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总说道:“你别说,以前我没注意过谭穆这人,现在找几个朋友帮忙问了一下,这人还真有些邪乎。
“尹律师你也知道,我们这行不合规的地方多了去了,但大家心里都有杆秤,不合规归不合规,但绝不能出大事儿。但谭穆这人吧,他接手的项目竟然有好几个都捅了篓子。这要搁我们公司,早就被开除了,绝不可能还让他当什么副总。而且这人运气还挺好,他项目出的那些事儿竟然都没连累到他。”
尹观庭皱了皱眉:“看上去确实有些问题。”
“可不是。虽然不知道尹律师你为什么要找他,但是我手下有个小兄弟之前跟谭穆打过交道,认识几个以前在谭穆手底下的工人,我可以把联系方式给你,你要是有什么要打听的,可以直接问。”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尹观庭很是感激:“那就太好了,陈总费心了。”
陈总摆摆手:“咱们这么多年合作关系,谁跟谁呀。行了,你慢走,我也不送了。”
尹观庭颔首,目送他乘上电梯离去。
郭庆梅似乎因为一个案子到了深山老林,尹观庭始终没能联系上她,但打听了这么久,总算是得到了一点进展,饶是尹观庭情绪波动一向比较小,也有些按捺不住的兴奋。
然而就在他心情愉快地准备取车回律所的时候,却意外的碰上了一个此生以为再也不会相见的人。
作者有话说:
突然的勤奋!
第二十九章
兰玉延定定看着对面正在点餐的男人。
西装革履,从容不迫,礼貌而疏离,虽然面容相似,但和印象中那个开朗热情的青年完全不一样,直到现在,兰玉延还有一种陌生之感,若非四目相对时,尹观庭的一刹那的怔忪,恐怕他还不敢与故人相认。
但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想象,十年前他接受尹观澜的条件,出国留学前见了尹观庭最后一面,对方沉默的样子,似乎就是这样的冷淡疏离。
就在他放空思绪时,尹观庭把菜单递给咖啡厅的服务员,随即双手交握放在桌上,看了过来:“好久不见,你什么时候回国的?”
“咳……”兰玉延仓促地收回思绪,险些被自己呛到,有些狼狈的接话,“一个月前。”
尹观庭“嗯”一声:“这些年国内变化很大,你可以多逛逛,来C市出差吗?”
他想说不是,但是看着尹观庭平静的眼神,他最终还是退缩了:“对……有个项目。”
“挺好的。”尹观庭不带情绪地评价了一句,随即转移话题,和他聊了聊C市近些年的发展。
他像是面对一个多年不见的不熟悉的同学,属于成年人的社交态度无懈可击,可谓是相当体面。
然而兰玉延接受不了这样的对待,不尴不尬地聊了几句之后,他出口的话语里忍不住带上了情绪:“你就只想跟我说这些吗?”
尹观庭依然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那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可以聊的呢?”
“
我……”兰玉延咬紧牙关,“当年的事,是我对不起你,我只是想……”
尹观庭不由得闭了闭眼。
王信鸿说的对,逃避永远解决不了问题,有些事情不是不去想就不用面对,无论过去多少年,他终究还是有一日要直面噩梦。
十年前,尹观庭刚确认了自己的性取向,就在大学的社团活动当中遇到了外貌性格都很对胃口的兰玉延,以他当时的外貌性格和家世,几乎不可能在感情上受挫,兰玉延虽然耻于承认性向,但却无法拒绝他,两人很快确认了关系。
现在回想起来,当初即使没有那样的意外,他们俩也不可能在一起,年轻的尹观庭自信到自负,天不怕地不怕,对他而言,同性恋和明天吃什么是一个等级的问题,但兰玉延不是,从一个从南方的小城考入R大,身上还背着传宗接代和光宗耀祖的期望。思想和背景本就不相同,何况兰玉延敏感多思,尹观庭自傲洒脱,两人本就不可能长久,而后来的变故更是把这种裂痕拉到无以复加。
尹观庭的母亲在他两岁左右就去世了,年幼丧母导致父亲和大了快十岁的哥哥简直是把他捧在手里宠,也因此尹观庭并不觉得出柜是什么大事,在和兰玉延确认关系后不久,他直接向父兄坦承了自己的性向,然而令他意外的是,一向宠爱他的哥哥和父亲对此却大发雷霆。
