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是毋庸置疑的海上霸主,但摩鹿加的舰队总指挥,正是鼎鼎有名的银手舍曼。他与杰拉德·斯科特一样,都是熟识水性,指挥才能出众的强者。
双方交锋了不止一次,炮弹如雨,降落在双方舰队的甲板上,长矛如箭,纷纷向着对面投掷。等到双方的距离接近到了一定程度,跳船白刃战便成了不可避免的结果。
“真难得,”杰拉德丢开望远镜,冷笑道,“他的胳膊居然没有断。”
纵然有舍曼作为指挥官,背后又有弗朗索瓦一世的支持,摩鹿加的舰队还是在西葡两国的联合围剿下步步败退。说到底,早些年杰拉德放的那把火,让摩鹿加一直元气大伤,肉痛至今,其后在西班牙崛起的香料种植园,又强有力地挤压了摩鹿加的地位与空间。
先前他牵制着摩鹿加的时候,双方勉强还算得上是势均力敌,此刻,他既然挑起了两个强大的国家加入到对珍·斯科特的讨伐当中,杰拉德漆黑一片的眼珠里,已然映出了香料群岛
,以及斯科特家族的毁灭。
连绵不绝的爆炸声震撼着耳膜,尸体与舰船的碎片将海面搅成一片混沌,黑烟跟着滚滚升上苍穹——就在这个时刻,这个胜券在握的时刻,杰拉德思绪游移,视线随着飘荡的船舷碎块而动,一时间失了神。
阿加佩在做什么呢?
他心中充满柔情,忽然如此想到。
冬天的塞维利亚,会不会微微地下起小雪,飘落进他的掌心?
第74章
摩鹿加被攻陷的那一天,大火燃烧了半边的天空,热风与火油在屋脊上方激烈地纠缠,四处都是惊恐的尖叫,以及民兵临死前的哀嚎。
空气中不仅翻涌着丁香、豆蔻与肉桂皮被焚烧的浓烈气味,更席卷着皮肉被炙烤的焦糊味道,两者结合在一起,怪异得令人作呕,但杰拉德面不改色地行走在街道——或者说街道的残骸上,冷漠地下达着命令。
“摩鹿加的卫兵格杀勿论,任何黑发黑眼的人,都要让我亲自过目。除此之外,不要动任何人的性命。”他压低漆黑的帽檐,遥遥地正对着宏伟壮丽的摩鹿加宫,“最好别让我重复第二遍。”
“是,大人。”
四天之前,舍曼·斯科特在勒令麾下三艘装满火药的船只施行了自杀式袭击之后,就一路后撤,直至退到摩鹿加本土。他向来聪明,聪明人总是能准确无误地预感到自己的死期,他心里很清楚,杰拉德是抱着不死不休的心挑起的战争,再不及时抽身,他们都会成为战场上的一簇炮灰。
所以他逃了,比起有去无回地阻击杰拉德的联合舰队,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舍曼带着满身的硝烟味,匆匆撞进了最顶层的金宫,看到珍·斯科特就站在水晶的巨大窗口前,盯着远方海面上影影绰绰的星火。
他知道她在看什么,海平面上摇曳的每一滴火点,就是一艘敌方的舰船。
“我们该走了!”舍曼冲过去,“敌人来势汹汹,我也拦不住很长时间,离开的船已经备好,我们现在就走!”
珍一动不动地站着,繁复的金灯照着她的背影,她稍稍偏过头,璀璨的流光从她丰厚的长发上滑落,妩媚如绝代的妖姬。
熏香升起不散的白雾,舍曼这才从浓重的香气里嗅到一丝流连的血腥。他低下头,看到姐姐的脚边横七竖八,倒着一地尸体,身上翻卷着凌乱的刀痕。其中有奴隶,也有黑发黑眼的斯科特人。
“怎么了?”珍伸出一只手,雪白的手心里赤色斑驳,凝固着半流动的血,“你也要劝我离开吗?”
