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意跪在冰冷的地砖上，阵阵凉意仿佛透过膝盖蔓延到骨头里，再往他的心上钻。
盛浮因从一侧取出香，点燃后插在香炉里，恭敬拜过后，便转过身盯着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看。
令人窒息的安静不知持续多久，盛浮因才终于开口道：
“你可知错？”
盛意后背挺得笔直，抬起头看向盛浮因。
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晰意识到，这不是他的阿娘，是盛家的家主。
“弟子无错。”盛意冷声道。
“小九脑子是不清楚，但绝对不可能无缘无故就说出那样的话。”
“倘若真是冤了你，你绝对不会是那副模样。”
“意儿，你与那灵兽之间当真清白？人兽殊途，你要为了一只灵兽毁掉全部修为，赌上性命吗？”
盛浮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仿佛重若千钧，盛意眼圈逐渐泛红，咬紧了后槽牙克制情绪，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家主既然已经有了答案，还来问我做什么？我说不是，我说没有，你信吗？”
说完，盛意又自顾自回答。
“你不信，你只信盛湫的话。”
盛浮因怒道：“别以为我看不出那些弟子的刻意遮掩！他们维护的是族中少主，你看看你现在还有一个少主的样子吗？”
盛意用手背拭去眼泪：“你以为我稀罕当这个少主吗？”
盛浮因身体一晃，当初海棠苑里没舍得打下去的一巴掌，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盛意抬起手箍住了阿娘手腕，目光直勾勾盯着她，强忍委屈就连鼻头都通红。
“你是从我身上掉下去的一块肉，生下来就是少主，受家族供养长大。没有盛家，就没有你的今天，你哪来的脸面能说出这种话？”
“不是你不稀罕当，是如今的你根本不配。”
盛浮因语气平静陈述事实，轻描淡写一番话却能将盛意寸寸傲骨打碎。
她很清楚这个孩子的软肋，每一句话都是奔着刺伤他的目的说出。
看着他饱受折磨、倍感痛苦的模样，心中却不合时宜产生些许快意。
她穷尽一生，也未能从那个男人的脸上看见这副神情。
盛意根本跪不稳，情绪激动到极致时四肢乏力，身体控制不住微微发抖，就连耳边都响起了阵阵嗡鸣。
幻境中的场景再次在脑海中浮现，上一世在幡中熟悉的头痛欲裂，盛意喉咙口尝到了腥甜。
终于——
压制不住喉咙口的痒意，急促呼吸几声后一大口鲜血吐了出来，脸迅速失了血色。
见他这副模样，盛浮因终于慌了，腿一软直接跪了下来，慌忙抱住盛意瘦削的身体。
“意儿……意儿？”
“怎么了？哪里难受？哪里受了伤？”
“是娘魔怔了，怪娘说错了话，意儿……”
盛浮因找出最上等的丹药喂到了儿子嘴边，盛意咬紧牙关，强撑着身体退后朝她叩拜。
“孩儿，谢过阿娘生恩。此物用以，咳……用以偿还盛家养恩。”
盛意将装满许多奇珍异宝的乾坤袋放在地上。
“盛意德行有亏，不堪为盛家少主。列祖列宗在上，今日自请族谱除名。”
说完，又是深深一拜。
盛浮因彻底愣在那里，脸色看起来不比盛意好多少。
直到盛意想起身，盛浮因才终于回过神想搀扶他。
盛意避开她的手，自己扶着柱子起身，脑海中突然回想起幼时他学走路，跌跌撞撞经常摔在地上，哭着想让阿娘抱抱。
那时盛家主说，身为盛家少主自幼便要磨练心性，如此软弱，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当时没来，如今自然也是不必。
盛意狠狠掐住胸口前那处的布料，踉跄着往门外走。
一步步踏出了昏暗的执法堂，走向春光明媚。
院子里，温暖日光落在流苏雪白花朵上，风吹过树影摇晃。
盛意抬起左手，低头轻吻上面盘着的那条青龙龙角，声音温柔轻喃道：
“我想去看真正的雪是什么样子。”
“你陪我，好不好？”
