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他的皇帝老子都不待见他,驱逐他出宫,就连宫宴上他用过的餐具都要销毁。
如此这般在意他的痕迹,唯德隆帝一人而已。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燕暮寒纳闷不已,祝珩再怎么说都是德隆帝的儿子,虎毒不食子,赶尽杀绝太过分了。
祝珩也想不明白德隆帝的心思,如果德隆帝直接杀了他,他还能将之归结于德隆帝不认为他是亲子上,这样借刀杀人的手段令人迷惑。
但人已经死了,无法询问其心中所想。
“他怎么想的已经不重要了,不会改变我的想法。”来时路上,祝珩已经想好了如何报仇。
他将要做一件很久之前就想做的事情。
孙信正想让秦翮玉登基后,以新皇的身份送德隆帝下葬,故而德隆帝的尸体一直停放在太庙里。
灵柩前的供桌上放着新鲜的水果贡品,还有早已准备好的牌位。
祝珩不让燕暮寒碰,自己伸手拿起牌位,靠近长明灯。
长明灯不能熄灭,火焰接触到木头,很快里燃烧起来,祝珩看着牌位上的名字被火焰一点点吞噬,心底涌起一股无法言喻的满足感。
他做到了。
大度的人能容得下欺辱伤害,他容不下,他的眼里揉不得沙子。
祝珩将烧了一半的牌位扔到棺材上,他的眉眼被逐渐燃烧起来的火光照亮,温暖明晰,美好得不真实。
先天的亲缘血脉抵不过后天的态度,既然德隆帝不要他,那他也不会将这个人当成父亲。
太庙的人都被遣出去了,看到里面冒出来的浓烟,心急如焚地要冲进去救火。
“走水了,走水了!快来人,快点救火啊!”
想救火的人被拦住,燕暮寒抱着刀堵在门口,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们一眼:“一边待着去,别多管闲事。”
“可是……”
可那是太庙!供奉着皇室列祖列宗的太庙!是南秦皇室的根!
如今根被烧了,跟被刨了祖坟没有区别。
“没什么好可是的,还是说你们听不懂我说的话,想试试我的刀?”燕暮寒狞笑一声,寒凉的刀光映在众人脸上,照得他们一脸惨白,不敢再上前。
祝珩一直站在太庙里,看着大火将装着德隆帝遗体的棺材烧成灰烬,又将供奉的牌位全都烧毁,才转身离开。
他仰天大笑,笑得痛快且解气。
第一次来的时候,祝珩就想将太庙一把火烧掉,如今终于如愿以偿。
长时间站在火光旁,祝珩的皮肤被烤得发红,他从太庙里走出来,眉眼间完全释然了,好似怨怼和不甘都被刚刚的一把火烧成了粉末,烧得一干二净。
目光在面前瑟瑟发抖的众人脸上扫过,祝珩浑不在意地摆手:“太庙不幸失火,尔等勿要放在心上。”
太庙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中付之一炬,此事震动朝野。
祝珩推了几次沈问渠和其他官员的求见,拉着燕暮寒悄悄从宫里溜出去,微服私访往卧佛城去了。
随行的还有启闲光与天尧,以及罗明良。
路途遥远,祝珩和燕暮寒坐了马车,启闲光和天尧骑马。
“大都的事还没处理完,将军和军师怎么就跑出来了?”
比起六皇子,启闲光还是习惯称呼祝珩为军师,难以想象,他们军师现在是成为南秦帝王的不二人选。
和他们将军的身份地位匹配,若是两国联姻,定能结秦晋之好。
因而启闲光现在已经将南秦的事务当成家事来看待了,十分上心:“前两天太庙被烧了,可把那些官员急坏了,就连城中百姓都议论纷纷。”
可这俩人竟然偷偷跑出来,还要去什么卧佛城。
启闲光想不明白:“将军想一出是一出就罢了,军师怎么也陪着他胡闹?”
