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不起来。
祝珩心里着急,肺腑间仿佛扔进了几块火炭,烧得他坐立难安,他确信他在等的是很重要的人,这个他想不起来的人,给了他一种浓烈的感情,是心疼和愧疚交织在一起的感情。
为什么会想不起来呢?
耳边突然传来一道很轻的声音:“长安……”
仿若天光乍现,祝珩在那一瞬间想起了很多道如出一辙的呼唤。
“长安,真好听。”
“长安!我在这里!”
“长安,你别睡,你理理我。”
“长安,我好痛。”
“长安,你帮我上药,好不好?”
“长安,该喝药了。”
“长安,我陪你睡。”
“长安,长安,长安……”
“我要走了,长安。”
“长安,你说要娶我,是认真的吗?”
除了长安两个字,其他都是叽里咕噜的声音,话音很不标准,祝珩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明白其中的意思。
更令他震惊的是,他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回答:“是,我会娶你。”
“我会来嫁你的,你要等我。”
“好,我等你。”
于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不知为何忘记了说话的人,却依旧遵循着本能,在等一个人回来找他。
怪梦。
祝珩坐在行军榻上,揉了揉眉心,燕暮寒已经离开了,被窝里带着雨后的潮湿凉意。
昨夜的梦还历历在目,祝珩从头梳理了一遍,将之归结于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都怪燕暮寒整天在他耳边嚷嚷着成亲,他才会梦到这种事。
“长安,你醒了。”燕暮寒掀开帐门,他手上端着一盘食物,整个人精神奕奕,“昨晚下了一夜的雨,道路泥泞,今天的冬猎取消了。”
祝珩穿上衣服,朝外头瞟了一眼:“换成什么活动了?”
“各部族还计较着彩头的事,一大清早就去找王上了,希望他收回成命,王上嫌烦,要说休息,让他们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燕暮寒将食物放下,语气嘲弄:“什么活动都没有,歇着就好。”
祝珩简单漱了口,坐下来吃饭,见燕暮寒一直盯着他,欲言又止,挑了挑眉:“有话直说。”
“长安,你的身体还好吗?”燕暮寒尴尬地低下头,“昨晚我太高兴了,忘记你身体虚,不能泄精元了,这是我今早特地找人开小灶做的菜,补精气的,你多吃点。”
祝珩看着饭菜,表情复杂,燕暮寒不说,他还没有发现,桌上都是像起阳草、羊腰一类的食物。
他有种吃完这顿饭就要被押上床的感觉。
“你怎么不吃啊,味道不好吗?”燕暮寒小声嘀咕,“启闲光做菜挺好吃的,难道是这次发挥失常?”
祝珩拿着筷子的手抖了下:“启闲光做的?”
燕暮寒点点头:“对,他家里是开饭馆的,从小就跟着做菜,进了军营后手痒,经常去给伙夫帮忙。”
祝珩笑不出来:“你找他开小灶,怎么说的?”
“就说你身体不好,需要补一补。”燕暮寒忽然想到什么,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你放心,他嘴很严,不会到处乱说的。”
完了,他已经能够想象到启闲光再见到他时,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了。
祝珩无奈扶额,想骂人,对上燕暮寒那双无辜的眼睛,又骂不出来:“你以后别找他开小灶了。”
燕暮寒不解:“很难吃吗?我尝尝。”
他作势要去拿筷子,祝珩连忙拦住:“你别吃,味道挺好的,我就是怕麻烦他。”
你要是吃了,就得从精力旺盛变成欲求不满了,祝珩不希望自己每晚都闻着栗子花味入眠。
“不麻烦,他一听是给你开小灶,主动要求的。”燕暮寒托着下巴,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回味起昨晚的彩头,一副餍足的神色,“军师,大家都很喜欢你。”
一刻钟还是太短了,该说一个时辰,一整天才对。
燕暮寒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想时时都和祝珩亲近。
雨虽然停了,但天还是阴着的,将士们聚在一起烤火,来叫燕暮寒和祝珩,祝珩懒得动弹,不行出去,吃过饭后便坐在桌前看书。
他最近在学习北域的文字,看的是《千字文》,他幼时就背过了全文,此时照着读音,一个字一个字的认。
刚看了一会儿,帐门被掀开了,祝珩以为是燕暮寒,头也不抬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脚步声很轻,带着泥泞的黏连声。
“祝军师,你披着头发的样子真好看。”
不是燕暮寒。
祝珩猛地抬起头,顺手握住了放在桌上的簪子。
“哈坚,你怎么了?”