她歪着头笑,舍曼盯着她的眼睛,激烈的心跳逐渐平静下去,他抬腿,慢慢走向他的主人,只以膝盖支撑着身体,然后将脸放进沾满血的掌心。
珍漫不经心地抚摸着他的面颊,用鲜血细细地抹匀了他的皮肤。
“你要我流亡异乡,我除了活下去,还能做什么呢?”珍捧着他的脸,轻声问道,“杰拉德·斯科特不会放过我们的,就像我们也放不了他一样。只要我还活着,余生将永无宁日。逃走就是示弱,而示弱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舍曼?”
舍曼眨也不眨地望着她:“我们还可以蛰伏起来,随时等待重整旗鼓的时机。只要活着,我们就还有机会……”
珍的脸上浮现出奇怪的神情,她忽然问:“你有什么至今不曾实现的愿望吗,舍曼?”
舍曼愣住了,一个回答立刻就下意识地浮现在他嘴边,但是他没有说。
“从小到大,我的愿望就是得到摩鹿加,啊,这个心愿根深蒂固,从来没有变过。”珍自顾自地说,“无论是我父亲,还是杰拉德·斯科特,全都配不上它,只有我,我才是它真正的主人。你不知道,我有多少次嫉妒着我们的哥哥,恨不得他立刻就在我面前死无全尸……”
她的语气变了,声线也变得怨毒,锋利的指甲深深挖进舍曼的脸孔,在上面留下溢血的印记,但是舍曼没有喊痛,他连表情都不曾变一下。
珍深吸一口气,她放松了手指,安抚地摩挲着那块皮肤。
“再后来,我终于如愿以偿,成为了摩鹿加的女主人。除了纳西斯还在的那段时间,我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她沉默了一阵子,幽幽地叹了口气,“……可怜的纳西斯。”
舍曼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有那么一会儿,珍·斯科特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她艳丽妖异的面孔时而哀伤,时而流露出暴戾的桀骜之气。过了许久,她才慢慢地回过神来,又爱怜地轻抚着舍曼的眼角,低声问:“如今这个梦终于到了该醒来的时刻了,你还愿意陪着我,跟我一起看着梦醒前的黄昏吗?”
那么,这就是一条死路了,我们将在血与火中坠入地狱,再也不会有其他结局。
舍曼的嘴唇动了动,数不过来的逃生路线,韬光养晦的求生计划,以及对日后的安排与策略,全一一粉碎在脑海当中,留下的仅有一个选择,唯一的选择。
“……好。”他说。
摩鹿加剩余的护卫确实没法抵挡帝国的军队,一月后的傍晚,夕阳的血色余晖浩大地笼罩着群岛,使人分不清燃烧的是海洋抑或天空。杰拉德的黑衣在热风里振翅,他的帽檐上点缀着鸦羽,整个人也像一只死寂的黑乌鸦,逐渐逼近摩鹿加的金宫。
被围困了一月有余,摩鹿加宫里早已是弹尽粮绝。卫队逃的逃,降的降,死的死,最精锐的部分全被消耗殆尽。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杰拉德也没有闲着,他下令炮轰了摩鹿加的铁狱,将里面的典狱长一家,狱卒以及处刑人都揪了出来。
一连数日,摩鹿加宫外的惨叫响彻云霄,鲜血混合断肢,流遍了宫门前的官道,连最铁石心肠的军士也面露不忍之色,然而在杰拉德脸上,人们无法发现一丝哪怕最轻微的波动。
每死一个人,他就下令将尸体丢进冲天的火堆,焚烧的黑烟直上天际,他要确保站在金宫最顶层的人也能将这动静看得清清楚楚。
