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类别:游戏动漫 作者:阿加佩杰拉德 本章:第18章

    不得不说,他的愤怒来得快,去得也快,这时候,他虽然还保持着冷若冰霜的表情,心里却七上八下,反省起自己刚刚是不是说得太过分,太严厉了。

    斐迪南大公第一个站出来,脸上带着迷人的微笑:“毫无疑问,我是支持您的,陛下。我也支持着这位园艺上的大师,因为看到了他的热爱与坚守,我相信这事是能成的!”

    在他之后,大臣们也纷纷表态,谢夫尔男爵不情愿地投了赞成票,农业大臣紧随其后,喜气洋洋的支持着他心目中的新贵——因为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阿加佩不仅受到了主教的厚爱,他在国王那里也有一席之地。

    最终,议会以十票赞成,四票反对,三票中立的表决结果,通过了国王的提议:每年财政将拨款三万弗洛林的数额,用来支撑种植园的开支花销,而这笔款项,将在布尔戈斯主教的监督下进行分配使用。

    ……成功了?

    阿加佩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议会的表决,国王的授意,与主教推波助澜的提议下,他获得了西班牙荣誉国民的身份,长久留居在塞维利亚宫。在这里,还会有一个崭新的身份与头衔授予给他,他将是宫廷园艺师,未来的种植园主人,尽管还没有被授予爵位,但在香料未成熟之前,他可以享受男爵的津贴与待遇。

    我……我成功了?

    人生的跌宕起伏,大起大落莫过于此。就在十年前,阿加佩还是白塔上的低贱奴隶,谁都可以踩他一脚,拿他取乐;就在五年前,他才刚刚逃出魔窟,在不起眼的海滨小城当一个蜷缩起来疗伤的无名小卒。而五年后的今天,他有了女儿,有了朋友,靠自己的双手站在国王面前,并且大声呵斥了他的议会大臣……

    命运抛开它的无常与反复,终于对阿加佩露出了慈悯的笑脸,在不绝于耳的恭维问候声中,他因此谦卑地垂下了头。

    第43章

    1525年的春天,空气泛着湿漉漉的暖意,廷臣派来的使者快马加鞭,将一封书信送到了塞维利亚宫。

    查理一世终究听从了弟弟和主教的意见,决心放弃英格兰公主,也不再等待摩鹿加的母狮,转而与葡萄牙联姻。尽管两国的国民长久以来水火不容,但许多人都相信,这场婚事会给两国带来长远的收益。

    这一年二月,教宗批准了查理一世的婚事请求,准许伊莎贝拉公主抵达西班牙的土地,暂时定居于塞维利亚宫。这时候,国王还远在马德里,他听闻这个消息后,立刻风尘仆仆地赶向塞维利亚,同时,他快马加鞭地发来谕旨,要求宫中上下的人都要遵从公主的命令,现在就把她当作帝国的女主人来看待。

    “起床了!”莉莉咯咯笑着,蹦哒到父亲的床上,像只敏捷又活泼的小狗,从被子里刨出一个蓬头乱发,懵懵的阿加佩,“今天不是要去看公主吗,爸爸不许睡懒觉!”

    阿加佩勉强挑开眼皮的一隙,看了看窗外的天时。

    他捂住脸,拖长了音调,发出有气无力的哀嚎。

    “莉莉——现在才几点啊,我还看什么公主,你就是最大的公主了……拜托了公主殿下,让我好好睡一会儿吧。”他嘟嘟哝哝,重新倒下去,用被子裹住自己,“爸爸已经是老头子了,禁不起折腾了。”

    “胡说!”莉莉滋儿哇乱叫,气恼地反驳着阿加佩,拼命揉着他肩膀的位置,“你不老,谁说你老了,主教爷爷才算老!你把话收回去,你快把话收回去……”

    莉莉的聪慧远超许多人想象,她越是长大,就越是敏锐地注意到,时间施加给所有人的威力是多么惊人。有时她望着主教,便会担心起自己的父亲,想他会不会也成了这么一个头发花白,枯瘦干瘪的老头子。