父亲也就算了,尹观庭一开始就做好了长期抗战的准备,并且相信老爸古板归古板,但最终还是会接受的。然而国外留过学,思想开放又和自己很是亲近的大哥也十分反对和生气,这就让他不能理解了,两兄弟为此争论了很久,谁也无法说服谁,于是尹观庭一怒之下离开了光源集团,转而去了律所实习,尹观澜更绝,直接断了自己弟弟的生活来源。
尹观庭对此嗤之以鼻,凭他的能力在头部律所拿个实习offer简直不要太简单,何况他也没有富家子弟穷奢极欲的毛病,以丰厚的实习工资足够他活得潇洒了。
倒是兰玉延,知道这件事后忧心忡忡,甚至一度提出分手,希望尹观庭和家里修复关系。尹观庭理解不能,两人为此吵了不是一次两次。
时间就这么来到了大四上半学期,两人因为尹观庭出柜而产生的裂缝还没有完全修复,兰玉延的父亲就出事了。
他的父亲在一家企业的物流部当司机,在出工的路上发生车祸死亡,身体本就不好的母亲更是大受打击直接进了医院,兰玉延飞速回了家,尹观庭担心他,也请了假和他一块儿回去。
兰父出事的主要原因是疲劳驾驶,同时还导致了一位无辜人士的伤残,虽然交强险理赔了一部分,但剩余的赔偿款、购买货车的贷款、母亲的医药费、兰玉延助学贷款以及这些年向亲朋好友借的钱,足以击垮一个家庭。
尹观庭协助兰玉延办理了父亲的后事,并让他向兰父所在的公司提出工伤认定和理赔,兰父的工亡补偿金足以补足剩下的赔偿款,再说,如果不是这家公司对送达时间和司机们的严苛要求,兰父也不至于顶着疲劳上工,资本家也应该为此付出代价。
然而尹观庭深入梳理之后才发现,兰父和雇佣他的那家公司之间,竟然根本没有劳动合同关系!
兰父和公司签订的所谓的劳动合同,事实上是一份货运合作协议!
那是一家制造企业,旗下组建物流部的目的本就是为了减轻向上游供货时的成本,自然不愿意承担多余的人事开支。为了避免这部分成本,这家公司采用了一个很绝的方式,所有受雇于物流部的司机,都依据公司人事的指示,向公司人事提供了提交了身份证授权书等文书材料,并找借口让司机们签了实质上的货运协议,而公司则利用司机们提供的信息和授权书,在工商部门完成了个体工商户的登记。
这样一来,公司与员工的劳动关系就变成了公司与个体工商户的商业合作关系,公司不仅不需要为司机们购买社会保险,还不需要为司机们的安全负责任,甚至可以光明正大的以甲方的身份扣除晚点司机的合作费用(工资),大部分的司机文化水平有限,更不可能有法律素养去理解公司在这上面玩的花招,于是稀里糊涂地成了个体工商户,连自己的权益都无法保证。
搞清楚这一点之后,尹观庭简直出离愤怒,除了对男朋友家里的事情共情之外,更多的是来自于一个尚有法律信仰的法学生对这些人玩弄法律的愤怒。
于是他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兰玉延息事宁人的想法,并且拍着胸脯告诉他,我一定会想办法帮你们拿回该得的赔偿。
那样眼里燃烧着光芒的尹观庭,兰玉延一如既往地无法拒绝,于是他和尹观庭一起回到了帝都,在尹观庭实习的律所里签下了委托协议,尹观庭人生的第一个案子就此开始。
不仅没有代理费,甚至给律所的管理费提成还是他自己用工资支付的。
为了做好这个案子,尹观庭不仅向律所里的大状们四处求取经验,甚至想办法联系到了R大的李明光教授,李明光教授当时正准备向社会法方向进行转型,对这个案子十分感兴趣,给了尹观庭很多的建议和思路,而且李教授对于这个思维敏锐且十分有想法的学生十分欣赏,一来二去,尹观庭卡在最后的期限之内,保研成功,成了李明光教授的研究生,也因此认识了当时已经混得风生水起的王信鸿,结交一位良师益友。
相比于学业和交友上的一帆风顺,兰父的案子却十分不顺利,从表面证据来看,兰父所任职的公司设计显然十分精妙,司机们手里很少有可以证明劳动关系存在的证据,而且公司还进行了十分专业的应对,代理律师从一开始就不停的利用程序拖延着时间,不仅导致证据的收集更加困难,最重要的是,兰家的家庭情况开始无法承担这样长久的诉讼压力。
