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沫从罐口疯狂喷涌出,溅湿她几乎整个袖子。
身侧的男生忙放下易拉罐,连连道歉,从边上抽出好几张餐巾纸,想给她擦衣袖又不敢碰她,手僵在半空中进退也不是。
季烟汀表情管理险些失控,拧着脸皱眉。担心浸湿里头那件长袖,她赶忙小心翼翼地将外套脱下,手指拎起湿掉的半截,用纸巾覆在上头吸走水,凑近嗅了嗅,粘稠又甜腻的汽水味充盈整个鼻腔。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个样。”男生手里捏着纸巾,懊恼,“哎哟,要不我帮你洗一下吧,你叫什么啊?哪个学校的?真的很抱歉。”
“我……”发生在早晨的差池总会使人的心情格外糟糕,就好像是在预告今天一天都不会很顺利似的,她心中闪过n句脏话,强行耐下,最后叹出一口气,努力维持平静缓和的嗓音,“没事,不用了。”
这件外套肯定是穿不了了,她抬起腕上的手表,看了眼时间。
不行,现在回家换肯定得迟到。
早饭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季烟汀也不愿在这张黏糊糊的桌子上继续待下去,刚要抬头喊周予酌要走,一道力气轻轻抽走她指尖拎着的湿哒哒的袖口。
她扭过脸,他手里不知何时拿了个袋子,上头标着联华超市的蓝色logo,他将外套细致叠好了放进袋子里,察觉到她的目光,解释:“刚问早餐店老板要的。”
边上的男生见状急急去拎袋子:“我来洗吧!”
季烟汀怕麻烦,不想透露自己的名字或者家庭住址,轻轻拂开他的手,再一次拒绝:“真的不用了。”
“那、那我请你们吃早餐吧。”男生侧头去喊老板,“老板,这桌我买单,多少钱?”
季烟汀没再拒绝。
男生道歉的态度十分良好,她心头的郁气稍稍散开了些,道了声谢后便从椅子上站起身,抬头问周予酌:“走吗?”
“嗯。”
推开早餐店的玻璃门,秋季清晨的凉风先行同她打了个照面,阳光化不开空气中携带的湿冷,季烟汀一个哆嗦,将宽大的袖口拢紧了些。
刚要坐上自行车的后座,袖口被人拉住:“等一下。”
她转过头,身侧人抿着唇瓣垂着头,抬手握住外套领口的拉链,一拉到底的拉链发出轻轻的刺啦一声,被马路边上疾速驶过的汽车声掩盖。
季烟汀愣住,看着他脱下外套,露出里面那件柔软的白色长袖,而后将外套向前一递,“昨天刚洗干净的,你不嫌弃吧?”
她的目光从他捏着外套的修长的手指缓缓上移,划过领口的锁骨,最终落在他望向她的眼睛上:“你这样,不会冷吗?”
“我里面还穿了件内搭。”见她不动,他本想直接帮她披上,手指动了动还是作罢,补充了一句,“而且,我怕热。”
“但是……”
他直视她,落落大方:“身体更重要。我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班同学感冒,况且还是刚一起吃过早饭的同班同学。”
季烟汀又将目光下落至他的指尖,这才慢吞吞地伸出手握住外套的另一端,“谢谢。”
“不客气。”
他看着她在他面前穿上那件外套,拉上拉链。
185的尺码于她而言实在太过宽大,袖口和衣摆都长了一大截。暖和是暖和了,但季烟汀低头看看自己,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周予酌撇开目光,捏了捏耳垂,道:“坐上来吧,我们走了。”
“好。”
她重新坐上他的后座,抓住他的包带子以保持平稳。
这段时间里,她已经很习惯这个位置了,也习惯自行车平稳地行驶在这条沥青路时在视野里划过的风景。
季烟汀侧脸看着熟悉的景物慢慢落在身后,行人匆匆,烟火袅袅,她的余光里是盖到大腿的那件校服外套。
隔了一会儿,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周予酌脊背一僵。
季烟汀猛地转过头去看前面的那道背影,目光从他的后脑勺滑至他通红的耳畔,一道猜测如同流星般迅速划过,却被她一秒捕捉。
季烟汀搓了搓左手手背,困惑又迟疑,
自行车倏地被按下刹车减速,她不受控地向前倾倒,脸砸在前面人的书包上,痛得“嗷”了声。
“……抱歉。”周予酌的声音自前方传来,显得闷闷的。
思绪被这么猛地一砸,砸乱了。她没再细想,只空出一只手,揉了揉鼻尖:“没事。”
-
事实证明,早晨起来发生的第一场意外就是会暗示一整天的运势的。
季烟汀刚到学校不久,便被告知月考分数出来了,上午开始下发答题纸,讲解考卷,中午正式公布成绩与排名。
她莫名其妙又开始心慌。
这次考试于她而言绝对不算难,成绩也绝对不会差。
那她到底是在担心什么?