    她害怕阿加佩会变老,害怕他会变得力不从心,被人欺负。这个小小的女孩尚不清楚自己的另一个父亲是谁,就已经继承了他强势,冷硬的特质,而刚强的人,恰恰能在人群中准确无误地辨认出另一个柔软的人。

    在潜意识里,她明白父亲的柔软会使他受很多不必要的磨难,可她还太小了,不能很好地保护他。因此,莉莉总要在心中默念,时间啊,请你让我快一点长大,让我的爸爸慢一点变老吧!既然你是公平公正的时间,那么我也向你提出公平公正的请求。

    可惜,时间从没有理会过她的声音。如今听见父亲的自嘲,莉莉马上就急了。

    “好好好,好好好……”阿加佩赶忙告饶,“我不老,爸爸不老……”

    他叹了口气,试图跟女儿讨价还价:“甜心,你去找赫蒂太太好不好?”

    “不好,”莉莉噘起嘴巴,“我不去。”

    “那去找主教爷爷?”阿加佩再次尝试,“他会很高兴见到你的,虽然他一定先冷着张脸……”

    “不好,”莉莉继续拒绝,“我就要你陪我嘛!”

    事到如今,强硬,尖刻,利益至上的布尔戈斯主教,也落入莉莉小小的手掌心里了。胡安·丰塞卡没能抵挡得了她的魔法,那种小魔怪一样的欢快,野孩子式的雀跃与活力。身为一个以冷酷而闻名宫廷的主教,胡安却异常宽容地放纵着莉莉的恶作剧,还有她整天响个不停的咯咯笑声,她是唯一一个可以在书桌旁又跑又跳而不遭受斥责的人。

    她几乎把这个老人给迷住了,侍从们则完全把她当成主教的小孙女来对待。阿加佩头疼得要命,因为莉莉最不需要的就是溺爱和纵容,她需要的是指引,需要有人耐心地教导她。他完全可以预见,倘若没有自己管着,莉莉体内继承自斯科特的那部分血液,究竟会把她带到什么样的境地中去。

    他的种植园计划一直得以平稳进行,丁香树郁郁葱葱,胡椒也在不停地开花。不过,头几年的胡椒花,阿加佩都得叫人掐掉,避免过早结果,影响今后的产量。

    既然他已经在异国有了自己的一方小天地,阿加佩立马就恢复了跟艾登船长,还有老神父的通信,他不能对他们详细地说明近况,却能叫两个爱护他的老人放下心来,知道他在这边一切都好。

    只是,对于胡安·丰塞卡来说,这一举动无疑使他遭受了比较重大的打击。

    既然知道了阿加佩的通信对象,他便在闲谈时有意无意地提起了这件事,提到了那位远在别国的神父:“那么,说说您那位老师吧。等丁香成熟,种植园也显出雏形,您对他有什么打算?要把他也接来西班牙吗?”

    “不吧,我想。”阿加佩沉思着,还没等主教完全松一口气,他就轻声说,“我曾经答应过老师,要为他养老送终的。等我完成了自己的目标,把香料的种植知识全部传授出去,我想……到了那时,我也该回去了。”

    “还是再考虑考虑,再作打算也不迟!”主教立刻坐直身体,“还有,您刚才说什么……?您要给您的老师养老送终?”

    阿加佩走后,胡安·丰塞卡盯着一直放在桌上的公文纸,盯了它很久,然后伸手,撕碎,丢进废纸篓。

    “全白费了。”主教阴沉地挤出这句话,“这么久的铺垫,全白费了。”

    临睡前,打扫房间的侍从清理纸篓,同时发现了这些撕得草率,还能辨认出许多字迹的碎片。

    “收养……文书?”他困惑地辨认着,“这是给谁的呢?”

