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夜半子时,整座城都在夜幕里宁静无声,只有这只小舟划破平静的水面,留下一道长长的剪痕。
言昭变出个小瓷壶,朝君泽晃了晃:“喝了一夜的茶,脑袋里都是苦味了。”
说着他又化出两只小盏,就着船上的矮桌开始斟酒。
酒香飘上来,君泽闻了一下,是不那么烈的果酿,便笑了一声,没阻止他。
两人就着清风与明月饮完了一壶果酿。
言昭心满意足地欣赏着夜色。
直到小舟忽然轻轻晃动了一下,言昭“嗯?”了一声,发现它是撞到了一块沉石。他抬头一看,前面竟是一座湖心岛,开满了桃花,落花铺了满地。
“还有这种好地方,”言昭说着跃上了岛,“是不是那老翁种的?”
君泽在他身后走上岛:“那位真人云游四海,很少停留某处。”
言昭:“兴许是他走前留下的。”
他寻了株桃树,在边上坐下,继续看月亮。君泽站在他面前,看了一会儿幽静的湖水,不知在想什么。
惬意之余,言昭想,司灵天君今日有句话说得对。千年时光,他一路走到如今,不知羡煞多少仙先前君泽也说过相似的话,虽然经历过挫折磨难,但结果都是事事顺心。他才最像凡人向往的那种潇洒自在的神仙。
这位新晋神君的神君目光幽微起来,心道还有一个心愿未成。
“师尊。”
清亮的声音自背后响起,君泽微微一怔。
他有多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起先是言昭莫名地喜欢直呼他名字,后来是几百年凡间渡劫,再后来……
他转过身,正对上言昭笑意盈盈的眼睛。
“你知不知道为何我三百年前便不喊你师尊了?”言昭说着招了招手,大有“速速附耳听来”的意思。
君泽不知他又在玩什么花样,但一贯的纵容还是让他依言走了过去。
他半蹲着,微微俯身,却不防被扯住了衣襟,下意识撑地,才没有倒在人身上。
这一番下来,两人距离已然近得有些不合乎师徒情理。
君泽欲起身,身下之人却没有松手,而是借着明亮的月光慢慢贴近,直到鼻尖相抵。
他听见言昭很轻地开口:“你的好徒儿离经叛道,肖想师尊许久了。”
言昭从未这样专注过,也从未这样紧张期待过。心潮如同细雨溅起的涟漪,浮动又晕开,连绵不歇。而他站在雨雾中,变成了登阶的旅人,在最后一道台阶前停了下来。他的师尊就站在顶端静静看着他。
世界与时间都静止了,除了眼前之人,他的眼中再无他物。
这一刻,君泽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
情思拉扯着他,责任镇压着他。所有思绪又一点一点崩塌,最后只剩无行仙尊的那句话在心头盘桓。
——那你呢?你想要的是什么?
他看着咫尺间的那双眼眸,从期许喜悦,到闪烁不安。最后在眸光黯淡前,低头覆上了那双唇。
言昭睁大了眼,不安与落寞一扫而空,将他衣襟攥得更紧。
君泽只落了一个轻如点水的吻,随即微微退开。
他眼里的温柔如一,笑意却全然不一样了。背后分明是皎皎的明月,他的眸中却满是星辉。
言昭眼睫不停颤动,攀着他重新覆了上去,急切地想再确认些什么。
他动作生涩,不得章法地咬了一下君泽的唇。
君泽腾出一只手,轻柔地托住了他的下颌。言昭随着他的动作仰头,双唇也不自觉微微张开。君泽抵开那道唇缝,引导着他加深了这个吻。
言昭颤得厉害,手指不停揪着衣襟,最后慢慢环住了君泽的颈。
他知道凡间的伴侣以这种方式亲昵,但毕竟也只是看过,不知原来滋味是这么……
果酿的甜香融化在吻里。良久,君泽才慢慢松开,触着鼻尖替他擦了擦唇角。
言昭这才后知后觉红了耳根,低声喘着息。
“回家么?”他听见君泽问。
言昭抵着他的肩,含糊道:“再待一会儿。”
君泽轻笑一声:“好。”
明月渐渐西沉,随着飘落的花瓣没入湖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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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慈济神君,酒桌残局就交给你收拾了。
第117章
我如星
慈济神君睁眼时,天边刚亮起熹微的晨光。
昨夜他没回自己府邸,在妙严宫正殿小憩了一会儿。
送走最后一个醉鬼后,夜已深了,本该在宫中的两人却没了身影。慈济没当回事儿,毕竟言昭突发奇想去趟东极境,也是常有的事,何况今日他是寿星。
慈济神君欣然收拾干净了满院的残局,留了几只琉璃灯。别说,这玩意儿还真挺漂亮。
他在晨光里仰面靠了一会儿,慢悠悠起身。手搭在桌案上,无意中碰到一本册子。
他随手拿起来一看,有几分眼熟。辨认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许久以前,君泽上天命台前,托他转交给言昭的剑谱。
慈济记得,帝君刚回来时,他就已经把这本册子交还给他了。
怎么——
还没送出去?