哈坚眼神痴迷,像喝醉了酒一样,脸红的厉害:“祝军师,我好热,你救救我好不好,救救我,救救我……”
他不断地撕扯着身上的衣服,猛地扑过来,强壮的身体撞倒了桌子:“祝军师,我好热,我好热,你让我抱一下,好不好,我给你钱,我给你很多钱,我喜欢你。”
没吃过猪肉,但也见过猪跑,他这模样分明就是被下了药。
祝珩满脸厌恶,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一脚踹向他那条受过伤的腿:“滚开!”
哈坚摔倒在地,被激怒得大吼:“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军师,卑贱之人,我是哈仑桑部的世子,能服侍我是你的福气!”
他发疯一般扑过来,祝珩连忙往帐门跑,谁知刚到门口,就被人一把推了回去,两个身高体壮的男人堵在门口。
在他们身后,一个人撑着伞立在雨中,伞压的很低,看不清脸,只能看到一身红色的华丽衣裙:“又下起雨来了,军师身体不好,还是别往外面跑了。”
话音刚落,帐门就被拉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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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起阳草→韭菜。
第39章
恶狼
雨势不大,但总也不停,扰人心神。
燕暮寒盯着燃烧的火堆,无心去听其他人的插科打诨,站起身:“你们坐吧,我先回去了。”
“将军,你刚坐了这么一会儿就要走,也太扫兴了。”启闲光嬉皮笑脸地拉他,“你整天围在军师身边,他会烦你的。”
“他不会烦我。”燕暮寒皱着眉甩开他的手,阴沉着脸,又坐下来。
嘴上那么凶,还不是怕人家烦你,启闲光哈哈大笑:“将军,早上的饭菜怎么样,还合军师的口味吗?”
说合吧,祝珩说下次不想吃了,说不合吧,他又都吃完了,燕暮寒一口都没尝到。
“下次不用你做了。”燕暮寒冷酷道,“他讨厌你,听说是你做的后,就不想吃了。”
燕暮寒百思不得其解,将之归结于祝珩讨厌启闲光,厌屋及乌,所以不想吃启闲光做的菜。
“怎么可能,我又没有得罪过军师。”启闲光不信,“是不是将军你怕军师被人抢走,所以故意这么说的?”
他是怕祝珩被抢走,但是……
燕暮寒偏头打量着他,拍了拍腰间的刀,语气不屑:“你觉得谁能和我抢?”
他已经将佩刀换成了贪狼,从军帐走到这里,路上遇到其他部族的人,收获了一连串羡慕嫉妒的目光。
“将军长得是很俊帅,但军师那等绝色人物,又好看又有才,要是女子,求亲的人能踏破门槛,眼光可高着呢,将军对自己这么有自信吗?”
启闲光问的很委婉,其实他想告诉燕暮寒的是,祝珩的选择很多,看上去也非断袖,昨儿个知道哈坚可能对他有意思后,祝珩脸都黑了。
要是祝珩接受不了男人,那他们将军死磕着也成功不了。
燕暮寒冷笑:“我是对自己的刀有自信,谁敢往他身上扑,我就杀了谁。”
这还真是燕暮寒能做出来的事,启闲光无奈地摇摇头:“那要是军师喜欢上别人了呢?”