    他回去之后,把这事悄悄告诉了他的同伴,一桩人们都知道谜底的悬案,就此高高挂起,成了大家心知肚明的秘密。

    不管怎么说,阿加佩在这儿的生活十分平稳,惬意。除了等待丁香和胡椒早日开花,成功结果之外,没有多的奢望。他主动过滤了一切有关“黑鸦”的新闻消息——不管那个人现在是不是葡萄牙的大贵族,是不是国王的座上宾——都跟他没什么关系了!只有在这样的日子,葡萄牙公主莅临的日子,阿加佩才会短暂地想起,一位和自己仍有关联的斯科特人,就在邻国居住。

    “年轻人,我知道你恨他,恨斯科特人。”对此,胡安·丰塞卡也对他阐明了自己的理由,“但与葡萄牙的联姻,是我们深思熟虑过后的结果,如果种植园能够铺满塞维利亚河的沿岸,葡萄牙就是拥有再多黄金,也必须与我们进行贸易往来。而曼努埃尔收留了那头黑乌鸦,证明他已经与摩鹿加为敌,同时也给自己树立了一大批敌人,他的两百万弗洛林,拿也拿得烫手。他一定会答应与西班牙的联姻,你瞧,这下,摩鹿加就多了一个敌对的强大联盟。”

    “我明白,”阿加佩闷闷不乐,“可是,我的香料知识都是他传授的,他和我也没有情分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来指认我,痛斥我泄露了香料的秘密……也许他还想夺回摩鹿加呢?而我要的,却是彻底毁了那里。”

    “你怕什么?”主教反问,“是的,在香料上,你确实是他的学生,可这位老师难道比你更热爱园艺,热爱那些土里的花草吗?难道他愿意花费大把时间和精力,埋头在纸上写写画画,不停地记啊,算啊的?行行好,别逗我发笑了,他可是斯科特人!连王宫里的老鼠都知道,斯科特人最爱干的就是杀人,算计,享乐。他们不会‘热爱’,更没有心,如果有哪个国王认为可以把种植园交给这种人——我要说,愚蠢成这样的统治者,用不了第二天,就会被斯科特人活活生吞了。”

    阿加佩被他说得笑了起来,笑过之后,他仍有疑虑,低声道:“可我们就算是仇人了,万一他要暗算我,那我该怎么办?他已经拥有葡萄牙的爵位,我知道,曼努埃尔国王让他当了一位伯爵……”

    “那么,就像您是如何获得了西班牙国王的友谊一样,”胡安·丰塞卡笃定地说,“继续获得西班牙女王的友谊,年轻人。伊莎贝拉公主将会在塞维利亚宫成婚,加冕,如果传言不虚,那么她会是个体面的好女人,跟你也不会缺乏共同语言。”

    “嗯,可是,”阿加佩挠了挠头,“我是个……我的意思是,我是个……”

    “什么,您是个男子,不好跟公主搭话?”主教冷不丁地道,“快算了吧!在这件事上,您不仅是个年轻男子,更是个鳏夫。我已经听到了您对国王说的话,您说您愿意终生不再娶妻——我已经老了,但我心里可是清楚得很,一个年轻的,带着女儿独自生活的鳏夫,是不会对妙龄少女有什么吸引力的,这一点您大可以放心了。”

    想到主教的话,阿加佩叹了口气,再也睡不着了。

    “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可不能胡闹啊。”他提醒女儿,“按照惯例,伊莎贝拉公主要先见宫里的议会大臣,再见你的主教爷爷,然后是其他大大小小的官员,贵族……最后才能轮到我们站在远处看一眼。这是个严肃的场合,就别去烦你的主教爷爷,让他把你带在身边了,好不好,甜心?”

    他详细地解释着,并不把莉莉当作一个单纯的小孩子,他知道,对万事万物,她心中都有一套自己的见解。

    “啊……好吧。”莉莉也学着他叹气,“那看完公主之后,我能去花园玩吗?”

    阿加佩亲亲她的额头:“小心点,甜心。最近宫廷里的陌生人很多,他们也不全是友善的。”

    莉莉做了个鬼脸,他们洗漱完毕,吃过早餐,大的就牵着小的出门了,赫蒂太太也跟他们一块走,她急着要去见厨房里的朋友,跟她们好好地聊聊这几天的热闹细节。

    一直等到正午过后,阳光最热烈的时刻,在塞维利亚宫的广场上,阿加佩抱着莉莉,微笑地望着公主的仪仗队。

    漫天彩带,万众欢呼,阿加佩望着队伍最前方,护卫在公主马车右侧的身影,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所有嘈杂的声音一齐逝去,莉莉抱着他的脖子,怔怔地问:“黑鸦叔叔?”