期间,舍曼组织人手,发起了数次试图脱出重围,斩首杰拉德的冲锋,无一例外,全都以溃败告终。最后宫殿的大门也被撞开,负隅顽抗的幸存者一路死战,一路后撤,尸体几乎遍布在这座巨大宫殿的每一个角落。
但是等到了最顶层的金宫,却再没有人敢前进一步。
——浓烈的火油已经涂满了富丽堂皇的墙壁、立柱,浸透金线丝绸的挂毯,沿着精雕细刻的玉狮子流淌。黄金与琥珀的花瓶里插满干燥的绒花,白银的神像手里坠着冒烟的香炉,连小天使都被火药涂成了斑驳的黑色。
最冲动,最杀红眼的士兵都忍不住后退了,稍有不慎,这里就会化作烈火场,咆哮着吞没所有人。联合舰队的副指挥接到消息,为难地请示杰拉德:“大人,您看……”
传说中,金宫深藏着斯科特家族历代的宝物与财富,就是为了这一点,他也不敢擅作主张,好叫联合舰队血本无归。
杰拉德整理了一下衣领和袖口,淡淡地道:“我知道了,我去见见珍·斯科特吧。”
副指挥和其他人都大吃一惊,纷纷阻止:“这太危险了!万一出了什么意外……”
“真有意外,上到最顶层的那一刻,里面的士兵就会被立刻炸死。”杰拉德说,“你们不了解斯科特人,更不了解珍·斯科特。如果不是为了见我,她不会搞这一出。”
说完,他就走进了摩鹿加宫。
再次回到这里,这个可以被称之为“家”,如今却一片狼藉的地方,杰拉德的情绪毫无波澜,任由鞋底在血泊上踩踏出粘稠的水声。在他心里,已经有了另一个家园,一个更朴素,更窄小,但也更柔软,更温暖的家园。
原来感情真的有排他性,他走到半路上,停下来惊讶地想了一会儿,一旦心无旁骛地爱着谁,除它之外的所有事物,就全都成了可以随意丢弃的残次品。
上到顶层,他缓缓推开半掩的大门,珍·斯科特就坐在地毯的尽头,眨也不眨地盯着他。舍曼身上带伤,依然站在她身后。
她憔悴了许多,狼狈了许多,可仍旧没有谁能比她更美丽,更危险。只要她肯活下去,世上会有非常多的统治者,甘愿把整个国家放置在金盘上,只为搏她一笑,换取一个印在手背上的轻吻。
杰拉德端详着她,她同样观察着杰拉德。
不知为何,杰拉德忽然想起了他们小时候的时光。
小孩子是很奇怪的生物,珍·斯科特则尤为奇怪。刚学会走路,学会说话的那段时间,她很黏杰拉德,时常追着喊他哥哥。再长大一点,珍学会毒害,伪装,掠夺,享乐,学会了斯科特人的把戏,她也就离杰拉德越来越远了。偶尔她会在暗处阴沉沉地盯着他瞧,杰拉德看过去的时候又露出泫然欲泣的一张脸……但那又怎么样呢?杰拉德忙着洗掉手上的血,干了以后塞在指甲缝里就不好弄了,他没有时间和精力关注这个妹妹,还有其他更强,更有力的竞争对手,等着他一个个地拔掉。
多年以来,他和珍只占着血缘上的名分。除了父母以外,珍理论上应该是他最亲近的人,可亲近就是软肋,没有软肋的人才能活得长久。他跟妹妹有过合作,有过竞争,矛盾仇恨也不少——毕竟,是他杀了珍的未婚夫,对方家族的势力绝不能与她结合,以致天平产生倾斜的角度。
现在想想,她也真够能忍的。他这一路人挡杀人,神挡也杀神,珍都静静地潜伏在暗处,扮演一个失去爱人,自此一蹶不振的少女形象。直到他被投进监狱,被剥掉所有金光闪闪的头衔、地位,只能跪在泥土里抬头的时候,他才真真正正地看清了她的脸。
快乐的,残忍的,狂妄的,贪婪的脸。
原来你这么恨我,杰拉德恍然地想,不过,这倒是很公平,毕竟我也从没爱过你。
“你来了。”珍低声说,“你来夺走摩鹿加了?”