第14章
玄幻白月光14在离开周山秘境之前青龙就跟他说过，要靠着沉睡来疗愈旧伤，盛意倒也不指望他能回答。
只是在这一刻，他太想抓住一点什么来证明自己不是孤身一人。
手腕上的青龙搅紧，盛意微愣神，掌心里突然多出一物。
精致的白玉瓶，多用来装丹药。
刚打开一阵浓郁药香味就飘出，盛意服下丹药，身体上的不适感得以缓解，脚下步伐也慢了下来。
他开始专心研究起了这条青龙。
沉睡中还能塞东西给他吗？又或者是根本就没有陷入沉睡？
摸一摸他的逆鳞，再捏一捏他的龙身。
仗着无人看见，盛意低头抿了抿他的龙角，忍不住想用舌尖轻舔。
青龙时而僵硬，时而颤抖，唯独没有睁开眼睛。
盛意玩够了，准备回自己院子里收拾几样行李。
刚推开院门，就看见五长老正坐在院子里品酒，盛意下意识朝着他拱手行礼。
“见过师父。”
“过来，我们聊一聊。”五长老说道。
直觉告诉盛意，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他绝对不想听到，可马上就要离开盛家，他想再多跟师父相处片刻。
毕竟今日一别，此生恐再难相见。
盛意在师父身侧跪坐，端起酒壶为他倒了一杯酒，态度十分恭敬。
“同你阿娘吵架了？”五长老问道。
盛意手一顿，摇头否认：“未曾。”
大抵只有盛意自己才不知道他如今瞧起来有多狼狈。
明明是那么爱洁的一个人，衣服上沾了许多鲜红血迹都无暇处理，肩上还沾着几片落英。
“小意，这么些年你阿娘过得也不容易。”
五长老既心疼家主又心疼少主，喝了酒醉意上头干脆将家族禁忌娓娓道来。
“这件事，要从你生父说起。”
盛浮因与裴寂是两大家族间定下的婚约，婚前只匆匆见过几面，婚后相敬如宾。
在九州大陆上道侣们大多如此。
可谁也没想到，婚后半年，曾经冷静自持的裴家少主宁愿背负满身骂名也要与妻子和离，自请族谱除名，
传闻中，是他爱上了契约的灵兽。
从盛意有记忆开始，就很少听旁人提起过他的亲生父亲，如今乍然间从师父口中听说，心底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情绪更多。
“家主大人看起来不像是拿得起放不下的人。”盛意轻声道。
五长老摇头失笑：“那你可是太不了解她了。”
由天道承认过的道侣契约岂能轻易解除，双方都要被反噬，修为大退，甚至有损根骨。
再者，一旦和离无异于是将盛浮因的脸面踩在地上，让九州大陆上所有人都知道，她堂堂盛家家主比不上一灵兽。
修为、面子，再加上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爱和不甘。
“后来呢？家主杀了裴家主？还是那只灵兽？”盛意问道。
“不，先死的是那只灵兽。小意，驭兽师与灵兽相恋有违天理伦常，天道会降下劫云惩罚，那只灵兽甚至没扛过一道天雷。”
“你与灵兽掺和在一起，一来让你阿娘想起了旧事，二来……那灵兽在天雷下彻底化为飞灰，魂飞魄散，再无来生，曾经惊才绝艳的裴家少主也沦为废人。你阿娘，是怕你步了他们的后尘。”
天劫之下，裴寂勉强存活，苏醒后得知灵兽死讯和自己修为全毁后就彻底疯了。
消沉几日，一改曾经的公子端方，行事荒诞，流连花船青楼，专寻与那容貌相似的妓子，不拘男女。
秋长老就是其中之一。
疯了两年，又仿佛幡然醒悟，将凡间诸事处理妥当后去了那灵兽身陨之地自散修为。
五长老说完这一段往事后看向盛意，却发现他脸上的表情平静到让人心惊。
“你长得跟裴寂太像，你阿娘心中有怨，早已成了她的心魔。她并非是不爱你，只是不知道如何去面对你。”五长老忍不住替家主开脱。
盛意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仿佛压在他心头的大石在此刻被挪开。
“是我亲生父亲做了错事，她将怨恨延伸到我的身上，那我又做错了什么呢？”声音不疾不徐，话却锋锐似剑。
五长老不敢直视他明亮的双眸，也无言以对。
“背叛她的是我亲生父亲不是我，相貌也非我能左右的事。”
“有家室还要招惹灵兽是他对道侣不忠，无应对之力还要挑战天道是他无能。”