    ——许多金碧辉煌,缤纷喜悦的颜色里,黑鸦骑着铁鞍黑马,一身漆黑的骑装,帽子上束着流光的鸦羽,当真像是为他命名的那种鸟儿一样令人胆寒。

    隔得这么远,他又低垂帽檐,遮住了阴郁的前额与双眼,但不知为何,阿加佩一眼就认出了他,莉莉也一眼就认出了他。

    黑鸦似有所感,他的心头悸动,不禁抬起眼睛,以鹰隼一样锋利的目光扫过周边的人群。

    或许是错觉,或许是他想看见的人躲得太快了,他没有发现任何一丝异样的蛛丝马迹。

    第44章

    杰拉德紧紧地盯着,迫切地在广场上扫视了一遍又一遍,仍然没能看出自己需要的线索。最终,他只能不甘地低下头,勉强收敛着过于外露的渴望神情。

    在外人看来,他的眼眸阴沉无光,其中燃烧着专注的恶火,他看着谁,谁就要为此胆战心惊,无法完整地吐露出一句话。身处葡萄牙的宫廷,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在背后窃窃私语,他们说,仅凭视线,黑鸦就能点燃一个活人的身躯。

    从这方面看,迷信的达官贵人和迷信的水手没什么两样,凡人都会被死亡,以及与死亡相似的东西所深深震慑。

    只是,杰拉德却高兴不起来。

    尽管如此,尽管他得到了国王的信任与看重,尽管他高官厚禄加身,逐渐在世俗中逼近了自己从前的地位,尽管他重新握住了权力与财富,取得了一批人的效忠和崇敬,另一批人的憎恨和恐惧……尽管他完成了一半进度的复仇,还收回了这么多东西,可他的情绪毫无波动,可以说,他早就忘记了快乐的滋味。

    他的心灵已经在仇恨中异化了,他被痛苦扭曲了肢体,又被“黑鸦”的经历重塑了形状。抵达葡萄牙之后,荣耀,爵位,国王的承诺,奢华富丽的宅邸……全齐齐地朝他涌去。杰拉德熟稔而麻木地应对着它们,轰轰烈烈,花团锦簇的光景里,他只感到无处不在的茫然,还有疲惫。

    这难道不是很奇怪吗?他完成了一个阶段性的目标,摩鹿加元气大伤,珍·斯科特分身乏术,属于他的财产也收回了一部分,这使得他能在葡萄牙享受炙手可热的上宾待遇。按理来说,他做了所有能做的,争取了所有能争取的,他的战果如此辉煌斐然,可他为什么——他怎么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仿佛有块坚冰包裹了他的大脑,外界的刺激,物质的享受……一切都远去了,唯有身体上的倦怠是如此鲜明,令杰拉德感到无言的困惑。

    然后呢?

    他对自己提问。

    然后我该干什么?

    理智告诉杰拉德:既然这样,你此刻就该等待时机,静静地蛰伏。可是,实际情况却告诉他:不,来不及了,你早就是强弩之末,你要垮了。

    长久以来,他必须得为自己规划一个总目标,好调动起自己超人的顽固意志,强行拖拽着残破不堪的肉|体前进。这就像沙漏一样吊着他的命,一旦沙子漏完了,他又要怎么办呢?

    杰拉德不愿去想这个问题,他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复仇的行动上,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刻,他倒在床上,却忽然发现,自己的胸口似乎出现了一个无法弥补,还在不断扩大的空洞。报复收获的畅快是一时的,攫取权力和金钱的乐趣同样是一时的,他跳进欲望的漩涡,与人厮杀,搏斗的兴味更是一时的。他的饥渴没有尽头,但无论他痛饮多少美酒,吞吃多少珍肴,它们最后都从这个巨大的空洞里漏出去了。