杰拉德静静地看着她,说:“就给你吧,我已经对它不感兴趣了。”
珍低低地笑了起来。
“贱人,杰拉德·斯科特,你这个贱人。”珍恶毒地盯着他,“瞧瞧你,永远伟大,永远不会出错,就像神圣的标杆,指引着我们前进的方向,对不对?我真想把你撕碎,把你活生生地扭断,扭断你的脖子,你的四肢,你的、你的……”
她呼吸急促,手背上青筋绽开,几乎要像蛇一样尖锐地嘶叫起来。杰拉德漠然道:“冷静点,小妹妹,别把手里的火石抖掉了。”
珍猛地从裙子底下抽出一把火|枪,直指杰拉德的心口,咆哮道:“我现在就杀了你!”
杰拉德投降般地举起双手,忽然问了她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你为什么恨我?”
“你杀了纳西斯!”珍厉声道,“你杀了我爱的人,这还不够我恨你吗?!”
舍曼面无表情地垂着眼睛,而杰拉德居然失笑出声:“爱?你知道什么爱?”
珍一愣,眯起眼睛:“什么?”
“天啊,小妹妹,我们体内流的是一模一样的血!”杰拉德说,“看看你周围,还有什么不是你的玩具?舍曼是你的玩具,纳西斯更是你的玩具!你愤怒,不过是愤怒于我把手伸到你的地盘,又弄坏了你最喜欢的小玩意儿而已。爱?你甚至摸不到它的边,你根本不知道那是多可怕的东西,只是模仿他人的情感,在心里建立起了一个幻象,然后就假扮痴心地维护起幻象去了。”
“告诉我,珍,世人都在说爱,可你看得起它吗?”
这一刻,珍居然哑口无言,找不出一个反驳的论点,她怔怔地举着枪,一时沉默。
“听起来这是你的经验之谈。”
“是啊,就是我的经验之谈。”杰拉德说,“爱一个人,给他当狗也很快乐。”
他回完这句话之后,许久没有人出声,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油腻的香料气味。过了很长时间,久到珍举着枪柄的手都开始微微颤抖,她才梦呓般地开口。
“要人承认贪心,承认自私,承认自己是个下贱的畜生,这些都很容易。”她说,“但是,要人承认自己的嫉妒,却比什么都难,比登天还难……你到底懂不懂啊,哥哥?”
“杀了他。”舍曼说,这是杰拉德进来之后,他说的第一句话,“不用跟他多费口舌,杀了他,这一切就结束了。”
“这一切是不会结束的,”杰拉德说,“不过,事情未必就要这样发展。我可以放了你们。”
珍略微吃惊地睁大眼睛,嘲笑道:“你?要我相信你的好心,我宁愿相信天上能下金雨……”
“放了你们,”杰拉德加重语气,打断她的话,“中的一个人。”
“你知道的,你们做下的错事太多,查理一世无论如何都要看到一颗人头,就算你们杀了我,自己也难逃一死。”杰拉德说,“摩鹿加不一定要毁灭啊,只要你们做出选择,交出一个人,我就能保住另一个人的性命。”
珍咬牙切齿地说:“你明明知道那天的刺客是……”
“是真是假不重要,”杰拉德说,“重要的是,查理一世相信了谁。”
“选吧,火|枪队虽然就安排在这扇门外面,但是第一个走出去的人,我保证他可以活下去,继承摩鹿加。”他放下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放在地上,起身时,就开始慢慢往后退,“这是查理一世的亲笔回信,你们可以看看,我保证没有虚言。”
“说到底,你们也是我的血亲,我当然会给你们一个选择,这是我的义务。就在今天,前仇旧恨,一笔勾销。”
“是要活命,要保住摩鹿加,还是要同归于尽?”