这回可不是祝珩陪着燕暮寒胡闹,明摆着是祝珩还有没解决的心事,没办法静心接管南秦,想去卧佛城做个了断。
天尧默默腹诽,将目光从马车上收回来:“皇帝不急太监急,急成你这样的,能做个太监总管了。”
“天尧!”启闲光气鼓鼓地一甩缰绳,“我要做也得做大将军,像将军那样的!”
天尧戏谑道:“不想做御厨了?”
启闲光:“……”
年少无知,受到家族影响,他曾有个做厨子的梦,而厨子的尽头就是成为御厨。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能不能别再提了?”自从他有一次和天尧喝酒,不小心将这件事吐露出来,天尧就没少拿这件事嘲笑他。
“为什么不提,难不成你觉得羞愧?”天尧故作惊讶,“别的儿郎志在四方,你志在锅碗瓢盆,不输给他们的。”
启闲光又气又憋闷,被风吹日晒的脸上都透出一点红意:“难道你小时候没有其他的梦想?”
天尧真诚地摇摇头:“我小时候就想好了,日后要匡扶明主,成就大业。”
在他们这些心腹里,天尧是最先选择燕暮寒的人。
在城外没有落脚的地方,燕暮寒和天尧一起打了几只野鸡,交给启闲光处理。
启闲光气闷,刚被天尧臊了一通,没过多久又要去准备午饭,毕竟他是队伍里唯一会做饭的人。
燕暮寒洗干净手,黏到祝珩身边:“你俩说什么呢?”
离开时祝珩在和罗明良谈话,他打猎回来,这两人还在聊天。
有那么多可聊的事情吗?
燕暮寒撇了撇嘴,看着罗明良的目光变得不善起来。
时值夏季,天气已经热起来了,正午阳光明媚,罗明良却觉得后颈有冷风拂过,冻得他打了个哆嗦。
“随便聊聊,中午吃什么?”
随便聊聊能聊那么长时间,还聊的那么开心?
燕暮寒眯了眯眼睛,扬起笑,兴高采烈地介绍:“刚刚打到了野鸡,回来路上还采了菌子,可以炖一锅山菌野味。”
他双眼发亮,脸上就差写上几个明晃晃的大字:快夸我!
祝珩失笑,摸了摸他的发尾,将乱成一团的发丝收拢起来,扎成个小辫子:“好厉害,我们明霁也太棒了。”
燕暮寒顺势拱进祝珩的怀里,背着他瞪了一眼僵立原地的罗明良,做了个口型:还不滚?
罗明良如梦初醒,顿时明白那股阴冷的感觉从何而来了:“殿,殿下,山里的菌子大多有毒,臣去看看能不能吃。”
他慌忙逃跑,祝珩无奈地摇摇头,拍了拍怀里毛绒绒的脑袋,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是掉进醋缸里的小狼崽啊。
经罗明良判断,采到的菌子全都是有毒的,午餐不得不换成了烤鸡。
燕暮寒亲自上手,一边烤还不忘自夸:“我不会做饭,但烤鸡是一绝,比启闲光做的还好吃!”
启闲光狗腿点头:“啊対対対,将军烤的特别好吃!”
祝珩挑眉:“你吃过?”