    他哪里都在难受,哪里都像是有火在烧。在外人面前,杰拉德还能强撑一些表象,等他一个人独处了,那些痛苦便会从思维的尽头卷土重来,让他呼吸困难,浑身无力。

    他没有食欲,失去了做任何事的活力,大脑一阵又一阵地闷痛,晕眩,双手也经常没来由地发抖。更重要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黑鸦的记忆已经与他完全重合,他彻底想起了那些与阿加佩在一起的往事,想起了他曾经身为“黑鸦”时的所有经历。

    这同时意味着,幻象消失了。

    阿加佩的幻象消失了。

    每一个降临的黑夜,每一个漫长的白天,他都是孤零零的一人。寂寞的声音震耳欲聋,他唯有去黑鸦的回忆里翻找,去如饥似渴地吮吸那些甜蜜的部分,温热的部分,好像只有这样,他才有活着的感觉,他才不是麻木的,冰冷的,不是一个正在枯萎的人。

    杰拉德甚至有过不切实际的计划——他要找到当时的刺客,他要从对方手中夺走每一滴迷幻的香药,再把自己溺在其中。这样,他是否就能永远徜徉在美妙的幻觉里,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后来他还是打消了这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可一旦发现自己还要这样熬很多年,他就想到了死。

    这实在是不可思议的奇迹,杰拉德·斯科特,世界上最不可能主动投身死亡的人,却在这一刻做好了终结自我的准备。

    当然,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要在结束复仇之后去见阿加佩,然而残酷的事实就横贯在他面前:自己遭遇背叛,承受酷刑,被毁容,被断腿……这样的经历已经彻底毁了他,让他成了一个阴影里潜藏的怪物。他的怒火如此炽烈,杀了如此之多的人,哪怕为此烧毁摩鹿加也在所不惜。那么昔日他对阿加佩的所作所为,又该如何缓解,如何偿还?

    ——他看不起他,践踏,唾弃了他的真心,而且他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对阿加佩……

    一想到这里,杰拉德就要骇得跳起来,这就像有一道白热的雷霆劈中了他的大脑,剧痛的电流过遍全身,让他难以承受,只能在惊惧中喘息。

    造化多么弄人,命运又是多么无常?过去他弃之如敝履的,如今却是他苦苦跪求也得不到的。早在他还意气风发的年纪,或者说,无知的年纪,他看不起爱情,认为那不过是短暂的欢愉,片刻的放纵,男男女女痴迷于对方的外表、财富和权势,于是用一半的虚情假意,掺一半的甜言蜜语,将自己打扮得痴情又专一,好去获取那肢体相缠的狂喜。因而他常常嘲笑那些肤浅的愚人,并用他们所谓的“爱”来找些乐子。

    但现在,他已经知道了另一种爱。这种爱不轻佻,不愉悦,它是毁灭性的爆发,比死亡更加可怕,比山火更加狂乱。它使人失去理智,把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消耗殆尽,像没有未来,也没有明天一样追逐着它的光与热。普通人得到一点它的眷顾,便要心甘情愿地焚烧了自己,凡间的皇帝和圣徒挨了它的边,也会以国家作陪,再抛弃信仰,好去缓解那灵魂的干渴。

    我要怎么做?我能怎么做?

    日以继夜的折磨,他的灵魂似乎跟着分成了两个。当杰拉德占据上风的时候,他愿意拼了命去争取阿加佩的原谅,他愿意付出一切,为他烧毁白塔,那些名贵的花木、珍稀的手稿、俗世中的名望与声誉……他发誓要用这些将阿加佩淹没,他会让世界匍匐在阿加佩脚下;

    而当黑鸦占据上风的时候,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只要能跪倒在地上,轻轻捏住阿加佩的手,再亲吻他的指尖,他就幸福得浑身发抖,心脏像要爆裂一样膨胀——他可以立即为之死去。

    他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着每一天,时间的流逝早已失去意义,白天、黑夜,也不过是光影的变化。不知过去多久,他的大副——现在已经是舰队的指挥官——将一个消息传递到他的耳边。

