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木是在告诉他,祝珩是燕暮寒的人,别人不能碰分毫,也不能靠的太近。
老医师很快送来了药,燕暮寒亲自端上马车,祝珩正在出神,完全没有注意到马车上多了个人。
坐着不方便,燕暮寒半跪在祝珩面前,舀起一勺药汁吹了吹:“张嘴。”
祝珩回过神来,看到他的姿势吓了一跳:“你快站起来。”
男儿黄金膝,他受不起这么大的礼。
“张嘴。”燕暮寒没动弹,将药汁喂到他嘴边,“不喝,灌,乖一点。”
祝珩心情复杂,张嘴含住勺子。
苦涩的药汁一入口,他顿时顾不得其他的了,皱巴着一张俊俏的脸,下意识想往外吐。
燕暮寒沉声道:“咽下去。”
他的语气很重,祝珩怔了一瞬,喉结上下滚动,将药汁咽了下去。
小狼崽终于亮爪子了。
祝珩垂下眼帘:“我自己来吧,不劳烦将军了。”
“消息。”燕暮寒将药碗递给他,放软了语气,“喝完药,我去传消息,你活着,好好的,给大都。”
祝珩因为尸骨一事急火攻心,可见是不想传出死讯。
虽然燕暮寒很愿意任由谣言发展下去,南秦都以为祝珩死了,那祝珩就是他一个人的了,但比起他的小心思,还是祝珩的意愿最重要。
勺子碰在碗壁上,发出清脆的声音,祝珩语气惊喜:“真的吗?”
燕暮寒起身坐在他对面:“一言九鼎。”
这可真是打着瞌睡来了枕头,祝珩正在发愁怎么联系祝子熹,他一口气喝完了药,皱着眉头道:“不用传消息回大都,我只想给一个人写封信。”
燕暮寒的表情瞬间变了,语气阴沉:“谁?”
什么人能让祝珩如此牵挂?
二十加冠,已经是要娶妻生子的年纪了,也许在他离开的时间里,祝珩身边早就有了其他人。
燕暮寒妒火突起,摸上手臂的弯刀,他要把祝珩想联系的人杀……
“我舅舅,南秦国公祝子熹。”
燕暮寒放下手,语气轻快:“好。”
他要备一份厚礼,和信一起送给舅舅。
燕暮寒很快命人准备好了纸笔,速度快得让祝珩咋舌,好似不是他想写信,而是燕暮寒上赶着让他写信。
祝珩写信,燕暮寒就在一旁坐着,偶尔凑过头来看看。
“能看懂吗?”
燕暮寒摇摇头。
南秦话还没学明白,何况是字。
不过他也不打算学南秦的字,他能拿着刀保护好祝珩就行了,不必舞文弄墨。
祝珩原本还有些在意,闻言无奈失笑:“那你在看什么?”
“字。”燕暮寒戳了戳信纸,“好看。”
祝珩的字很好看,他从小被拘在明隐寺里,没有其他的消遣,常常画画写字,久而久之,练就了一手好丹青。
“多谢。”祝珩把信折好,递给他,“有劳燕将军,切记此信要秘密送达,不要惊动其他人。”
燕暮寒抬起眼:“为什么?”
祝珩苦笑一声:“北域来信不达王廷,如果被人发现的话,是通敌叛国的罪名。”
祝氏一族的处境本就艰难,如若这封信暴露,祝子熹性命危矣。
不能给舅舅送礼物,燕暮寒有些失落:“哦。”
他起身想去安排人送信,祝珩突然伸出手,拉住了他的手臂,银铠寒凉,祝珩蜷了蜷指尖,立马收回手:“将军帮我送信,我送你一幅画吧。”
“画?”
“丹青技艺尚可,若是不嫌弃,我——”
“不嫌弃。”燕暮寒答得飞快,生怕他改变主意。
心头大患解决了,祝珩一阵轻松,笑笑:“好,待到了北域,将军别忘了问我讨画。”
燕暮寒不急着走了,又坐回去:“现在画。”
说着,他将纸笔往前推了推,一副期待的表情。
“……这种纸不适合作画,要用宣纸。”
“你会忘记,就用这个,画。”
祝珩气笑了,缓缓打出一个问号,他自问记性不差,也说话算数,是什么让燕暮寒产生他会言而无信的错觉?
小将军该不会以前被人骗过吧,对人没有一点信任。
燕暮寒坚持,祝珩怎么劝都劝不动他,只好硬着头皮在信纸上作画。
他怀疑他的丹青技术今日要砸在燕暮寒身上了。
信纸大小有限,祝珩估摸了一下尺寸,打算画个小像。
他作画不需要看着人,要画什么,动笔之前就想好了。
燕暮寒腰背挺直,局促地抿了抿唇:“这个姿势,好吗?”