这样总该放手了吧。
“不可能,他只能喜欢我。”燕暮寒眼神阴鹜,字字狠厉,“他要是真的喜欢上了别人,那他喜欢一个,我就杀一个,直到他愿意喜欢我为止。”
启闲光的笑容慢慢消失,他倒吸一口凉气,心里无比庆幸,多亏他不喜欢军师。
看燕暮寒这样子,劝是劝不得了。
“你之前说,多说情话能促进感情,根本就没有用。”燕暮寒想起拍卖场那茬了,开始翻旧账。
启闲光无语,谁知道你要用在军师身上,并且我的原话明明是“多说情话能促进夫妇间的感情”,前提得是夫妇。
“那要不我再教将军几招?”启闲光端详着他的脸色,说道,“追人首先要让人家明白你的心意。”
燕暮寒垂眸:“他知道。”
哦,已经表白了。
启闲光自动将祝珩代入了拒绝不得的局势,同情地叹了口气:“如果对方没有表态,那可以循序渐进,要慢慢打动对方,切记强扭的瓜不甜。”
燕暮寒给了他一个“就这”的眼神,不屑道:“这些都是老生常谈的事,你怎么好意思说要教我的?”
启闲光急了:“我还没开始教呢,接下来才是认真的。”
燕暮寒抬了抬下巴:“说来听听。”
启闲光竖起一根手指:“第一,要多在他面前出现,让他习惯你的存在,嘘寒问暖是最基本的,最好是能让他离了你不行,比如你很会做饭,就养刁他的嘴,除了你做的饭,吃什么都吃不下。”
燕暮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不会做饭,他能……暖床算吗?
听塔木和裴聆说,他没回去的那天晚上,祝珩一直睡不着。
启闲光老神在在道:“第二,要让他患得患失,等他习惯了你的存在,你就停止献殷勤,像对待别人一样对待他,让他体会到没有你不行。”
“这样真的有用?”
“这叫欲擒故纵。”启闲光急于证明自己教的东西有用,已经从同情军师变成了算计军师的帮凶,“将军你听我的准没错,这就跟捕猎一样,你虎视眈眈地盯着,猎物敢往你面前走吗?不敢,你得退后,猎物才会掉进你设置好的陷阱里。”
我不虎视眈眈地盯着,猎物就掉头跑了。
燕暮寒面上不显,在心里偷偷将这条划掉了:“还有呢?”
启闲光思索了一下,笑得贱兮兮的,小声道:“然后嘛,你就故意和别人亲近,左拥右抱,让他吃醋,让他抓心挠——”
“滚。”燕暮寒一巴掌拍在他的脑门上,语气嫌弃,“你这样跟不守妇道的人有什么区别,离我远点。”
启闲光:“?”
首先,我一个男的为什么要守妇道?
其次,我在教你追人,你不感谢我,你还打我?
燕暮寒冷着脸起身离开,启闲光看着他走远,目光幽怨,小声抱怨:“觉得我教的不好就别听,为什么要打我?”
一旁,目睹一切的穆尔坎冷笑:“因为你活该。”
启闲光心塞:“我是好心,怎么就活该了?”
“你根本就不知道将军是什么样的人。”穆尔坎嗤了声,看着他如同在看一个傻子,“你让他左拥右抱,跟让他去青楼里嫖有什么区别?”
启闲光想反驳,但细细一想,这二者的区别并不大:“你懂什么,这是为了让军师吃醋。”
穆尔坎叹息着摇摇头,他们将军可不懂让人吃醋,他只知道守身如玉,非礼勿视。
另一边,燕暮寒骂骂咧咧地往回走,他算是看明白了,启闲光就是不懂装懂,之前让他对着祝珩说情话,结果惹得祝珩冷脸,这次还让他左拥右抱,分明就是想看祝珩彻底不要他了。
无仇无怨,启闲光竟然故意害他!