    塞维利亚宫的园艺大师培育出了健康的丁香,茂盛的胡椒,西班牙雄心勃勃,要在自己的国土上复刻摩鹿加种植园的荣光。

    这一刻,宛如有股天堂的活力,或是来自地狱的野蛮生机,强而有力地注入到杰拉德的心脏里。他的双眼犹如燃烧一般发亮,瞬间顿悟了真相,并且在发抖的嘴唇间吮吸了真相的名字。

    “……阿加佩。”

    是的,只有他,只有他能做到这一点!是“黑鸦”向他巨细无遗地透露了摩鹿加的秘密,丁香、胡椒、豆蔻和桂皮……他是世上唯一一个不姓斯科特,却比任何斯科特知道得都要多的人。而他专注的品质,还有他对爱好的炙热之心——杰拉德见过他是如何废寝忘食地照料一株垂死的野蔷薇,也见过他是怎样突发奇想,用光照的变化来改变郁金香的颜色。他为女儿打造了整个花园,让金色的阳光照耀着那里的蜜蜂、蝴蝶与蜻蜓,除了烹饪,园艺就是他生活的另一个支柱。

    “这些花呀,草呀,就是有这样的魔力,”阿加佩抬起头,对他露出喜悦的微笑,“看着它们破土而出,一天比一天更茁壮,更茂盛,就好像自己也重新活过了一遍似的!”

    是的,是他,一定是他……一定是!

    杰拉德振奋起来,他终于找到了使自己振奋的理由,可怕的激情再度从他心中焕发出来。他掩饰着自己的急切与狂热,为了能够光明正大地访问西班牙,并且长久地留在那里,杰拉德精心挑选着盟友,他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巧妙地操纵着国王的意志,顺理成章地推动了伊莎贝拉公主与查理一世的联姻。

    1525年10月,葡萄牙王室同意了公主的婚事,1525年2月,教宗终于批准了西班牙国王与葡萄牙公主的婚姻,宣布他们将在天父的见证下结合,为两国带去光荣的福祉。作为这事的促成者,杰拉德主动请缨,要求自己也担任了葡萄牙的外交官之一,护送公主前往西班牙。

    曼努埃尔同意了,事实上,把自己疼爱的女儿交给自己最信任的宠臣,这反而使他大大放下了心。

    1525年3月,伊莎贝拉公主抵达塞维利亚,接受民众与群臣的觐见,杰拉德骑着黑马,披着沉重的黑衣,不像是送嫁,更像是行走在送葬的队伍里。

    因为国王还有一周才能抵达,公主暂时接替了塞维利亚宫的权力宝座,忙忙碌碌的头三天过去,第四日的傍晚,在杰拉德的暗示下,她终于甩开了侍女和宫廷女傅,选择独自一人到花园去散心。在那里,她偶遇了西班牙颇负盛名的园艺大师,而时隔数年,杰拉德站在阴影中,也终于再次遇到了与他命运深深纠缠的那个人,他心上的那个人。

    阿加佩抬起眼睛,与他炽热的视线猝不及防地撞在一处,他的面孔瞬间发白,犹如看到了早该逝去的一个鬼魂。

    仿佛有一生的光阴刹那逝去,只凝聚在对视的这一秒里。

    杰拉德无言以对,他张开嘴唇,声音微弱,只能无法遏制地吐出一句这世间最短暂的咒语。

    “……阿加佩。”

    第45章

    他怎么敢来这儿,还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光明正大地站在自己面前?

    无名怒火自心头燃起,除了愤怒,更有一种领地被入侵的刺痛,激得阿加佩站直身体,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

    你有什么资格走到我的花园里?再次见面,我们已经不是朋友,连熟人都不是了,我从没真正地认识过你,而你也不屑于认识真正的我。所以,我只想对你说——从我的视线里滚开,永远别再出现了!

    “向您问好,”公主初来乍到,却是十分善解人意,她看到阿加佩的神情急剧变化,于是便自然而然地揣测,他一定是被跟上来的外交官吓到了,“这些花儿多么美丽啊,它们都是您的杰作吗?”