她也不知道。
上午第一节是语文课,老师在台上讲解得分要点,季烟汀对着答题纸上满满当当的黑字圈画订正,微微松了一口气。语文和英语向来是她的强项,不出她所料的话,语文这次135稳了。
考试向来是她的主场。
下课铃响后,严老师难得没怎么拖课,迅速讲完一道题后便抱着卷子出了教室。
前脚刚踏出门,教室里的气氛便松懈下来,吵闹声慢慢再度苏醒。
季烟汀转动了下久未活动的肩膀,从包里抽出水杯,站起身。
穿着厚护踝的脚行动起来并不便利,她却难得觉得脚步轻快,缓缓出了教室门,握着水杯穿过走廊,准备去尽头倒水。
路过教室后门,半开的窗户传出两道嗓音——
“喂,周磨叽,这次语文卷子你觉得怎么样?”
“就这样。”
“就这样?看你表情,很自信啊。”
“不能自信吗?”
“哈哈,行啊,你要有本事,考过季烟汀试试?”
她脚步一滞。
那道熟悉的嗓音一顿:“那还是有点困难的。”
“说你自信你还真自信啊,那能叫有点困难?那得叫非常、十分、极度困难!你可真奇怪,又不是转校生,怎么搞得好像第一次在市一中考试一样……”
那两道声音逐渐被走廊上的哄闹覆盖,再也听不清了。
季烟汀抬脚继续往前走,脑中却闪过开学第一天,严老师接到的那通电话。
130。
上次期末语文,他和她考一个分数。
她捏着杯子的手下意识更用力几分。
上午第二节是数学,老师握着卷子,站在讲台之上,一道一道报着答案。
季烟汀捏着红笔,一小题一小题在答题纸上打着勾。
选择,第一道,正确;第二道,正确……
填空,第一道,正确;第二道,正确;第三道,正确……
最后一道。
她垂着头,笔尖停在答案上方,听见老师的嗓音停顿了下,语气变得饶有兴趣:“这道题其实超纲了,放理科班都是超纲的,大家是都算出来两个可能性吧?”
见底下人点头,老师又说:“我挺好奇有多少人做对的,这题有点难算,排除也比较难,但答案其实挺简单的。有没有人来报一下自己的答案的?”
“13!”不知是谁笃定地大喊了声。
老师讶然:“这么肯定?”
“老师,季烟汀就是这个答案!”
“季学霸就很少有错的时候!”
“我难得和学霸算出来同一个答案。”
“你那是算出来的?你那是蒙的!”