祝珩刚想说不用,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勾起唇角:“很好,非常好,保持住,千万不要动。”
小像画起来很快,祝珩两刻钟就能画完一幅,为了多“折磨”一下不信任他,还说他记性不好的狼崽子,祝珩硬是拖到一个时辰。
放下笔的时候,祝珩除了累就是佩服,这么长时间,燕暮寒愣是没有动过。
狠还是狼崽子狠。
“喏,看看怎么样。”
燕暮寒立马回道:“非常好。”
祝珩一噎,将画推到他面前:“你看都没看,就知道好?”
“你画的,好。”
祝珩挑了挑眉,看不出来,小将军还挺会夸人的。
画像上,身着南秦服饰的男子微微低着头,卷曲的头发编成了小辫子,露出一只耳朵,他腰间带刀,修身玉立,正是风华无双的少年郎。
燕暮寒皱起眉头:“你画错了。”
祝珩以为他是要追究姿势的事,连忙讨饶:“没画错,这是去看烟火那天的你,小将军大人有大量,就别计较了。”
燕暮寒抿了抿唇,指着画像上的耳朵,委屈巴巴道:“错了,不是我,耳坠,我没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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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小燕子:又被骗了QAQ
长安:骗人×2
第15章
醉酒
画上的男人戴着一个小巧的银环耳坠,严丝合缝地扣在耳垂上,丝毫不显得女气,反而有股独特的风流。
南秦风雅气正,不论男女都喜欢戴耳饰,北域则没有这样的风俗,绝大部分戴耳饰的人都是女子,原野上的儿郎们嫌弃耳饰娘们唧唧的,不屑于戴。
燕暮寒也不例外。
祝珩的画技很好,抓住了神韵,很容易就能看出画中人的身份。
燕暮寒清楚的记着,那天的装扮都是他精心挑选的,为了陪祝珩融入南秦,也曾考虑过耳饰,但因为一些个人原因放弃了。
“不是我。”
无论这人和他多么相像,但有不同的地方,那就不是他。
祝珩哭笑不得,本不欲解释,但见他一副被打击到的委屈模样,又不忍心:“画的是你,这耳饰是我加上的,将军的耳朵生的好看,戴耳饰一定很合适。”
燕暮寒是一眼就能记住的长相,但祝珩对他的第一个印象点来自耳朵,红透的耳朵。
南秦崇尚翩翩君子,落落大方,祝珩未曾见过如同含羞草一般的人,戳一下笑一声就会惹得对方惊慌失措。
那样容易受惊的耳朵,只有套得牢牢的才能有安全感。
“你觉得,好看?”燕暮寒捏了捏耳垂,不知是他的手劲儿太大,还是因为夸奖,耳尖滴落朱砂,浮上一层红色。
祝珩真心实意道:“好看。”
好看到他想捏一捏。
长安夸他的耳朵好看。
燕暮寒心里放起了烟花,他眨了眨眼,迫不及待地追问:“那你喜欢吗?”
祝珩惊诧,第一反应是他这句话说的很流利,没有稀奇古怪的口音,就像是练习了很久:“我喜不喜欢,很重要吗?”
燕暮寒对他的态度特殊,祝珩没吃过猪肉,但也见过猪跑,一个正常的男人可不会动不动就对着另一个男人脸红,还悉心照顾,跪地喂药。
他曾听闻过断袖分桃,也见过大都里的小倌,燕暮寒待他……或有此意。
但他与燕暮寒在四水城初见,祝珩自问相貌平平,燕暮寒也不像是会因为一张脸而喜欢上别人的人,谈一见钟情太过荒唐。
“重要。”
祝珩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这两个字入了他的耳,便与“喜欢”无异。
这太荒唐了。
“你喜欢吗?”燕暮寒目光殷切。
祝珩硬着头皮道:“喜欢。”
车门被敲响,穆尔坎询问何时启程,燕暮寒打了个手势,下了马车,他仰头看着祝珩,身后是大漠长河,落日融金:“你是第一个人,夸我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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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走了半月有余,到达北域时已经入冬了,大雪纷飞,高耸的山巅直入云间,山色与天色是如出一辙的明净。
去王廷复命之前,燕暮寒亲自架着马车入了京部,将祝珩带回了他的府邸。