兰家本就经济困难,纵使尹观庭已经把自己的工资大部分给了兰玉延做周转,可他在失去光源集团继承人的身份之后,一个实习律师又能有多少钱呢?兰玉延更不用说,虽然他读的计算机不愁找工作,但找到的工作也是压力拉满,更重要的是两人的工资,根本没有办法支撑兰母的越来越高医药费。
而且从案件正式开始提起仲裁后,兰玉延要操心母亲,操心案子,操心工作,还要应对受害人一家的讨债……压力直接爆仓,而对于性格较为内向敏感的他来说,彼时与他关系最亲近的尹观庭几乎成为了所有压力发泄的唯一窗口,但尹观庭又不是什么能忍的角色,尹二少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于是两人之间开始两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裂缝近乎无法修补。
但这个世界上的黑色幽默显然不止于此。
经过近一年半的仲裁程序,尹观庭艰难地胜了,然而胜诉的仲裁裁决还没来得及给两人带来关系缓和的时间,公司的果断上诉再次把程序拖向了时间深渊,兰玉延的母亲坚持不下去了,为了不拖累儿子,她选择了自杀。
兰玉延还没从失去母亲的痛苦当中回过神来,就从对方代理人那里得到了一个消息,那家公司是光源集团间接控股的子公司,对方代理人机缘巧合地知道了尹观庭的真实身份,很真诚地打电话过来寻求和解,并建议他通过尹观庭的身份去解决这个事情,比诉讼程序容易。
但对于当时几乎已经失去判断力的兰玉延来说,他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害死父亲的是尹家,尹家还搞了这么一套恶心的设计,而他还把同为尹家人的尹观庭当成依靠!
他疯了一样冲进法学院,在李明光教授的办公室里逮到了尹观庭,将人生所能想到的恶毒词汇,向自己爱慕的人发泄了出去,而尹观庭从一开始的茫然愤怒到知道他在说什么之后的沉默,坐实了兰玉延的猜想。
“尹观庭,你在给我那些保证的时候,不觉得自己也像他们一样的恶心吗?!”
他说完这句话,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李明光的办公室。
作者有话说:
尹律的过去要露出水面了!还以为一章能写完,高估自己了。。。
虽然已经过了十二点,但还是算隔日更的(试图辩解.jpg
第三十章
尹观庭知道轮汽公司(兰父的公司)实控人是光源集团的时间并不比兰玉延早多少。那个年代还没有企×查等第三方查询软件,想要穿透一家公司的股权架构是件很困难的事,对于完全不关心集团事务的尹观庭而言,他一开始确实不知道这家公司和光源集团有关系。
只是后来轮汽公司的执行董事在听取汇报的时候得知了兰父的代理律师来自京城,出于谨慎了解了一下,顿时被这个和光源集团小尹总名字十分相似的律师惊到了,于是远在京城的尹观澜知道了这件事,顿时被气的够呛。
彼时刚刚接手光源集团的小尹总简直不敢置信,他是知道尹观庭有一个小男友的,但在他的想法里,这只是弟弟叛逆期的一个插曲而已,万万没想到这个小白眼狼居然真的为了一个外人跟家里对着干,于是他一个电话把尹观庭叫回了家。
而当尹观庭知道这件事之后,也顾不得自己还在和大哥冷战,回家之后一股脑把轮汽公司搞的恶心事全说了出来,并且理直气壮地要求尹观澜整改旗下的子公司,管管这帮瞎胡闹的属下。
然而尹观澜听完之后,只是十分冷静的告诉他,这个制度不是总部设立的,但假如他们把这个制度上报总部审批的话,我会同意的。
尹观庭愣住了,他最开始是怀疑自己没有说清楚这个事给兰玉延的父亲,以及像他父亲一样的普通人带来的麻烦和伤害,但尹观澜打断了他,他听到自己一向优雅和善绅士一样的大哥跟他说:“我觉得他们做的没有什么问题,能最大化的保证公司的利益,即使出现了你所谓的兰……兰玉延是吧,即使出现了他家的那样情况,但损失是在可接受范围之内的。”
看着面前一脸不可置信的幼弟,尹观澜叹了一口气:“不当家不知油米贵,是我和爸爸太惯着你了,我很高兴你能有这样的正义性,但我希望你能从家里的角度考虑一下,光源是一个很大的摊子,我们管理它是需要考虑成本的,明白吗?”
“违法犯罪就不是你需要考虑的成本了吗?”