说话的时候,他已经不着痕迹地退到了门口,舍曼突然举起弩箭,凶猛地朝他扣动了扳机。杰拉德早有防备,敏捷地侧身一闪,便躲到了门板后面。一声巨响,一枚箭矢深插在在雕刻的大门上,箭羽嗡嗡颤动。
杰拉德笑了一下,他不抽烟,但仍然能随时从怀里掏出火镰,他对准浸油的地毯,只轻轻擦了两下,一颗火星就迸溅出来,飞快地燃烧起来。
“选吧!”他沉声说,“我的时间终究有限,趁着火势还不大,还能跑出来,选吧!”
浓烟迅速地窜起来了,火|枪队原本严阵以待,此刻也惊地跳起来,队长骇然道:“大人,您在做什么!”
“我在尽一个兄长的职责,仅此而已。”他盯着燃烧的火焰,心不在焉地说。
珍·斯科特盯着地上的信,火势越发凶狠,烟雾呛得人难以呼吸,她却嘶哑地笑了起来。
“到了最后,还是被他牵住了鼻子。”她说,“舍曼,你会走吗?”
“我不会。”舍曼放下弓弩,“您知道的,我不会。”
“是啊,你说你不会,”珍喃喃地说,“但我不信,我不信你可以放弃这个机会,甘愿死在这里,和摩鹿加一起陪葬……”
“那您要走吗?”舍曼叹了口气,问。
“如果我想逃出去,我也不信你会就这样放我走。”珍吃吃地笑了起来,笑容明媚,神态娇憨,仿佛不在火场,而是置身于无限春色的花园,陡然便多出了万丈的容光,“啊,你一定会在背后放我的冷箭吧?这样,你就可以把我永远留在这里,留在你的爱里了。”
舍曼也笑了,他轻松地耸耸肩:“那怎么办呢?看来我们陷入困境了。您这也不信,那也不信,不信您可以成功逃脱,也不信我能自愿留下,唉,我都不想说,要是我走会是什么下场——您肯定不能放过我,是不是?您本来是准备杀了我们的哥哥的,现在却被他三言两语打乱了计划,不得不和我困在一起。您瞧,火势越来越大,我们俩都跑不了,岂不是亏本生意?”
“小心您的言辞!”珍还在笑,“这可不是该对一位淑女说的话……”
高温与烟雾逐渐充满了宽阔的金宫,她咳嗽起来,沉默片刻,低声说:“他知道,他早就看出我会选择跟摩鹿加死在一起,不管拉不拉他陪葬,这个结果都一样,不会有分毫改变。为什么还想见他?大概是不甘心吧,早知道他命那么硬,当时就该杀了他……”
舍曼盯着这个絮絮自语的珍·斯科特,温柔地弯起眼睛,轻声说:“那么,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女士优先,亲爱的小姐。”
珍专注地瞧着他,深深地望进他的眼睛,她调转枪口,抵在舍曼的心头。
她忽然说:“假设——我是说假设,我们不是斯科特人的话……”
“没有假设,亲爱的,”舍曼低声说,“没有这种假设。”
珍·斯科特点了点头。
“好吧。”
火药喷发的第一声爆响,回荡在杰拉德耳边,他静静地等了三秒,每一秒都像一个小时那样漫长。
烈火中传出的第二声,来自弩箭射入人体的回音,杰拉德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他知道他该走了。
来到山脚下,望着彻底烧起来的顶层金宫,联合舰队的将领全都大呼小叫,颓丧得像死了老娘。因为斯科特的宝藏,传说中能叫亚历山大大帝也羞愧得抬不起头的巨富,此刻全在火焰中化为乌有,即便能在灭火后进行抢救,所得的也仅仅是化得不成样子的黄金而已。
“怎么会这样!”副指挥哭丧着脸,“啊,那些稀世珍宝,那些珍贵的,无价的……陛下一定不会开心的!”