“五长老，我不会步他的后尘。”
盛意如今模样看起来自信又狂傲，五长老端起平日里最喜欢的酒却只尝到了满口苦涩，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
果然不愧是亲生父子么？曾经裴寂或许也是这般，自信到认为能一剑破万象。
盛意最后为五长老倒酒：“而且我觉得，若是能与心上人化为飞灰。虽死……不悔。”
将自己佩戴的弟子玉牌连同那张符箓归还给师父，进屋简单收拾了几样东西。
带着一腔孤勇离了盛家后，只觉得天大地大，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只可惜这份愉悦感没能持续太久，盛意甚至没走到山下，就被几位长老拦住。
盛意看得出来他们来者不善，就停下了脚步。
“奉家主大人之命，接少主回家。”
盛意懒得跟他们废话，索性拔剑迎敌。
小八也在这瞬间从灵兽空间中钻出，体型瞬间长大数倍一头创飞老头。
共派出九位长老，五位一同攻向盛意，他依旧游刃有余。
挡住秋长老的攻击，唇角挂着戏谑的笑。
“不是我配不上当你们盛家的少主，是你们盛家不配拥有我。”
秋长老对家主大人了如指掌，猜出能说出这种话的只有盛浮因，动了动嘴唇想反驳，却先被武器震得微微发麻。
从前只知少主是天才，却未曾想成长速度竟如此快。
“少主，莫要违背家主命令。”长老劝道。
天色渐暗，盛意墨发被风扬起，修长指尖夹着一张符箓点燃，微黄光落在他的侧脸上，显得冰冷又无情。
等符箓尽燃，盛意打了个响指，仿佛有无数幻兽撕破空间似千军万马直奔他们而来。
“我想走，你们谁也拦不住我。”
第15章
玄幻白月光15盛意不愿将时间浪费在他们身上，趁幻兽拖住他们转过身准备离去时，突然看见盛浮因挡在出山的路口。
胸口处传来一阵闷痛，盛意攥紧了手中剑，眼神凌冽，已然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意儿……”盛浮因唤道。
“你与我母子之间因小九误会良多，真相并非你想象中那般，先回宗门，待我慢慢跟你解释。”
盛意抬手轻拂过虚空收回幻兽，诸位长老皆朝着家主行礼，退至一侧，让出了那高高的、通往盛家的阶梯。
“盛家主，我对你口中的真相毫无兴趣。”盛意语气平静陈述事实。
他要去北国看雪，去南朝赏花，去为自己肆意活一回。
“意儿，就当阿娘求你。”盛浮因颤抖着嘴唇说道。
盛意皱着眉，并不心疼只觉得烦躁，不欲多言，干脆拔出了剑，将剑尖对准家主，厉声道：
“得罪了。”
盛浮因下意识提剑去挡，巨力下手被震得微微发麻，可更让她受伤的，是儿子将她视作仇敌的模样。
一招一式里看不见丝毫盛家功法的影子，盛浮因慌乱应对，错漏百出。
不到半炷香的时间，盛意就将剑锋对准了她脆弱的颈侧。
稍稍用力，就能要了她的性命。
只划破了薄薄一层皮，血色溢出，盛意收回剑朝她弯腰拱手。
“天色不早，江湖不见。”
修仙本就逆天而为，在这个过程中要不断失去，修为高深者大多亲缘淡薄，想开后盛意反倒更洒脱。
盛浮因生生呕出一口鲜血，用武器撑着身体勉强站立，秋长老上前来扶住了她，担忧道：
“家主。”
盛意离去的背影，仿佛跟盛浮因记忆里裴寂的背影重叠，她眼中闪过一丝偏执。
从乾坤袋中取出某物，递到了秋长老的手上。
秋长老脸色大变，盛浮因轻轻点头示意她照做。
盛意即将踏上大道时，心口处突然传来一阵冷意，就像一根钉子狠狠钉进他胸前，痛苦弥漫开疼到身体控制不住发抖。
直觉告诉他这跟盛浮因有关。
转过身时，正好看见她一步步走来。
在痛到极致时，盛意死死拽住最后一丝理智，哑声道：
“阿娘……放我走。”
“别，别让我……怨，怨恨你一辈子。”
盛浮因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
明明是温暖的掌心，却偏偏给盛意一种毒蛇爬过的阴冷感，身体控制不住打了个冷战。
“意儿，你是个好孩子，我一直都知道。我们回家，回宗门。”
“知道真相，我的意儿就不会离开了。”盛浮因喃喃道。