周围人哄笑。
季烟汀用湿润的右手掌心覆盖住左手手背,指尖止不住在颤,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在加速,用力冲撞着胸腔,几乎快要蹦出来。
趁旁人不注意,她偷偷回过头,用余光迅速地瞥了眼教室后面的那道身影。他和她截然不同,手肘撑着桌子,淡定地转动着笔,似乎胸有成竹。
台上的老师亦在笑,笑够了,他弯着眼睛,道:“季烟汀同学确实很厉害。”
“可惜她这次答错了,答案是(√3)2。”
他觉得季烟汀可爱的第十三天
“要是这道题做错了,老师不怪你们。这其实是前年京湘的高考填空最后一道,但是大家放心,我们这边的高考不会出这种难度的题目……”
老师讲了很多很多,可是季烟汀已经听不清了,她的心跳太大声了,盖过了一切。她努力低着头,挺直脊背,耳朵里只捕捉到一个关键词——京湘。
她想:
她讨厌京湘。
她忍不住再回头看了一眼教室后面,却在回头的那一秒触碰到他望过来的视线。
只半空中轻轻一碰,她的大脑便嗡的一下空了。
她立即扭回来,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但只有她知道,身上无形的担子再次沉重了起来,就好像站在世界上上最高的高原,厚厚一层白雪压在肩膀上,稀薄的空气使她快要无法呼吸。
脚上残余的淤青隐隐作痛,经络的酸涩感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开始害怕了。
害怕这一次的年级第一,不再是她。
-
午休时,成绩下发,综合与各科年级前十照例被打印出来,贴在各班的教室后面。
季烟汀吃过午饭,装作不甚在意的模样慢慢晃到教室后面,一瞥。
第一名……
左手手背很痒,她没有去挠,神经像一条被拉紧的琴弦,微微一碰就将断裂,她屏住呼吸,视线慢慢往后挪——
季烟汀。
大脑蓦地一松。
她如同刚做完一场令人大汗淋漓的噩梦,喘息间翻身下了床后,双脚终于落回实地,心跳余韵仍不止息。
这一次,她仍然是第一。
季烟汀庆幸地放下了高悬的心脏,随意扫了眼第二名的分数,倏地一怔。
第二名紧咬着她的分数不放,和她只相差5分,只一道选择题就能轻易追赶上。
心中隐隐已有预感,她往后去找第二名的名字。
周予酌。
真的是他。
她再往后去看各科的分数。
她最引以为傲的语文和英语,和周予酌的分数完全一样,一个136,一个149。
而数学……
她捏紧了指尖。
周予酌,150。
季烟汀,145。
好在小三门将数学的分差拉了回来,甚至反超几分。尤其是历史。
她忍不住看了眼周予酌的历史成绩,比她低了整整八分,这让她感到一丝舒爽。
但这很奇怪。
周予酌的长相和成绩都不会是能被人轻易忽略的,可是为什么高一时期,她从未注意到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呢?
周予酌刚靠近教室,便听见了专属于她的声音。
他顿了顿,抬起眼,隔着一扇玻璃窗,季烟汀站在成绩单前,站在阳光底下,仰起脸,任由光晕在发梢跳跃,身上还套着他的那件校服外套,松松垮垮的盖到大腿根。
他低头,抿着唇,又摸了下耳垂。
周予酌蓦地停住步子。
窗内,她好像笑了下,但没有任何开心的意味,
-
上午的数学课用掉了最后一张草稿纸。趁着下课时间,季烟汀去了趟小卖部。这个时间段的小卖部,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收银台前的长队沿着货架一直排到底。
她侧着身子从人与货架间穿过,仰起脸在架子上搜寻了会儿,发现自己常用的那款草稿纸已经卖完了,便随手拿了本其他牌子的,正准备去结账,一扭头便撞上一道身影。
手中的草稿本没拿稳,“啪”的一声摔在地上。身前人匆忙帮她捡起来,止不住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声音很耳熟,季烟汀接过本子后抬眼望过去,才发现是蒋落。
蒋落亦愣了愣,眨眨眼:“季烟汀,你也来买东西啊。”
她应了声。
“那你选好了吗?”蒋落小声问,指了指排得长长的队伍,“我们要一起去排队吗?”
“嗯,走吧。”
蒋落手里抱着一袋薯片和一袋果冻,她扫过一眼,隐隐觉得眼熟,定睛一看。
米黄色的包装,上头印着蓝底白字的logo——晴好果冻。
是周予酌常吃的那个牌子。
蒋落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捏了捏包装袋,主动道:“这个牌子的果冻挺好吃的,在第二列货架那边,你要吗?”
季烟汀摇摇头,无意状问:“你喜欢吃这个牌子?”
“对呀。”顿了顿,蒋落弯起了唇,“别人推荐的,就去尝试了下,确实不错,我还挺喜欢的。”
别人推荐的……
她目光掠过蒋落唇角的笑意,心里有了计较,淡淡收回视线,点点头,没再说话。
能让一个女孩子露出这样的笑……还真是对所有女生都很好呢。
蒋落偷偷在身侧瞟着她,注意到她的校服,主动找话题:“哎,你今天穿的是oversize呀。”
她低头瞥了眼自己身上那件明显不合身的衣服,含混地嗯了声。
“原来校服的oversize也很好看呢。”
“嗯。”
“今天在走廊上听见好几个女生在夸你这样也好漂亮呢。”
“嗯。”
她快嗯不下去了。
好在前面漫长的队伍已经排到了尽头,季烟汀掏出校园卡,搁置在收银台前的机器上,赶在蒋落下一句话之前,对店员道:“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