“那就把责任全推在我身上吧,”杰拉德耸了耸肩,“就说是杰拉德·斯科特造成了一切的损失,最终,他自己也葬身火海,为全人类的债务赎了罪。”
副指挥懵了。
“……您说什么?”
杰拉德径自往前走,他摘下帽子,突然想起来什么,回头对副官说:“但是,请陛下千万不要忘记自己的承诺,不要忘记他在议会面前向我开出的条件:倘若摩鹿加得到毁灭,岛上世代劳作的奴隶,都会重回自由之身,在他的国度得到一席之地。不要忘记这个,否则,已经死去的杰拉德·斯科特,还是会化作不安的鬼魂,上升到人间作乱。”
说完这些话,他就继续往前走,副指挥急忙追上去,问:“等等,大人!您到底在说什么啊?您就是杰拉德·斯科特呀!尽管您很有可能是世上最后一个斯科特人……”
“永远不再有杰拉德·斯科特了,”黑鸦头也不回地说,“我放弃自己的名字,也放弃自己的姓氏。对于您的问题,我只能回答到这里,就一并劳烦您代为转告吧。”
副指挥愣愣地停下了脚步,男人的身影渐行渐远,逐渐与燃烧的夕阳,倾塌的房屋,以及无边的阴影连在一起,成为一个整体。
他像一只乌鸦,飞进万事万物的黄昏。
第75章
正文完
傍晚时分,发红的落日被大海托举,天地间满是潮声,渔船在商队的大船间徐徐穿梭,船身和挥桨的渔夫都变为镶着金边的剪影,将海浪搅成破碎的霞光。
三个月前,一艘特殊的船只护送着来自西班牙的子爵,突然来到这座不起眼的小城。总督与地方治安官对此完全不知情,在子爵下船两天后才急匆匆地骑马赶来拜访。据说这位子爵掌握着西班牙全境的种植园,是无人能出其右的园艺大师,被誉为“黄金之手”,伊莎贝拉皇后还是他最亲近的朋友。子爵只是厌倦了宫廷政治,才选择隐居于此。
可想而知,这样一位重要人物大驾光临,能在籍籍无名的小城里掀起多大的声浪。人们争相前来,意图一睹子爵的风采,更加幸运的是,可以见识到传说中的“塞维利亚的百合”的面貌。噪杂的风波一连持续了一个多月,在这期间,子爵一直闭门不出,与年迈的老神父待在一起。
根据知情人士透露,子爵原本就是老神父的学生,经由他的引荐,才抵达了西班牙,并在那里做出了一番事业。这次回来,就是为了回报恩师的。
神父确实已经很老了,雪白且稀疏的头发蜷曲在头顶,走起路来也颤巍巍的,必须要借助拐杖或他人的帮助,才能下了一层楼的台阶。但他心里始终记着那个年轻人的承诺,阿加佩去到西班牙的十年里,他一直与他保持着通信。
现在阿加佩真的回来了,衣锦还乡,带着他的爵位和荣光。神父在惊喜之余,又忍不住想到自己是打败了胡安·丰塞卡,那个不够虔诚的,自己所看不起的权臣,心里便更加自得。
原先那栋小楼早就荒废了,阿加佩因此买下了神父隔壁一户人家的宅邸,然后将围墙拆掉,再打通两家的花园,使之连在一起。再度回到他的家园,他的憩息之地,他只觉得安心而宁静,像久久离开大地的植物,终于再度将根须扎进土壤当中。
每当夕阳西下,夜幕低垂,他就与老神父坐在摇曳的灯火下,详细地与他谈论起西班牙宫廷发生的那些事。他对他的老师说起伊莎贝拉皇后,说起卡斯蒂利亚议会的大臣们,也说起布尔戈斯的主教,胡安·丰塞卡。阿加佩明白,在虔诚与否的问题上,神父与主教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可他仍然要让自己的老师知道,主教是他的恩人,在他心里,胡安·丰塞卡同样是另一个没有血缘的父亲。
神父只是点点头,承认了这点。倘若在过去的十年里,都是丰塞卡在为他的学生提供帮助与庇护,那他也没什么好挑刺的。
