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你家里今晚有人做饭吗?”
她下意识回:“没有。”
“我家也没有。”他说,“但是我现在有点饿。”
季烟汀疑惑:
“所以……”周予酌弯了下唇,还直视着前方,怕她听不见,混着风声,大声问,“今天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她怔住一秒。
啊?
她无意识在衣襟处蹭了蹭左手手背,眼睛眨了又眨,盯着地上的影子角度变换,好一会儿没缓过神,最后问:“去哪?”
他的嗓音乘着晚风,送进她的耳朵里:“附近有家饺子馆,可以吗?”
季烟看向他的背影,总觉得这个场景熟悉,就连对话也熟悉,可是她绞尽脑汁想了很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或许是在哪部漫画里看见过?又或许是某部电视剧?也是,这样的桥段在并不现实的世界里一定经常发生。
只不过人家是男女主,现实里他们俩是普通同学。
她收回思绪,摸了摸肚子。
其实她也饿了。
“可以。”季烟汀道。
这样也就不用纠结今夜外卖点什么了。
“那就好。”他语气轻快。
风吹动额前的碎发,周予酌手握着车把,眼睛还望着前方,唇瓣微翘。
他才不会问普通同学这个问题呢。
晚上七点二十,路边还摆着小摊车,亮着灯光,卖着淀粉肠、烤串、萝卜丝饼……街道两边的店铺也亮着灯火,吃过晚饭出来散步的老年人,还有小孩举着几块硬币排在小摊车前面眼巴巴望着烟袅袅升起。
周予酌将自行车停在了饺子馆旁边,扶着她进了店。
店内人并不多,两个人挑了张空桌子,坐下。
老板围着围裙,举着点单本和圆珠笔快步过来。
季烟汀仰头扫了眼墙上贴着的菜单,蓝底白字,“一份玉米鲜肉饺子。”
与此同时,一模一样的语句自桌对面响起:“一份玉米鲜肉饺子。”
季烟汀下意识扭头看了眼他,对上他的视线,一顿,随后礼貌地浅笑了下,心底诧异。
周予酌扬了扬眉梢:“看来我们口味挺一致的。”
她应了声,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包餐巾纸,撕开包装抽了张出来。
室内橙黄色灯光打在木头桌面上,晕出一片反光的白,桌角放置的醋瓶还剩一半,光打在透明的瓶子上,显得早已结成一团的油渍更加明显。
周围的客人用地方话大声聊着天,连绵的方言接着偶尔一两句叫骂,季烟汀一句也听不懂。
她用纸擦拭了下面前的桌子,还好,不脏。
旁桌的客人一拍桌子,嘴里不知嘀咕了什么,吓了季烟汀一跳,对面的周予酌突然笑了声。
她茫然地仰起脸。
周予酌碰上她的目光,意识到她听不懂,便倾过上半身,压低了声音道:“我们旁边那个阿姨刚在骂她儿子,和女朋友出去约会要打扮,于是偷偷挤了她好多素颜霜,结果没抹匀,脸上一片白,而且那个牌子很贵。”
“这样。”她点点头。
“季烟汀。”他又喊她,直直望向她,“你高考会留在这吗?还是回京湘?”
她细数今天晚上他一共叫了她几次名字,三次?四次?记不清了。
他好像很喜欢喊她的名字。
“留在这。手续已经办好了。”
“那你想去哪所大学?京大?盛大?”
“不知道,但应该不会是这两所。”
她摇了摇头,怕他追问下去例如“你成绩这么好,为什么不去这两所学校呢”,便率先提问,“我记得你刚开始选的是理科,怎么转来文科了?”
“嗯……”他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片刻后才答,“我也不知道我当初为什么选择理科,但是某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其实我更喜欢文科,所以就改了。”
她若有所思:“这样啊。”
饺子煮得慢,季烟汀感觉自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放在桌上的手挪下来,揉了揉肚子。
余光处,一颗果冻被一根修长的手指推过来,“喏。”
她愣了愣,随即接过:“谢谢。”
包装是熟悉的包装,和上次他搁在她杯子上的那颗是同一个牌子,不过这次是葡萄味的。季烟汀捏着封口小心翼翼撕开一个小口,唇靠过去吸走汁水,这才放心大胆地将封口全部撕开。
季烟汀若有所思地瞥了眼包装上的logo,
隔了好一会儿,老板才端着两盘子过来,嘴里念着方言,拖着长长的尾音,意思大概是“饺子来咯”。
白皮沾了醋,肉馅配玉米,许是饿了的缘故,季烟汀觉得这家店今天的饺子烧得难以言喻的好吃。
上饺子后,两个人便没再开口说话了。
安静地吃完晚餐,填饱了肚子后,她整个人的心情都好了不少。
自行车后座上,季烟汀眯着眼,感受着从侧方斜吹来的温柔晚风。随着时间流逝,熙熙攘攘的人也逐渐减少,不远处的霓虹灯将新老街道切割。她看见谁手中的气球没有拿稳,径直飘上了漆黑的天。
季烟汀塌下了肩,突然在这一刻感受到难以言喻的安宁感。
京湘的生活压力总是很大,她总像是被高楼压垮的蚂蚁,来到了络州之后,也很少觉得身上的担子轻过。
她想要做那只高傲的天鹅,优雅地扬着长脖子接受赞扬与夸奖,就必须接受繁忙的课业与比赛,每日从早起开始昂首挺胸做所有人眼底标准的好学生,在领奖台上迎着所有人艳羡的目光站得笔直,只偶尔在夜晚的某一时刻才能真正放松下来,数着时间看自己心爱的漫画。
他们都说络州是座慢节奏的城市。
慢吗?季烟汀在今晚才堪堪感受到。
说来也是奇怪,在这个崴了脚的、本该难堪的夜晚,她竟然感受到了一丝惬意。
他觉得季烟汀可爱的第十天
夏阿姨是在季烟汀崴脚后的第二天回来的。
周予酌停了车,搀着一瘸一拐的她到家门口,用钥匙开了门后,屋子里头的暖色调灯光与饭菜香透过逐渐变大的门缝倾泻出来,浇了她满身。
夏阿姨笑着探出头,瞥见门口有两道人影时一愣:“哎,你是小季的同学吗?”