窗外的鸟鸣声忽的扬起,慈济只看见一双翅膀扑扇地走了,树枝摇晃出正在往这边走的两道身影。
慈济有些诧异: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起身准备去迎,刚想放下册子,又拿回手中,同时腹诽了无行仙尊一番:也不知这位老祖宗信中的“妥了”是妥到哪门子去了,三百年了也没见事成,还得他自己上阵。
院中两人正说着话,神态与平时无异。慈济神君揣着册子走上前,言昭瞧见他时,却住了嘴,目光心虚地游移了一下。
“咳,慈济哥哥,辛苦你了。”他们刚从长阳殿里出来,里面已然整洁如初了。
“没什么,”慈济不甚在意地摆摆手,“你那些生辰礼,我替你收进殿内了。”他说着,装作漫不经心地拿出那本剑谱,对君泽道:“对了,方才瞧见此物。我记得您说是要给言昭的?”
君泽接下剑谱,转头对上言昭亮得有些晃眼的目光:“要么?”
“不,”言昭唇角一勾,“左右无事,师尊亲自教我吧。”
君泽道:“也好。”
慈济神君欣慰地看着他二人拿着剑谱去了长华殿,半晌才回味出不对劲——等等,这不又绕回普通师徒了么?
他一拍脑门,决定去找真正有仙侣的人取取经。
慈济神君的小心思,殿内两人一概不知。
君泽将那剑谱随手搁在一边,指尖灵力旋动,化出一颗流光溢彩的“水珠”。
这东西言昭不陌生:“芥子?”
从形状来看,与他最早参加万真大会时见到的,属同一种芥子。
君泽应了一声,率先进了芥子。言昭紧跟而上。
芥子中只有一方辽阔的湖,湖面水平如镜,再无他物。
两人飘立于湖水之上,君泽周身泛起剑气,打碎了湖面,随后道:“剑招威力与自身灵力相合,如今你体内灵力盈余,过去的招式发挥不出最大威力。”
他手腕翻转,一柄灵剑慢慢浮现在手中。
“在芥子内,你无需顾忌,尽管打满每一式。”
“好。”言昭心潮澎湃,曜灵剑亦化在手中。
同源的剑意在湖面碰撞纠缠,掀起阵阵水波。
过了几招之后,言昭明白过来君泽为何要在芥子中布一片湖。新的剑招像是在沧浪剑法之上抬了一阶,需要的灵力更多,气势也更足。
领悟到这一点,言昭凝神将剑朝向湖水。只见剑尖聚起浓重的水气,剑身也仿佛被水光浸润。随即,剑锋势头一转,无数水气在他周身聚成一卷怒涛。
那浪卷得极高,铺天盖地往君泽的方向覆去,一时间天地遮蔽,失了颜色。
君泽迎着骇人的巨浪,面不改色,周身剑气瞬间斗转,化作与之相当的漩涡,自己则提剑接住了言昭的剑。
剑气与怒涛相撞,碎成万千水滴,淅淅沥沥地坠落,激起满湖涟漪。
君泽将剑一旋,化解了言昭的攻势,握着剑柄敲了一下他的腕骨:“这里,出招再快一点。”
言昭挑眉一笑:“再来!”
言昭头一回这般酣畅淋漓地与人过招,一时忘我,待想起来歇息时,外面已经过了好几日。
那可怜的湖泊也翻翻覆覆跌宕了好几日。
从芥子中出来,他还有些意犹未尽,心潮也未平息。
君泽按着他坐下调息:“境主心绪会影响境中气候,明心境还没多少生灵,倒没什么,东极境可要跟着你遭殃了。”
言昭“啊”了一声。
做境主这么苛刻?难怪君泽永远一副岿然不动的模样。
“有什么好办法控制么?”言昭一边调息一边问。
“倒是有,需得在识海中实现。”君泽说罢,看着他的眉心不语。
言昭心领神会,主动将脑袋往前凑了凑。
君泽微妙地犹豫了一会儿,才抬手点上他眉心,入了识海。
识海中情境仍如上次见过的那样,碧海连着岸上一片丛林,繁茂得夸张。君泽的目光幽深了些许。
“你的识海,何时变成这样的?”
言昭回忆了半晌:“可能是从南柯石出来之后?也有可能是历劫回来后,我也是前段日子才发现的。怎么,有哪里不妥吗?”