    阿加佩缓缓闭上了嘴唇,因为未来的王宫女主人正瞧着自己,在这个关口,他不能对异国的外交官口吐恶言,只能仓促地向对方问好。

    争取公主的友谊,获得她的支持,让她也看到种植园的价值——主教的重重嘱托,看来是不能在今夜实现了。为了避免自己会控制不住情绪,用花铲狠狠打他的脸,阿加佩已经在花园里待了四天,但这头黑乌鸦的嗅觉太灵敏了,他轻而易举就找到了这里。

    伊莎贝拉谨慎且警惕地望着这个情绪激烈波动的年轻人,他应该与自己同岁,即便大,也大不了多少。暮色笼罩下,他棕褐色的卷发束在脑后,更加显出一双蔚蓝如大海的眼睛。

    人终究是忠于双眼的动物,倘若阿加佩不是这样秀气,公主也不会对他多了几分宽容之心。正当阿加佩打算胡言乱语,搪塞几句后就退下时,黑鸦的身影已经不见了,他离开了。

    虽然恼怒的情绪仍在缓缓灼烧他的心,阿加佩想起公主方才的提问,还是尽可能完善地答道:“抱歉,殿下,我失态了。回答您的提问,这里的花木并不全是我的作品,一多半是园丁的辛勤成果。我通常在暖棚干活,照顾那里的丁香和胡椒才是我的工作。”

    伊莎贝拉轻轻地点头,借着一旁的灯火,阿加佩这才看清她的面貌,这位年轻的公主纤瘦而秀丽,浅棕色的长发闪着金光,就像阳光下的溪水一样美妙。

    “坐吧,请坐吧,先生,别这么拘谨,我也不是什么苛刻的人呀。”伊莎贝拉尽可能地表现出威严,“我是为了躲避繁琐的宫廷礼节,才躲到花园里来的,请您就像普通人那样对待我吧,跟我随意地谈谈天。”

    阿加佩露出一个小微笑来,他仍然提防着随时都会再出现的黑鸦,不过,听到公主的吩咐,他只得轻轻地坐下来,与她隔着礼貌的一段距离。

    “哪怕您这么说了,我想,还是没有哪个人会把您当成普通人来看待。”阿加佩直言不讳地说,“但请允许我为您推荐一个选项,如果您要放松身心,我向您郑重地介绍那边的小路,那儿的两旁都栽着错落有致的灌木,又清幽,又宁静,还有淡粉色的玫瑰点缀在其中,就像朝霞和晚霞的颜色——您刚才问这里是否有我的作品,倘若您对我的手艺感到好奇,就去那条小路上看看吧,这种色泽优雅的玫瑰,正是我培育出来的。”

    “哦!那一定很美。”公主惊讶地笑了,“我还听说,您是列国最具天资的园艺师,独自破解了摩鹿加深藏了几世几代的香料秘密,这也是真的吗?”

    “不,殿下,当然不,”阿加佩急忙辩解,“我肯定算不上‘列国最具天资的园艺师’,实际上,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否称得上‘有天资’。我想我只是幸运,因为我不用担心吃穿度用,可以一心一意地投入到我热爱的事物中去,而我爱的人,爱我的人,也全力支持我这么做。至于香料的秘密,请您相信我,那也不是我一个人独立完成的工作……”

    说到这儿,他吸了一口气,眼下的话题令他无法回避地想到了黑鸦,那个方才还站在不远处的人。满心愤懑,满心怨怼,都逐渐化作了一腔物是人非的怅然。

    “……无论如何,我不会把这事的功劳全揽在自己身上,”他勉强地笑了笑,“我深知一个人的力量是渺小的,改变世界的能力更是有限的。有的人或许会因为我是西班牙的宫廷园艺师,获得了国王的赞赏,就称我为‘最有天资的’,但请您别理会这话,诉诸权威的人并不可信,重要的还是跟从自己的心。”

    伊莎贝拉困惑地望着他。

    “我注意到,您之前似乎对我国的外交官抱有很深的成见,您咬着牙,皱着眉,像是随时会痛斥他,反对他的所有意见似的,因此我还以为您是个坚定的国民主义者,厌恶着来自葡萄牙的一切。如今,您又表现得那么亲切,看来是我之前想错啦?”