周予酌松开了搀着她的手,礼貌颔首:“阿姨好。”
夏阿姨点点头,目光在两个人之间转了转,犹豫道:“你们俩……”
“我脚崴了。”担心她误会,季烟汀解释,“同学送我回来。”
顿顿,又将脸转向周予酌,轻声道:“谢谢啊。”
“不客气,我先走了。”
她嗯了声:“再见。”
待大门合上,见季烟汀要换鞋,夏阿姨立即伸手扶住她,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哪只脚?怎么崴的?严不严重啊?”
“没事。”话是这么说的,其实季烟汀心里没底,已经过了将近两天了,脚踝处还是肿得老高,淤青也逐渐浮现,整只脚惨不忍睹,昨晚在浏览器里搜了又搜,网络医生一条条诊断触目惊心——
……骨折。
……韧带断开,需要做手术修复。
季烟汀又搜了搜手术相关的内容,看着网友一张张缝线留下的伤疤照片,感觉自己的心脏轻轻地碎掉了。
想早点去医院,又担心请假耽误课程进度,并且英语竞赛初赛时间也近了,她还要改稿子和PPT,忙得晕头转向。
并且她其实本身也不是很想去医院,没去时总可以心怀侥幸安慰自己,去做检查之后生就是生,死就是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她一点也不想听到确定的坏消息。
更别提今天周予酌明里暗里有意无意地劝她,最好请假去医院看看,她听着烦得很,又怕暴露自己讳疾忌医的属性,嗯嗯嗯地冷漠敷衍半天。
在她脑子里烦躁地骂出这么一声之后,周予酌终于闭嘴了。
而她继续陷入无尽的纠结之中……
要去吗?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万一过两天就好了呢?
可万一没好呢?万一拖到后面有后遗症呢?
“医院去过了吗?”夏阿姨问。
“还没。”季烟汀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终于下定了决心,“明天正好周六,打算明天去。”
“附近正好有家大医院,骨科在市里挺有名的,不是很远,我明天骑电瓶车载你过去好了。”
夏阿姨唠唠絮絮着,季烟汀却是一顿,问:“您明天要和我一起去吗?”
夏阿姨也停住了,仰头看她,困惑:“你不想要我陪你吗?”
季烟汀抿了下唇,偏过脸,低头继续往前走:“没。”
只是这不在她的工作范围之内。
“你这个脚啊,走路看着我都担心,去医院路那么远,你要是一个人去多不安全啊。”夏阿姨继续说,“而且,人呐,去医院就是不能一个人去……多孤单。明天回来我给你炖个骨头汤养一养。”
季烟汀卸下了书包,到了餐桌前坐下,一边吃一边听夏阿姨说话。
“哎?话说送你回来那个小男生,长得怪俊的,心肠也怪好的。”夏阿姨道,“我过两天烤点小饼干,你上学的时候带着吃,顺便给他拿几块,就当谢谢人家。”
季烟汀应了声。
她在想:这个似乎也不在夏阿姨的工作范围之内。
-
临睡前,季烟汀喷了点云南白药,浓郁的草药香在房间内弥漫开,头顶的灯光给脚踝镀了层亮晶晶的水光。她对着肿胀的脚踝拍了张照片,和昨天的对比了下,随后长长叹出一口气。
一点没变化。
翌日,季烟汀戴着头盔,在搀扶下艰难地跨上了夏阿姨的小电驴。
夏阿姨手握着把手向前一推,季烟汀吓得立马抱住前面人的腰,衣服抓得死紧。
夏阿姨平时为人慈祥随和,车骑得却是狂野。
风景在身侧迅速倒退,风呼啸而过,未扎起的长发乱飘,她比夏阿姨高出半个头,风中努力瞥了眼小电驴的显示屏——
47迈。
啊啊啊啊——
待下车之际,季烟汀的头发已经乱得不成样子了,几乎全糊在脸上,看不清前面的路,她颤颤巍巍地抬着腿落地,脚踩到地板时还有种不切实际感。
夏阿姨摘下头盔,瞧着她的模样,笑了:“小季,你是不是没骑过电瓶车?”