启闲光警铃大震:“那哪能啊,能尝到将军手艺的也只有军师了。”
“那当然了,我才不给别人烤。”燕暮寒拔出匕首,三下五除二将烤得皮香肉嫩的鸡拆分成小块,放在树叶上。
一番操作看得几人目瞪口呆,尤其是天尧和启闲光,他们从没见过这种精细的吃法。
燕暮寒献宝一般捧着树叶,眉眼晶亮:“长安,你快尝尝。”
鸡肉的骨头已经被剔除了,肉质鲜嫩,没有任何调料,原汁原味。
祝珩食指大动,吃了一块,语气赞赏:“想不到我们明霁还有这种手艺,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烤鸡。”
其余三人:“……”
手里的烤鸡顿时不香了,还有种不该待在这里的感觉。
又走了几日,到达卧佛城。
罗明良带着祝珩等人直奔他家里,今日恰巧是卧佛城的沐佛节,佛寺开坛讲经,路上遇到不少赶去祈福的人。
祝珩好奇地多看了几眼,从小耳濡目染,他対佛家之事很感兴趣。
罗明良介绍道:“这沐佛节与大都的花神节类似,每年一次,是卧佛城最盛大的节日。佛寺里会诵经祈福,所有人都可以参与,每年都会有不少僧侣专门从外地赶来。”
燕暮寒始终留心着祝珩的神色,见他满脸好奇,环视四周,指着旁边的天香楼:“我和长安在城中走走,一个时辰后在这里设宴,天尧,启闲光,你们两个陪罗太医回家,将老太医接来天香楼。”
“是。”
打发走三人,祝珩和燕暮寒跟着人流进了佛这座佛寺就是供奉卧佛的佛寺,香火旺盛,诵经的地方提前摆放了蒲团,台上是佛寺里的僧人,台下是前来祈福的百姓。
祝珩和燕暮寒坐在角落里的蒲团上,他以前总听老和尚念经,听着木鱼声心安神宁。
一位僧人诵完换下一位,祝珩原本闭着眼睛,听到声音后猛地看向台上。
在他身边,燕暮寒也一脸惊讶地望着台上:“那是……”
第81章
祈福
在台上诵经讲法的不是别人,正是从明隐寺大火后失踪,一直杳无踪迹的老和尚。
祝珩心神震荡,以一种浑噩的状态听老和尚诵完经,然后才找到佛寺的方丈表明来意:“吾等从大都而来,是闻道大师的故人,想与他见一面。”
闻道,是老和尚的法号。
方丈的目光落到祝珩的一头雪发上,迅速猜出了他的身份:“贵客降临,本寺蓬荜生辉,请稍等,老衲现在就去安排。”
此前,大都发生的事情已经传到了卧佛城,如今人人皆知,南秦是六皇子祝珩说了算。
今天是礼佛的盛会,佛寺里处处都是人,见面的地方安排在后院禅房。
禅房幽静,祝珩坐在树下,至今还有些回不过神来,虽然抱着美好的期望,但他并没有心存侥幸,完全没想过这么快就能见到老和尚。
“吉人自有天相,老和尚有佛祖保佑,就说过他一定会没事的。”燕暮寒拈起他肩上的落花,掐住一缕发尾把玩。
幼时相识,老和尚是照顾祝珩的恩人,也就是他的恩人。
“嗯。”祝珩垂眸,又想起明心,眼底划过一丝沉痛。
闻道老和尚很快就赶来了,见到祝珩后一阵失神。
祝珩从小就被送到明隐寺,是他一手养大的孩子,当年一别,他不忍道别,在殿内躲到深夜,没想过还能有再见之日。
“师父!”
祝珩匆匆起身,这一次闻道没有纠正他,笑着点点头:“看到六殿下如今甚好,老衲也放心了。”
他早知祝珩有凌云之志,一生不可能困于山野破庙之中。
燕暮寒上前一步:“大师,许久未见了。”
闻道怔了一瞬,微微睁大眼睛,不敢置信道:“你是当年那个孩子!你,你们又遇见了?”
他看着祝珩一点点忘却执念,没想到他们还会走到一起。
“嗯,我们已经成亲了。”燕暮寒大大方方地宣示主权,“我学会南秦话了,是为了长安,我能给他全世间最好的东西。”
他是刻意这样介绍的,当年他和祝珩语言不通,都靠闻道转述。因为分处两国,闻道并不看好他们两个交好,常常阻止他和祝珩亲近,让他记了许多年的仇。
燕暮寒得意洋洋:“大师你现在该承认自己说错了吧,我们之间的心意从来没有变过。”
“师父见谅,他年纪小,性子直。”祝珩拦了下他的手,轻声训道,“燕明霁,你乖一点。”
小狼崽子太记仇了,一点也不尊敬师长,想当初闻道还教过他南秦话,虽然没教会。
闻道于祝珩,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重要程度,燕暮寒是他的夫人,就得跟着他的关系论,态度应当尊敬一些。
闻道摆摆手,含笑道:“无碍,施主是真性情,你们二人随我进去再说吧。”
禅房里点了檀香,熟悉的气味让祝珩心神安宁,仿佛又回到了在明隐寺中生活的时候。
“师父,你怎么会来卧佛城?”