    阿加佩露出苦笑,他只得找出一个借口,赶快替自己辩解:“我怎么会是国民主义者呢?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连西班牙人都算不着!我只是……只是因为您的外交官,他看上去很可怕,尤其现在快要入夜了,到处都黑黢黢的,我还以为是哪个树林间的孤魂野鬼,跑来人间作乱了呢。”

    听了他的话,公主咯咯地笑了,因为没有带扇子,她只好用纤纤的手指捂住嘴唇:“唉,您可真会逗乐!”

    笑了片刻,她慢慢放下手,又显出深思熟虑的神色。

    “不过……您说的对,他的确是个可怕的人。”伊莎贝拉低声说,她沉默了一会儿,秉持着交浅不宜言深的道理,她只是对阿加佩微微一笑,礼貌地站起来说:“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和您聊天十分愉快,先生。”

    阿加佩站起来行礼,这时候,他忽然想起来一件要紧的事,急忙开口道:“对了!还有一件事,请恕我冒昧地向您提出要求,殿下。”

    “什么?您请说。”

    “好叫您知道,我有一个女儿,她的名字是莉莉。她年纪还小,非常渴望见到一位真正的公主,所以她对我说,如果我比她更早遇到这位公主,能不能替她送一朵花。”阿加佩不好意思地说,“今天的偶遇太过匆忙,我……我忘记了准备这样的一朵花。”

    “噢……”伊莎贝拉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这太可爱了!当然,我会很高兴收到这位小淑女所赠的花。下次吧,下次我会派人通知您,好让您有充分的时间准备它。”

    “谢谢您,十分感谢。”

    目送着公主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伴随着众多女傅和侍女闻讯赶来,大惊小怪的声音,他不由微微一笑,但随即,那笑容就快速地隐没下去,消失在唇边。

    ——犹如真正的鬼魂,在阴影中,阿加佩再次见到了黑衣若隐若现的一角。

    看来,他是执意要和自己进行一场交谈了。

    “您想怎么样?”阿加佩冷冷地说,“有话就直接在那儿说出来吧,因为我不想您站在我的花园上,我怕您的歹毒心肠,会让它们来年都开不了花。”

    黑暗里,杰拉德贪婪地注视着阿加佩,熊熊燃烧的情火如此笃诚炽烈,令他的心都疼得缩成一团了。

    他看着阿加佩与公主交谈,时不时地露出微笑,两片柔软的嘴唇向上弯起,在颊边旋出小小的笑涡;他的头发长了些,现在正束在脑后,一丝调皮的卷发从耳边翘起,痒痒地蹭着侧脸;他瘦了吗?他的雀斑被阳光晒成更温暖的深色了吗?杰拉德目眩神迷,无法分辨,就在曚昽的傍晚与黄昏下,那双蔚蓝色的双眼也泛出微微的紫色,美得超凡脱俗,令他感到自惭形秽。

    他如饥似渴地仔细观察着每一个细节,阿加佩的声音温柔而友善,此刻再度重温,不由令杰拉德想起先前的许多个夜晚,他就是用着比这时还要温柔的嗓音,为自己疏解噩梦后的难熬时光——回忆调动着现实的感官,几乎使他喉咙发痒,视线涣散,难以站稳脚跟。

    阿加佩的十根手指,还有他说话时轻轻挑动的眉梢,眼尾浓密的睫毛……天啊,因为太过想要触碰、抚摸它们,杰拉德的掌心和手指都感到了痉挛的疼痛。

    忘了虚无缥缈的幻象吧,他对自己说,现在他就在这里,活生生地站在这里,比什么都真实,比任何事物都摄人心魄。

    不知道是不是他太过于激动,心跳的也太过于剧烈了,他甚至有种错觉,就像捕捉最微妙的香料气味一样,他也能在迎面吹来的微风中,闻见阿加佩身上混合着黄油和苹果的香气。

    神魂颠倒的情感令他难以自持,思想与心灵一同颤栗着。阿加佩不用说一个字,一句话,但他的存在本身,一种压倒性的真实感,已经要将杰拉德彻底击垮了。

    看到公主起身离开,杰拉德也难以抑制地向前挨近了两步,就是这一举动,使得他被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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