“讨论事情不要带情绪,”尹观澜先是习惯性的教训了一句,继而才说道,“我并不觉得轮汽的做法够得上违反犯罪这么严重的情节,当然如果你非要计较的话,那这样的成本确实也可以被计算,我想你应该知道福特公司的例子吧,起码我和爸爸不会做到那个程度。”
尹观庭气笑了:“怎么难不成玉延他们还得感谢你们吗?轮汽那帮人现在做的事情和福特公司有什么区别!”
“本质上来说,那是兰玉延的父亲自作自受,”尹观澜依然很冷静,“而直到现在,双方之间还是有谈判余地的,不是吗?”
“你说的余地就是他们打算用五万块打发掉叫花子吗?”
尹观澜皱了皱眉:“你能不能不要带情绪,好了,我们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面继续争执,你老实听话回家,我可以解决你那个小男友的问题……”
“尹观澜!你不要回避我的问题,这根本不是一回事……”
“够了!”大哥少有的疾言厉色,直接让尹观庭一僵。
“我不知道你那些多余的正义感和同理心是从哪里来的,我希望你起码记得你面前的人是你的哥哥!你看看你什么态度!我不管你对这个制度有多少不喜欢,但你必须知道这就是企业发展的常态,即使我们不做,也总会有其他人做。你二十二了尹观庭,该睁开眼睛去看看这个世界而不是沉浸在你天真可笑的正义梦中。”
尹观庭紧紧咬着牙。
“何况你以为你可以脱离这个姓氏吗?你以为你帮你那个小男友做的事情真的会得到感激吗?现实比你想的残酷的多,你得接受不是努力就有结果,不是不正确就要支付代价。”
“我会去看的,”尹观庭终于开口了,他看着自己的哥哥,“我会让你知道代价该怎么支付的。”
而可笑的是,尹观澜的话很快就应验了,但尹观庭的豪言壮语却没有实现的那一天。
尹观澜介入之后,光源集团的律师团迅速给旗下的子公司们列明了一系列的劳动人事规章制,以协议外包的形式替代了轮汽集团的合作制,同时发了一笔奖金,司机们得到了好处,对兰家的事情三缄其口,在兰父案件一审庭审时,轮汽的代理律师认为尹观庭一方提交的证人证言存在虚假,而证人又拒绝出庭作证,仲裁时帮助了尹观庭证据在很大程度上被推翻了。
无论是尹观庭还是和他一起出庭的正式律师,两人在开完庭之后统一的感觉都不是很乐观。
没等他想好怎么把这个消息和兰玉延交代清楚,就发生了在李明光教授办公室的一幕,尹观庭不得不花费很大精力去和自己的恩师解释,而更糟糕的是,在第二天,兰玉延就告诉他自己准备撤诉。
R大的观景湖旁边,他们俩时常约会的地点,兰玉延用一种木然但平静的表情跟他说:“昨天说的话我很抱歉,但我打算出国留学,这件事不用管了,就这样吧。”
尹观庭沉默良久,涩然道:“尹观澜找过你了。”
兰玉延木然的眼睛里终于出现了一丝其他的情绪,他嘲讽的看着尹观庭:“你不是都知道吗?何必明知故问呢。”
尹观庭无言以对。
兰玉延最后深吸一口气,自嘲道:“钱真是个好东西,不是吗?”
尹观庭只能沉默地看着他,直至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
最后他不得不承认,尹观澜是对的。
“今天先到这儿吧。”
尹观庭停下回忆,身心俱疲,他没给兰玉延在说话的机会,简单粗暴的结束了今天的会面,也顾不上失不失礼,直接把人丢在了咖啡馆。
兰玉延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喊住他。
尹观庭在方向盘上趴了几秒,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起来一看,是陈总将几个工人的联系方式发到了他的微信里,尹观庭看着这几条信息,内心突如其来一阵厌倦。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十年前他自不量力地揽下了兰玉延的家事,十年之后他又自作主张地揽下了严熤的家事,十年之前他不能为兰玉延解决问题,十年之后难道他就可以为严熤解决了吗?作为宏远集团高薪聘请的律师,他难道还能做出什么对客户不利的事情吗?他难道还能让谭穆消失给严熤一个公道吗?
十年之前的兰玉延不感激他,难道十年之后的严熤就会吗?
想什么来什么,他迁怒的人正好在此时给他打了个电话。
尹观庭顿了顿,勉强收敛了几分情绪:“喂?什么事?”
“师兄,你身体不舒服吗?”那边的严熤十分敏锐,并没有着急说事,而是关心起了尹观庭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