祝珩头脑昏沉,自从天冷下来开始,他就整日都处于晕晕乎乎的状态,咳疾发作,眉眼间浸透了恹恹的病气。
房间里生着火炉,烧的是价值不菲的金丝炭,这种炭烧起来很暖和,并且没有烟,只有一股淡淡的木香。
祝珩怕冷,以前烧的炭不好,他总是会被呛得咳嗽不停,一个冬天下来要遭很大的罪。
他最讨厌的季节就是冬天。
房间里暖洋洋的,祝珩睡了一觉,醒来时天色昏暗,雪片落了满满一窗台。
刚睡醒还没缓过神来,祝珩盯着炭盆,想起第一次去参加宫宴,他与祝子熹也聊到过金丝炭。
皇家宫宴极尽奢华,殿中生满了炭火,外头寒风凛冽,殿内却温暖如春,穿着冬衣都能热出汗来。
宫里烧的便是金丝炭。
彼时他旧病复发,闻见一点烟味就想咳嗽,在宫宴上得了喘息,脸色才好看起来,颇为新奇地盯着炭火。
祝子熹告诉他这就是金丝炭,烧起来暖而无烟,宫中烧的都是这种炭。
那时的祝子熹虽经历了父兄的伤亡,但仍然是心存傲气的少年郎,看出他喜欢金丝炭,便说要向圣上请旨,给他送一些金丝炭到明隐寺中。
可后来出了落水一事,不止祝珩被责骂,就连祝子熹也被敲打了一番,刚继任国公的少年郎被磋磨掉锐气,哪里有心思管其他的事。
祝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极淡的木香萦绕在鼻尖。
七岁时想要的金丝炭,在二十岁时得到了。
此间十三年,祝珩已经习惯了普通的炭火,可身处于烧满金丝炭的房间里,他忽然发现,他还是很在意。
在意金丝炭,在意曾受过的责辱。
在意到,想不惜一切代价讨回理当属于他的东西。
到饭点后,裴聆恭恭敬敬地敲门:“主子,吃饭了。”
到了北域后,没有南秦的殿下,只有燕暮寒府里的主子。
大部分都是北域菜,其中也有两道南秦菜,之前给祝珩做饭的南秦厨子和看病的老医师被燕暮寒一并带了回来。
“将军呢?”
自从他吐血之后,燕暮寒每天都会来陪他吃饭。
裴聆低下头,不敢直视他:“将军去了王廷,今晚王上犒赏三军,他要在那边用膳,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差点忘了,燕暮寒如今是北域的大功臣。
祝珩拿起筷子:“原来如此,你坐下一起吃点吧。”
许是被陪着吃饭习惯了,燕暮寒不在,竟然有些冷清。
“多谢主子厚爱,尊卑有别,这样不合规矩。”裴聆把塔木的告诫记到了心里,平时对祝珩能躲则躲,生怕燕暮寒不高兴,哪里还敢和他同桌吃饭。
祝珩掀起眼皮,见他站得远远的,表情淡下来:“嗯。”
世人说他是不祥的克星,都会跟他保持距离,裴聆的反应太慢了,直到这时才想起要远离他。
吃过饭后,祝珩窝在软榻上看书。
矮桌上放了一摞书,都是燕暮寒从睢阳城里带回来的,内容五花八门,图册话本一应俱全。
说起这箱子书,出发时塞了满满一大箱子,放在马车上,祝珩一直好奇里面是什么,燕暮寒神秘兮兮的不告诉他,直到今日将箱子搬进房间,他才知道里面装的都是书。
用南秦字写的书。
一看就看到了半夜,烛灯燃了大半,祝珩放下书,揉了揉眉心。
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过这种安逸的生活了,等燕暮寒从王廷回来,他大抵就要搬离这里,去过战俘该过的生活。
他还有个南秦六皇子的虚名,或许能混上个质子。
可质子也得寄人篱下。
祝珩叹了口气,挑起烧过的烛芯,正准备剪断,房门就被撞开了,燕暮寒裹挟着一身风雪,踉踉跄跄地闯进来。
祝珩手一抖,烛芯落到了手背上,他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连忙甩了甩手。
“怎么了?”燕暮寒一下子扑过来,辛辣的酒气随着他涌过来,祝珩被熏得咳嗽了声,“咳咳,没事,烫到手了。”
燕暮寒靠坐在软榻旁边的地上,醉眼朦胧,他捧着祝珩的手,鼓起腮帮子大口大口地吹着气。
门开着,寒风也大口大口的吹进来,吹落了一地雪片。
寒气一下子涌进来,祝珩冻得抖了抖,燕暮寒抬起头,眼里蒙着一层含糊不清的醉意:“很疼吗?”
烛芯已经烧透了,没有烫破皮,手背上起了一道红痕,火辣辣的。
祝珩没有诉苦的习惯,摇摇头,想抽回手:“不疼。”
“骗子,又骗我,很疼的。”燕暮寒重重地哼了声,撒气一般捏了捏他的手指,又低下头吹了两口气,“呼呼,不疼。”
他在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