闻道轻声叹息,将前尘往事娓娓道来:“明隐寺大火之后,明心去陪伴佛祖,我孤孑一身,在大都别无去处,便来了卧佛寺。这里的主持与我是旧识,收留了我,我便在这寺里修行。”
青灯古佛,有佛祖的地方,就是他侍奉的地方。
祝珩听得心里难受:“都是我连累了你们,否则明隐寺也不会遭此劫难。”
明隐寺收留了他,他却带给了明隐寺灭亡,还害死了明心。
“此事与你无关,命中自有定数。”闻道目光宽慰,含着慈爱,“你离开后不久,就传出了祝国公身死的消息,我连夜赶去吊唁诵经,回来后就发现明隐寺被烧成了灰烬。”
祝珩惊讶:“师父为何会去吊唁舅舅?”
祝子熹虽然在明隐寺里住过七年,但闻道修佛,性情并不热烈,两人只是泛泛之交。
“祝家于我有恩。”闻道没有细说,“明隐寺受过先皇后的恩惠,我照顾你,吊唁祝国公,都是因果。”
有因必有果,前人种下了因,祝珩摘得了果。
不管怎么样,见到老和尚已经是意外之喜,至于明心……
许是看出了祝珩的自责,闻道拨弄着佛珠,开解道:“六道轮回,明心他与佛祖有缘,是提前去极乐世界侍奉佛祖了,你我该为他高兴才对。”
祝珩怔然:“真的吗?”
他不信神佛,认为这种说法是无稽之谈,但心里的压力太大,此时他也只能借着这种想法来调节心情。
闻道颔首:“真的。”
闻道已经在佛寺里住下,拒绝了祝珩想接他回大都的邀请,聊了一会儿就请他们离开了。
“一段人生一段缘,老衲我也只能陪殿下到这里了,尘缘已尽,殿下回吧。”
“师父,我——”
“殿下,还记得我教你的吗?”闻道慈爱地看着他,微笑,“随心而行,坦然自若,殿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这南秦的子民需要你,不要再为我这个老东西费心了。这串佛珠送给殿下,此生因果缘了,望殿下珍重。”
闻道关上门,送走了祝珩和燕暮寒,他双手合十,轻声叹息:“阿弥陀佛。”
从佛寺离开,来到天香楼。
祝珩把玩着佛珠,燕暮寒好奇道:“老和尚为什么要送这个给你?”
他依稀记得,送佛珠是有特殊说道的。
“恐怕师父是听说我在大都的所作所为,想以此来提醒我,勿要嗜杀。”
兄弟阋墙,他踩着累累尸骨走上皇位,为人诟病。
祝珩不在意他人的看法,但闻道对他关切更多,最终他褪下铜钱,将佛珠戴在手腕上。
燕暮寒看在眼里,默默握住了自己的铜钱手串。
天尧和启闲光将罗京春请来了,老太医一看到祝珩,慌忙要下跪,祝珩摆摆手:“不必多礼,本宫此次前来是想了解母后旧事,还得劳烦罗老太医。”
罗京春连忙道:“殿下客气了。”
“都坐下吃饭吧,不必拘束。”
天香楼是卧佛城内最大的酒楼,祝珩记挂着祝苑的事,没心思品尝美食佳肴,看吃的差不多了就让人撤去碗碟。
天尧、启闲光和罗明良自觉离开雅间,燕暮寒犹豫着要不要走,被祝珩拉住了:“你留下。”
燕暮寒恍惚了一瞬,有些惊讶,他知道祝珩此行是为了何事,那是祝珩心底最深的秘密。
祝珩让他留下,无异于将自己剖开给他看。
燕暮寒心中震荡,眼底波涛翻涌。
祝珩忧心此事日久,没精力寒暄,开门见山地问道:“罗老太医,你从前帮我母后诊治,可知她身中蛊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