边移了两步,轻轻挣脱开来。桐英也有所察觉,直起了身,摸摸头,微微有些不好意思。
淑宁这时才发现,桐英其实长得很高大,已经与成人无异了,自己踩着两寸高的花盆底,还比他矮了大半个头。回想方才的情形,她觉得有些不太自在,便状若无事地问:“桐英哥为什么要避着五阿哥?你与他可是有什么不对?”
桐英苦笑道:“哪有什么不对?他最近可神气了,又立功又得皇上的嘉奖,人人都对他刮目相看。他如今是贝勒爷,明年春天就要搬进新府里了。我听说了他的事,也是很佩服的。”
“那你又为什么要避开?”
桐英犹豫了一下,道:“其实说起来也没什么。我在京中几年,诸皇子中,我与三阿哥四阿哥和七阿哥比较亲近,五阿哥往日很少与我们一起玩,只是与四阿哥友好。但近来不知什么缘故,他忽然疏远了四阿哥,见了面,也只是虚应故事,看到我们也没什么好脸色。所以我便索性避一避,免得尴尬。”
淑宁有些意外,记得当初第一回见这些皇子时,四五两位还会一起逛街,前年四阿哥来自己家,还问婉宁是否需要带话给五阿哥,照理说他们兄弟感情应该不错才是,而且五阿哥性格温和,一向与人为善,忽然与四阿哥疏远,莫非……淑宁想起某位美人,难道是她的缘故?
她看向桐英,桐英只是微微一笑,似乎也想到了这个原因。他当初在房山时,是知道婉宁的心思的,只是不好说出来。她不由得叹了口气。
桐英轻咳一声,小声道:“我该走了,你多保重,记得用我给你的药。”淑宁低了头,轻轻应了一声。
桐英笑笑,忽然原地踏了几步,然后朝前走。淑宁领悟到他的意思,便也踩着花盆底跟上了,只听得他高声道:“老端今儿是怎么了?这么晚还不回来,我不等了。明儿可得叫他好好说明白。”
淑宁偷笑,也跟着正色道:“真对不住,哥哥一回来,我一定对他说,叫他好好给您陪不是。”
桐英爽朗一笑:“算了,我今儿也看过新院子了,该添些什么样的字画,我心里有数。叫你哥哥放心,管保叫他满意。只是这个人情他可欠下了,一定要他请我吃顿好的,必须要是京里一等一的好馆子。”说着就跨出了二门。
淑宁道:“是,您放心,我一定告诉他。”她停在二门里头,端端正正福了一礼,口里说着:“您慢走,请恕小妹不能远送。”桐英摆摆手,往大门方向去了。淑宁瞧了一眼旁边的周老八,道:“还不快跟上?难道要客人独自出门不成?马呢?快去牵。”
众人都愣着呢,周老八听了这话才醒悟过来,忙应了声,招手唤过一个小厮去牵马,自己追上去了,笑着跟前跟后应承着。淑宁直看到他们消失在转角,才回过头来扫了众人一眼,问:“怎么不见忠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