刚才那一巴掌打的轻了。
还未走近,远远就看到帐前站了几个人,一袭红裙格外显眼,燕暮寒瞳孔一缩,脸色大变。
下了一夜的雨,地面泥泞,跑了一小段里,身上就溅满了泥点子。
“大将军回来了。”
燕暮寒停下脚步,行礼:“末将见过长公主。”
“平身吧。”长公主抬了下手,身后的人立马送上一把伞,“这雨还下着,大将军若是着凉病了,本宫可要心疼的。”
话音刚落,帐内就传出一道高亢的呻吟声。
是祝珩的声音,他绝不会听错的。
燕暮寒眼底霎时间浮上血意,他盯着紧闭的帐门,心头急怒:“末将皮糙肉厚,雪地里都能跪几个时辰,淋点小雨不算事。”
他说着就往帐前走,看着拦在帐前的壮汉,握紧了腰间的刀。
长公主脸色难看:“既然大将军不想打伞,那便过来给本宫撑着伞,这帐内有一出男子相亲的好戏,本宫还没有听完。”
呻吟声一直没停,饱含痛苦之意。
燕暮寒原本只以为祝珩受了伤,经她一点,瞬间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殿下这是何意?”
“大将军不知吗?”长公主故作惊诧,“哈仑桑部的世子与你找来的军师有私情,二人现在正在帐中颠鸾倒凤呢。”
燕暮寒身形一晃,差点栽倒在地,他深深地看了长公主一眼,转过身,一脚将其中一名壮汉踹翻在地:“竟敢让殿下自己撑伞,你们是活腻了吗?”
贪狼刀寒光毕现,他像是挣开锁链的恶狼,踩着一名壮汉的胸口,刀尖对准了另一人,杀意毕露:“还不滚去给殿下撑伞!”
那名壮汉吓得退了两步,长公主沉声道:“燕暮寒,在本宫面前拔刀,你想造反吗?”
“末将只是帮殿下教训一下不懂事的下人罢了,殿下可莫要冤枉末将!”他忽而翻转手腕,锋利的玄铁刀刃插进脚下人的咽喉,鲜血喷涌而出,溅了他一脚。
燕暮寒拔出刀,踏碎身后传出来的声音,将刀横在脸色苍白的长公主面前,他咧了咧嘴,笑容冰冷:“殿下你瞧,这不愧是把好刀,听说这把刀流传了十几代北域之主,曾斩过无数王廷之人。”
刀上的血还是滚烫的,腥气浓重,长公主下意识倒退了一步:“燕暮寒,你什么意思?”
她还记得将燕暮寒从延塔雪山上绑下来的时候,明明是十岁的孩子,却只有七八岁幼童的身量,像只野兽一样,眼神凶狠,毫无人性。
是她花心思养大了燕暮寒,将一只狼崽子养成了人,还让他成了北域的大将军,手握重权。
可如今燕暮寒却为了另一个人,罔顾她的恩情,从人变回了凶相毕露的狼。
“你想对本宫动手吗?!”
“末将……”燕暮寒笑了声,在祝珩痛苦的哭声中,他的笑声格外不和谐,“末将不敢,殿下在上,末将提刀请罪。”
他忽然将刀尖对准自己,捅进了胸膛。
长公主愣住了:“你,你这是……”
燕暮寒杀过很多人,知道刺哪里没有大碍,看起来还很严重,他拔出刀,无视不断涌出血的伤口,摇晃着转过身:“末将杀了哈仑桑部世子,灭了哈仑桑部全族,故而向殿下请罪。”
言罢,他一刀劈开了帐篷。
鲜血滴落在他的脚下,随着足迹一直延伸到帐内,延伸到被被子蒙住的行军榻旁。
长公主身形一晃,身旁的人连忙扶住她:“殿下,你怎么了?”
从帐外看不清床榻上发生了什么,长公主看着燕暮寒提着刀伫立在床榻前,宛若一尊杀神,惊声命令道:“扶本宫去找王上,快。”
燕暮寒双目赤红,满心悔恨,他不该离开的,他回来晚了,都怪他,都怪他……他深吸一口气,抖着手掀开被子:“长安,长安别怕,我回来了……长安?”
他看看行军榻上浑身是血的哈坚,又看看捏着嗓子的祝珩,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