到了清晨,阿加佩就早早起床,熟练地规划起花园的土地。
哪里种豆子,哪里种,哪里填上香草,哪里栽植百合、玫瑰、风信子和满天星,哪里安置蜂房……他高高兴兴地安排着一切。在塞维利亚宫,连花园里种什么都得暗合着政治意义,如今终于可以抛开繁文缛节的桎梏,阿加佩也像是重新活过来了。
赫蒂太太聘请了几个新的佣人,现在,她可是这个家里货真价实的掌权人,在家务与财政方面说一不二,拥有女王一般的权威。她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将两栋房屋改装成焕然一新的样子,这实在比得到金山银山还叫她快活。
渴望得到赏识的人群蜂拥而至,方圆数十里的家具商,金银匠和雕刻家都在阿加佩门前汇集了。女管家坐在他们中间发号施令,威严地挥着手,腰间金库的钥匙叮当作响。
她牢牢记着家里人的喜好,又依着自身的审美,将运送来的家具、挂画与装饰品填充到合适的角落。很快,深棕色的地毯与奶油色墙纸互相映衬,胡桃木的桌椅与深绿色的珐琅花瓶搭配,显出郁郁葱葱的生机;墙壁上没有悬挂油画,更不安插兽首,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刺绣的干花艺术品,以及编织着花卉的哈勒姆挂毯。
书房,会客厅,储藏室,马厩……女管家只是粗略地复刻了一些塞维利亚贵族的宅院配置,立刻就在附近的城镇掀起了一场时尚风潮——谁要能在子爵家里喝一次下午茶,那收获的谈资,真是可以从今年吹嘘到明年啦!
莉莉也没有闲着,当然了,比起波澜诡谲、勾心斗角的塞维利亚宫,这座海滨小城肯定是不够她施展的。
自打阿加佩解开了社交禁令,允许外来的请柬寄到家中之后,总督的家人来过,地方治安官的妻女,以及名声很好的地主乡绅们都来过。恰巧近两年上层社会的潮流,是无论男女都以纤弱,雪白为美,莉莉不过与他们见了三面,就把总督那两个弱不禁风的儿子迷得晕过去好几次。
“他们再这样的话,我就要真的唆使他们去死了哦。”莉莉面无表情地说,“与其死在我们家,还不如早点在别的地方死了比较省事。”
……没关系!阿加佩在心里安慰自己,和真正的斯科特人一比,莉莉已经纯白无瑕到接近天使的程度了!
“我跟总督说清楚,好不好?”阿加佩哭笑不得,赶紧安抚女儿,“他的两个儿子再也不会出现在咱们家,也不会再见到你,怎么样?”
莉莉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
“算了!”她忽然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怂恿他们去前线参军呀,我倒要看看,这两个小鸡仔儿多久才能死在其他人的枪口下面呢?哈哈!”
阿加佩:“……”
莉莉爽朗地“哈哈”了两声,给他哈得脑门都出汗了。当天夜里,他就给总督写了信,要求对方家里的傻儿子再别过来了。
这事让莉莉知道后,不禁在背后哀怨地瞄了父亲好久,还是阿加佩答应给她买一条压满货舱的双桅大船,让她试着去投资经商,才算把她哄得眉开眼笑。
一家人的生活慢慢步入正轨,三个月后的一个午后,清晨才刚刚下过小雨,阳光慵懒地徜徉在潮湿的雨水坑里,映出些七彩的虹色。一个格格不入的人影就骑着马走在路上,过往的行人无不停下脚步,惊讶地瞧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