识海一直在变化这事,言昭是清楚的,不过变得慢,他也没觉得有异。这回直接翻了个新,他也疑惑了许久。
君泽摇了摇头,揭过了这个话题。
“待会儿可能有些不舒服,你忍着些。”
言昭点头,退开半步。
君泽手中结印,东极境的轮廓分毫毕现地铺陈开来,落在半空。比起言昭化出的画卷,眼前的东极境更立体,像光影折射出的蜃楼幻景。
君泽握住言昭的手背,灵流缓缓流出,牵系了人与境。
言昭感觉到体内有一股力量引着他,慢慢稳住了东极境的波动。与此同时,还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升起,不止是来自这股灵力,仿佛来自四面八方,盈满了整个识海,渗入他皮肤和经脉。
这感觉就好像……有一只手在轻抚着他全身,令他有些头皮发麻。但他不觉得抗拒,因为他能清晰地在每一个触感里感知到属于君泽的神识。
好……好怪……
君泽撤回灵力:“会了么?”
奇异的感觉消失,言昭如释重负地点点头。
退出识海后,君泽又嘱咐了两句:“此法用于应急,平时仍需养成镇静的习惯……”
他止住了话音,因为言昭正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看着他。
“在想什么?”
言昭蓦地回神,眼神躲闪了片刻。
一从识海中出来,那股莫名的战栗便落到了身体上,不知误打误撞还是什么,与那天夜里悸动的感觉重合了。
君泽说话时,他的注意力便不禁从眼睛慢慢往下,落到了他翕动的唇上。
君泽靠近了些许,言昭便不得不正眼看向他。
“想要什么?”
言昭支吾道:“师尊明知故问……”
他看见君泽眼底微渺的笑意,接着轻柔的吻便落了下来。
没了夜晚的凉意,气息很快变得温热灼人。
言昭被勾起了兴致,间歇时想主动探开对方唇缝,舌尖刚触碰到齿尖时,君泽却退开几寸,低声道:“慈济来了。”
言昭一惊,手忙脚乱地坐好,紧接着就听见院门外传来脚步声。
慈济神君捧着几本折子走了进来。
“帝君,你们一直在?”他自顾自嘟囔着,“这几日都没瞧见你们。”
君泽:“在芥子里。”
慈济:“原来如此。”
他把折子放在君泽跟前,君泽翻看了两眼,便听他道:“本不想打扰你们,不过此次是地府呈来的折子。”
有十殿阎王镇着,地府通常出不了差池,故而也很少直接呈报到妙严宫。
折子上写的是,自从次人界平稳下来,人口增长迅速,地府要处理的事务跟着水涨船高,近来实在是人手不足,希望九重天加调仙力。
鬼差尚且能从鬼魂中挑选,但更高些的鬼官却不可,否则压不住幽冥众魂。
不巧的是,九重天诸仙,要么也忙于新人界,要么被天帝抽调布阵去了。君泽思索片刻:“万真大会在即,今年的名额翻一番,多出的仙力派往地府,先补上空缺。长远如何分调,我再与天帝商议商议。”
言昭问:“要调多少人,折子里可有提?”
慈济:“暂未细表,估摸着十殿阎王已经忙不过来了。”
君泽:“我亲自去一趟,正好许久没有看过地府情况了。”
慈济面露犹疑:“那此次万真大会……我一人主持?”
君泽合上折子,侧头看了一眼,正好能看见言昭那根乖顺地垂在耳后的发带。
“言昭同你一起。”
临危受命的言昭一懵:“我吗?”
老天爷,参加万真大会的仙君比他大上几轮的都有,靠他,镇得住么?
君泽摸了摸他的发顶:“别怕。”
慈济玲珑心思,当即明白了。帝君这是想借机让言昭立威,否则,六界这么大,一千年的神君,总会有人心存微词。
他悦然应下:“如此甚好,那我便去拟一份新章程。”
慈济神君捧起折子回了正殿。
他二人随其后走出了院门。言昭看君泽联络上了十殿阎王,便问:“现在就要去么?”
君泽:“地府运转关系着十八层地狱的怨鬼,不能马虎。”
言昭有些失落,但仍道:“好罢。”
君泽正欲宽慰两句,身侧的人却拽住了他,不知撒娇还是泄愤,往他唇上咬了一口。
君泽心下无奈,托着他的腰,堵住了那双作乱的唇齿。
慈济神君放好折子,想起万真大会的章程还有一处需得君泽确认。
他折返回去找帝君,半只脚刚踏出殿门,正撞见言昭咬人那一幕,雷劈一般地打了个跌,趔趄着退回殿内,往椅子上稳稳一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