她平复着心脏,伸手捋了捋头发,将手腕上的发绳撸下来随意在脑后扎了个低马尾,“小时候有骑过。”
“小时候?”
“小学一年级。”
后来她妈就出国做生意了,她从老旧小区搬进了富人区,就连学校也变成了京湘那儿顶级的小学,房子一年比一年换得大,每一天都空空荡荡的。而那个电瓶车早就已经被丢弃在了老旧小区里,也许是躲在角落里落了灰,也许是已经被人偷走了。
这段记忆实在太久远了,久到她都快以为那只是一场梦了。
季烟汀仰起脸看向面前建筑之上“安其医院”这四个字,道:“走吧。”
二人来得早,医院里排队的人还不算多,季烟汀特地在网上提前预约的专家号,挂了号后没过多时便叫到了名字。
坐在电脑面前的是个中年男医生,下半张脸被口罩遮盖,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长方形眼镜,稀疏的黑发布在脑后。
“季烟汀是吧?怎么了?”他扭过头来问。
她坐在医生旁边的椅子上,如实回答:“脚崴了,现在肿起来了,有淤青。”
“什么时候崴的?”
“前天。”
医生握着鼠标在电脑上点了几下,打印机刺啦作响,片刻后一张单子夹进医疗本中递过来:“楼上六楼,去拍个X光看看骨头。”
她接过单子:“谢谢医生。”
片子拍得快,再回到诊室时,医生点开电脑上的片子看了看:“骨头没事,给你开点外敷的药,内服的暂时就不开了,好好休息,下周过来复诊。”
季烟汀微微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忙问:“医生,那韧带呢?”
“韧带?”医生在病历本上潦草地写了几行字,闻言抬头瞥了她一眼,“X光拍不出来的,这个得拍核磁共振,不过你暂时不需要拍,过两周看看恢复情况再决定要不要拍。”
“那一般多久才能恢复呢?”
“伤筋动骨一百天。”医生把病历本递给她,“小姑娘别着急,慢慢养着。”
出了诊室,夏阿姨扶着她在等候区的座椅上坐下,自己去拿药。季烟汀双手撑着椅子边,低着头望那只伤脚,尝试着轻轻动了下脚踝。
“啊嘶。”
不行,疼。
她肩膀微耸,泄气。
头顶,一道熟悉的女声犹疑地轻声念她的名字:“……季烟汀?”
她抬起头,蒋落惊讶地眨眨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真是你啊,好巧。”
“嗯,好巧。”季烟汀慢慢挺直了脊背,应了声。
蒋落在她身侧坐下,目光下落到她的脚上:“你是来看脚的吗?”
“嗯。”
她担忧:“那结果怎么样?”
“医生说,骨头没事。”
“骨头没事就好了。”蒋落点点头,主动解释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我舅舅在这里上班,我过来看看他。”
几句之间,夏阿姨已拿好了药,付完钱快步走过来,见着人,哎了声:“小季,是碰到同学了吗?”
蒋落愣愣,噌一下站起来,双手交叠在身前,红着脸小声道:“阿姨好。”
“你好你好。”夏阿姨扶着季烟汀起来,笑眯眯,“看来小季在学校人缘还挺好嘞。”
“阿姨您女儿长得漂亮,成绩也好,人也好。”蒋落推了下眼镜,声音越来越低,“我们都很喜欢她的。”
话音一落,气氛突然陷入沉默,不远处的电子屏幕播报着叫号,冰冷的女声将气氛勾勒得更加微妙。蒋落茫然地抬起眼,想着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下意识将求助的目光递给了季烟汀。
几秒钟之后,季烟汀才开了口:“她不是我妈妈。”
夏阿姨接着解释:“我是小季家的家政阿姨,小季妈妈忙,所以我就陪她来医院了。”
蒋落蒙了,看看夏阿姨,又扭头看看季烟汀,反应过来后脸彻底红透了,绞着手指道歉:“对不起啊,就是……季烟汀同学也很漂亮,阿姨您也很漂亮……我就以为……”
“没事。”季烟汀打断她,“我们拿完药了,就先走了。”
大抵是语气太过冷淡,她看见蒋落一怔,指尖交叉着摩挲着,脸上的红晕淡了,无措般站在原地。
季烟汀顿顿。
其实她有点疲惫了,说不上来为什么,明明才上午,便已经累了,但她望着蒋落,像是跨越了时间与空间,透过面前这道身影触碰到了记忆深处的另一道影子。
片刻后,季烟汀语气一软:“后天学校见,拜拜。”
蒋落跟她挥挥手,小声道:“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